「上次我問你們下班時間,是那個花癡小姐告訴我的吧,我記得她還幫我送過傘。」他用無所謂的口氣說道,「所以囉,就順便幫她一下。」
這好像是他的真心話,嘉夜聽了,忽然對這個傢伙有點小小的改觀。
「對了,嘉夜,這個週末請我到你家去玩吧。」
嘉夜愣了半天,才聽明白他的話,「你說什麼?!」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我說這個週末我找不到玩伴,乾脆去你家……」
「你白癡嗎?我當然知道你在說什麼!」嘉夜有點語無倫次,「我的意思是說,你憑什麼要我請你到家裡去?我們明明說好的,除了週一到週五,其餘時間互不干涉!」
「如果不方便的話,那我帶你出去。」他自顧自地計劃著,「我知道有幾個比較『溫和好玩』的地方……」
「你到底有沒有聽我在說話?!不許你星期六來找我!」
「那我星期天來好了!」他極度厚臉皮地敲定。
嘉夜無語。什麼時候又變成這種狀況了?任憑她一個勁抗議,他就好像聾了一樣,還一副情緒高昂的樣子!
算了,嘉夜鬱悶地耷拉下腦袋,自動屏蔽那傢伙在耳邊興高采烈的吹噓,開始在心裡默默計劃著週末一大早就溜到什麼地方去……
唉,遇上這條蛇,還真是她人生黑暗的第一步……
少女安靜地坐在富麗堂皇的大廳裡,視線安靜地落在沙發前的水晶茶几上。
杜家的別墅,此刻也是安靜得近乎空曠的。只有樹林裡聒噪的蟬鳴,在向偌大的空間裡傳達著一絲卑微的生氣。
女孩發了一會兒呆,待她回過神來的時候,一雙纖細的手遞來一杯香濃的熱茶。
「謝謝。」少女對女傭得體地笑。
端茶過來的女傭大概20多歲,樸素的黑頭髮,臉上沒有用任何化妝品,可以很清楚的看見上面的雀斑。她的眼睛雖然大大的,但仔細看卻會發覺她目光呆滯,瞳孔裡沒有正常人那樣流動的神采,而是混沌的一片。
此刻,茶早已上完,原本應該退下的女傭卻仍站在那裡,沖沙發上的貴族小姐傻傻地笑著,視線在美麗小姐的頭髮和衣服上好奇地游移。
弱智嗎?不小心猜到一點端倪,貴族小姐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尷尬地勾了勾嘴角。期望她能快點離開。
「袁小姐。」一個成熟低沉的男聲傳來。
少女聞聲站起來。說話的是一名長相粗獷,身材孔武有力的中年男子。男子瞥了一眼呆立在一旁的女傭,女傭這才慌張地退下。
男子朝漂亮小姐微微鞠躬,錯愕的少女也自覺傾了傾身。行如此的禮儀,這個男人似乎不是中國人,感覺應該是日本人或者韓國人。
即使是這麼謙遜的鞠躬也無法掩飾他身上那種盛氣凌人。
「袁小姐,讓您久等了,不過,少爺今天恐怕不能出來見您了,請回吧。」男子用流利的中國話說道。說話時,他的下巴習慣地揚起。
「是……嗎?」她納悶,杜謙永從來不會輕易爽約的,「我可以見他一下嗎?」
男子抱歉地笑了笑,「恐怕不行。」
「……這樣。」看來是被非常禮貌地拒之門外了啊。少女別無他法,雖然甚是擔憂,也只得妥協。
她走到外面的樹林,聽見嗖的一聲羽箭劃破空氣的聲音。騰的一下入靶的那刻,她的心沒來由地漏跳一拍。拉弓射箭的聲音,來自那座隱蔽在樹林深處的道館。
杜謙永身著黑白弓道服,還保持著舉肩放箭的姿勢,似乎還沒完全從挫敗感中回過神來。
竟然還是沒有中紅心?他蹙眉,眼睛半瞇起來,目光銳利而迷惑。為什麼?以前射中紅心對他而言是易如反掌的簡單啊。實在是太反常了。
「謙永。」站在一旁觀看的女箭術老師在心中歎了口氣,走過來。
「籐原老師。」他輕輕地收弦放下弓。
「已經一個上午了。你還是沒有發覺自己是為什麼而分神?」滕原的臉上略帶憂慮。
杜謙永沒有回答,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你不知道,那麼我來告訴你。」她沉了口氣,「自從你從孤兒院回來,你就開始這個樣子了。」
胸口一陣壓抑。儘管他的臉上還是一如既往的泰然自若。
籐原不敢確定自己猜對了幾分,於是又吩咐道,「再來。」
杜謙永靜靜地走過去,站立,搭箭,上弓,引弦,拉滿弓……一連串動作完成得如流水般漂亮,毫無瑕疵。
靜下來,杜謙永,你一定要靜下來……
瞄準。箭頭微微上揚。
放箭!
