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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雅閣在靠近集英學院正門口的路邊停下,後座的車門打開,身著白色蛋糕裙一臉憔悴的女孩走下車來。
前車窗搖下,中年婦人不無擔憂地看著鬱鬱的女孩:「小可,真的不打算進去嗎?」
苗可抿著嘴搖搖頭。
母親歎了口氣:「那好,我進去辦手續,你就在這附近隨便走一走,別走太遠,完了我給你打電話。」
女孩點點頭,看著黑色的車子緩緩駛入歐式的巍峨大門,如釋重負。
根本不知道該去哪裡打發時間,但苗可還是迅速地邁開了腳步,她身後的校園大門,燙金招牌和飄揚的金色薔薇校旗,只會讓她不斷聯想起種種不好的回憶,在這裡多呆一秒,就會覺得喘不過氣。只要遠離這個地方,無論去哪裡都好。
站在斑馬線前,一面等待一面發呆,直到身後的人都繞過自己走到前面,才回過神加快腳步。踏上對面的人行道時,前方兩個女孩突然停下腳步,苗可連帶著也頓了一下,兩女生正朝著某個方向張望,完全忘了自己堵在交通要道,苗可下意識地順著她們的視線望去,隨著一串陌生的噠噠聲,只見得一道惹眼的高挑身影消失在巷口。苗可聽到女孩們嘴裡一連幾個「好潮啊」。雖然只瞥到一抹背影,留在腦海裡的也只剩對方背上的黑色吉他箱和七分迷彩褲的片影,但不知怎的腦海裡就有了模糊的潮人印象。
不見了學院裡忙碌的景象,短暫的午後也彷彿被拉長了似的。街道旁有理髮店服裝店和網吧,全是獨立的小店面,不超過三層的建築,行道樹也細瘦得仿若不經風雨,和集英學院所在的片區全歐式的建築物,連樹木都一籠籠宛如森林公園是截然不同的風景,這裡的一切都顯得很擁擠很市井,女孩的心情不知不覺也放鬆了下來。來回走了有半個小時,也沒見母親給自己打電話,估摸著手續很是繁瑣,她想著還是找個能坐的地方,然後抬頭見到一家擺設寬敞的網吧,也沒多想就走了進去。
沒有想像中烏煙瘴氣,這家網吧相當通透明亮,地板上還鋪著地毯,兩人座的沙發擺放得整整齊齊。苗可拿著卡走到相中的靠窗的空位上,卻驀地呆住。
穿著七分迷彩褲的少年,正靠著扶手交叉兩腿半躺在紅色的雙人沙發上,閉著眼睛睡得香甜,攏起的帽兜遮住了額頭,下巴抵在領口,高挺的鼻樑很是醒目。
不會那麼巧吧。
苗可上下打量他,黑灰相間的斑馬紋帽衫,裡面的黑色T恤上是大到驚悚的QUIKSILVER SAYS RELAX,倒是很符合他現在的狀態。目光隨著迷彩短褲向下一移,劃過男生蒼白但緊致的小腿,停在腳上那雙卡趾木屐上。苗可嚥了口唾沫,開始相信這就是之前在路口驚鴻一瞥的「潮人」。就連在沙發上的睡姿也是潮到足夠登上雜誌內頁的。不幸的是眼下他的人就佔了沙發五分之四的地段,另外五分之一,則被長長的黑色箱子悍然佔據。原來那不是吉他箱,雖然同樣體積龐大,但是卻是有稜有角的長方體,也不知道裡面究竟放著什麼樂器。
還是不要打擾他了,一看就是個惹不起的人。苗可決定另換一台機子,就在這時,她忽然注意到少年所在的那台電腦上的網頁。淡紫色的清爽頁面她再熟悉不過了,那是集英的校園論壇海角。
她被屏幕上夏君陽三個字吸引了,不自覺地讀起來,當讀到「夏君陽的競選演講」一行字,整個人怔住。
夏君陽同學……難不成,她參加了學生會的競選?
出神地湊攏去想要看個究竟,卻一下子碰倒了潮人少年靠在沙發上的箱子,黑色的物體重重倒下來,砸在□的小腿上。
男生吃痛地咧了咧嘴,抬起下巴。
苗可正要說對不起,卻被那雙銳利的眼睛驀地一盯,居然如鯁在喉說不出話來。
那是雙好看的丹鳳眼,卻有著一股邪氣十足的狠勁,看得人不由要退避三舍。
一抬腿將黑色的重物掀回原位,男生無聲地睨著她,像被打擾到的黑色豹子。
「……啊,對不起……」蚊吶般匆匆道了歉,苗可頭也不敢回地離開。
重新找了一個位置,她懷著複雜的心情打開校園網頁,不費力地在論壇首頁找到那個貼子。光是回復就已經有四百,點擊超過了五千。女孩忐忑了一會兒還是點開了貼子。
看帖有時就像在看一個劇本,你永遠也無法預料最後的結局。前一秒還在為那些頂夏君陽的支持者的留爪感到欣慰,後一秒就發現這棟高樓已赫然倒向了別的地方。
在支持夏君陽的人佔了絕大多數之後,有一