籐原的眼睛虛了虛,結果她幾乎可以預料了。
咚的一聲!力道還是一樣很足,可這次不但沒有中紅心,甚至險些脫靶!
看來她是料對了呢。
杜謙永茫然地看著那根斜斜地插在靶邊緣的羽箭。
籐原並不覺得吃驚。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這個近乎完美的年輕人,終於也到了有心事的一天。不過對於杜謙永來講,這樣的狀況也許會相當難以接受,對他而言,這甚至會像是一種疾病,使他的各項完美機能都處於可怕的半癱瘓狀態。所以內心裡,與其去接受,他寧願選擇拒絕。然後那個名為杜謙永的防衛機制便又開始不遺餘力地運作起來,催促他去遺忘,去忽視……
這或許也是杜逸民想要達到的效果,那個驕傲的男人,是決不能容忍自己的兒子為任何瑣事分心的。所以才強迫杜謙永一天都留在道館裡,武術,劍道,弓道,跆拳道,空手道……輪番上陣,磨練他的集中力,並用疲勞戰術幫他忘記一切。
杜逸民,似乎一向都是這麼嚴格而苛刻,一向都這麼有手段。
可她卻還是一不小心違背了那個男人的初衷。不知道為什麼,當她看見這個年輕人拖著疲乏的身子走出劍道館,來到弓道場靜坐的時候,她忽然覺得於心不忍。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孩子,不管他有多麼優秀,多麼天才,他似乎承受了太多不該在這個年齡承受的東西。
初次見到杜謙永的時候,他十五歲,卻已經學習了近八年的弓道。那個時候的他顯得很脆弱,母親的病逝似乎給了他莫大的打擊。一個十五歲的少年,眼神卻那樣冷漠憂鬱。吩咐他的任務他每件都可以完成得很好,只是從來不主動說一句多餘的話。
「謙永,我不想苛責你。」她走到他身邊,「弓道最能反映出一個人的心境。要做到心無旁騖,才能發揮出最高的水平。但是,所謂的心無旁騖並不是指一味地去逃避和忽視,而是要你去正視。如果那樣的事情關乎自己的『心』,就更要勇敢地面對它。只有當你把它放在正確的位置,它才不會像現在這樣不平衡地出來作祟。」她輕輕笑道,「不過,也許,你要花很長時間才能明白我的話呢。」
有人敲響道場的門。高大魁梧的韓國男子站在門外,「時間到了,滕原,我來要人。」
籐原拍了拍杜謙永的肩。望著杜謙永跟隨韓希俊走出去,她不由皺起眉頭。
杜謙永跟隨韓希俊走向跆拳道場。剛才籐原的一席話,讓他更加迷惑。
韓希俊的聲音冷冷地傳來,「謙永,知道你父親為什麼要把你一天都鎖在道場裡嗎?」
「……知道。」
「知道?」他斜睨一眼身後的人,忽然一個迅猛的後踢朝毫無防備的杜謙永襲來!
杜謙永被攻了個措手不及,來不及本能防衛,整個人狠狠摔在牆壁上!
韓希俊失望透頂,怒吼,「這種程度的突襲你都躲不過?!簡直是在侮辱黑帶二段的頭銜!」
杜謙永輕輕抹去嘴角滲出的血,站起來。背脊依舊挺得筆直。
韓希俊瞥了他一眼,「先去踢一千次沙袋,再來找我。」
杜謙永依照吩咐,即使是踢沙袋這種跆拳道的初學者才做的練習,他仍一絲不苟地照做著。前踢,側踢,後踢,下劈,後旋踢……一下又一下,勁猛卻麻木,沒有憤怒與不滿,如果真要說生氣,也許只是對自己生氣。沙袋上蓬散出一陣又一陣的灰,他的頭髮不久就被汗水沁濕。如此修長漂亮的腿,如此瀟灑而變幻莫測的腿法,用來踢區區的沙袋,實在是委屈了練習的人和觀看的人。韓希俊路過門口,朝裡面瞄了一眼,不由覺得遺憾。
女傭躲在一旁,趁韓希俊離開,才躡手躡腳地走過來,從門口的縫隙裡往裡面瞧著。
少爺真可憐。不能吃飯。只能喝茶。女子在心裡難過地想。
她敲敲門,杜謙永聞聲停下來。
「少爺您的午飯。」女傭傻傻地笑著,把一碗茶端到他面前。這就是他的午飯了。
他接過來,喝了一口,不由皺起眉頭。味道不對!苦澀的綠茶裡竟然有一種酸酸甜甜的味道。
「少爺?好喝嗎?」女傭小聲地說,「我在裡面放了一顆檸檬糖!」
檸檬糖?杜謙永詫異地看著這個明明已經20多歲,卻依然很孩子氣的女子。他恍惚記起她曾經也有一次在客人的茶裡偷偷放了水果糖,結果被管家訓斥了好久,從那以後她就不敢再碰水果糖了。後來他才得知這個女傭有智力障礙,父親是看在她是從前老管家的女兒的分上,才勉強留她下來的。
「少爺,不好喝嗎?」看見杜謙永微蹙眉頭,女傭顯得有些惶恐,「少爺您會去告訴管家先生嗎?因為您總是喝苦苦的茶,所以我以為換換口味您會開心的。少爺您會去告訴管家先生嗎?」
杜謙永出神地盯著杯裡的綠茶。沉在杯底,果然有一顆細細的水果糖,不小心地看,幾乎就看不見,然而它的確在那裡卑微地存在著。即將消失。
它悲哀地溶化,記憶也悲哀地復甦……
13歲那個遙遠的早晨……
他拿起桌上厚厚的德語課本,打開一看,裡面居然夾著一本漫畫!
「哇塞!是少年JUMP耶!」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身邊的男孩已經一陣竊喜。
他沒有這麼興奮,首先想到的是,誰把這兩本漫畫雜誌夾在他們課本裡的。誰會有這麼大的膽子,敢偷運漫畫進來,不怕被父親知道嗎?腦海裡第一時間浮現的,便是那張溫柔開朗的笑臉。
門開了。果然,那個人笑吟吟地走進來,悄悄把門合上。
「喜歡嗎?」她看著他們,笑瞇瞇地問。
「很喜歡啊!這是最新連載的一期啊!」
身邊的男孩再一次搶了先,生動活潑的翻閱著雜誌的模樣,讓旁邊安靜的他一陣尷尬。
「我看你們一天到晚泡在那些枯燥的課本裡,就幫你們訂了漫畫雜誌,現在的孩子好像都特別喜歡這個,而且裡面有一些我也覺得蠻好看的,呃,」她湊過來,壓低聲音悄悄說,「其實……給你們偶爾換換口味也不是什麼壞事吧?反正是日文的,還可以順便幫你們鞏固一下日語呢!」
「咦?那郵差送雜誌來的時候不是很容易被父親發現?」身邊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少年小聲地問。
「傻瓜,是寄存在郵局的郵箱裡的。我每個月幫你們走私回來!」
「哈!真厲害!」
「不過,千萬千萬不可以讓你們爸爸知道哦!要不然我就倒霉了耶!」
「安啦!要瞞那傢伙一輩子!」活潑的少年轉過頭來看他,「是不是,永?」
他臉上並沒有應有的笑容。
「永?你……不喜歡?」她很在意地問,聲音變得不可思議地遲疑和小心。
「不,只是……」他總是沒法笑得像身邊的人一樣開懷罷了。他看不出這件事情,或者說這本雜誌,有什麼值得他開心的價值。
她的笑容凝固住。他困惑地瞅著她,已經不止一次了,她像現在這樣被自己的反應弄得一副很難過的樣子。
身邊的人突然一手搭上他的肩,笑著說,「放心啦!永怎麼可能會不喜歡?他只不過是高興到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你都盼望裡面的獵人連載很久了,對不對?」
「是這樣嗎?永?」她還是很緊張很猶豫地問。
他笑著點頭,「遠說得沒錯。」
於是,她終於放心地笑了。
那個綻放在清晨陽光中的笑臉,早被他埋進記憶的最深處。他完全沒有想到,一顆小小的檸檬糖竟會讓他這麼多年來作的努力前功盡棄。難道真的如籐原老師所說,他的反常都是自從孤兒院回來的那一天開始?因為那首歌喚起某些深藏的記憶?
杜謙永長久的沉默把面前的女傭嚇得眼淚汪汪,「少爺您真的要去告訴管家先生?」
他恍然回過神來,「不,我不會告訴他的。」
女傭半信半疑地看著他。
「謝謝,檸檬茶很好喝。」他試著笑了一下。
女子愣了半天,終於破涕為笑。
「送完茶就出去,愣在這裡幹什麼?!」韓希俊沉著一張臉站在門口,惡狠狠地瞪了傻女傭一眼。她連忙拿了杯子就跑出去。
韓希俊揚起下巴睨視杜謙永,「少爺,看來你的一千踢這麼快就踢完了?」
杜謙永沉默了一陣。額上細密晶瑩的汗珠,因為汗水糾結在一起的頭髮,還有撲散在白色道服上的灰塵,令他顯得略有些頹唐。
「我累了,想要休息一下。」半晌,他平靜地說。還是他一貫的冷漠語氣,不能說很目中無人,卻的確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孤傲。
韓希俊難以置信地看著頭一次與他針鋒相對的杜謙永。這個杜謙永究竟知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他竟然要求起他的老師?!不是請求,而是要求!他竟膽敢違逆他的老師!
「哼,想要休息?」韓希俊的語調危險地一沉,忽然一個凶狠的下劈迅疾襲來!「那得看你有沒有那個資格——」
杜謙永閃電側閃,順勢接了一個更為凶狠的後旋踢!
凌厲的殺招驚鴻一瞥!伴隨撕裂空氣一般的風聲,兇猛的足刀沒有落在韓希俊身上,而是非常挑釁地砸在他臉側的牆上!木牆吱呀一聲裂開一道狹長的口子。
微斂的眼睫下,是一雙充滿獵殺欲的眼睛,如果不是那幾縷垂落額前的頭髮遮掩了幾分殺氣,僅是這般冷洌的寒光就足以冰凍對手的鬥志。杜謙永的目光一貫凌厲,但像此刻這樣把某個人明確地定為敵人,倒還是頭一次。臉部的線條,也因此冷硬了許多。
韓希俊唏噓不已,需要多麼優秀的韌帶、平衡、力量和速度,才可以完成這麼高又這麼有威力的旋踢啊!這個英俊的年輕人,的確是不可多得的天才。
「我可以休息了嗎,老師?」他收回攻擊,冷冷地問。
韓希俊滿意地聳肩,「當然。少爺。」隨即很乾脆地離開了道場。
杜謙永孤傲地站在那裡,一直到目送那個高壯的男子離開,他才終於貼著牆,疲憊地坐下來。
頭埋在雙臂間,什麼也不想,只是覺得疲憊,不可抑制的疲憊。
是不是因為回憶太多,才會覺得疲憊?要是他可以真的忘記一切,該多好。
四周突然寂靜無聲。道場的光又再次褪去,白天的熱度也漸漸自身邊消散,他彷彿置身夜晚。一個曾經熟悉,後來被遺忘,現在又被喚醒的夜晚……
窗戶是開著的,所以可以很清晰地聽到一個淺淺的哭聲。美麗的哭聲,讓人心痛的哭聲……
她在哭,她哭得好傷心,每一次抽泣都讓他一陣揪心。他該怎麼辦?好想去安慰她,但是他知道他所想的那種安慰根本不是他分內的事,現在不是,未來也不可能是。天下所有的男人都可以有那樣安慰她的資格,而他卻恰恰是最沒有資格的。
所以只有裝作什麼都沒聽見,裝作睡得很香,很熟。
過了一會兒,身邊的人醒來,大約也是被哭聲喚醒。
永,你聽見了嗎?她在哭啊!
那個人推了推他。
他依舊裝睡。
你真的睡著了?永?
那個人不依不饒地推搡著他。
他還是把眼睛閉得緊緊的。遠,你這個笨蛋,那種事情,是不該我們過問的。
可是身邊的人已經利索地翻身起床。
你這個冷血動物!你就繼續在這裡裝睡吧!
他聽到門被狠狠一摔,聽到那個男孩奔跑在過道上的聲音。
他的心變得冰涼冰涼……
窗戶為什麼要開著?
有一次,身邊的人撐起來,看著他,笑笑,然後問。
因為這樣空氣會流通,因為這樣會很涼快,因為這樣可以看到星光,說不定可以一不小心看到流星,然後許願……
他一口氣給出一長串答案。然後問,你呢?
那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男孩,神秘兮兮地笑。反正跟你的不一樣。他說。
他也不再說什麼。只是在心裡對自己說:其實剛才那些不是真正的答案。
窗戶為什麼要開著?
是因為風會送來她的味道,她的氣息。
這個真正的答案,永遠、永遠都不能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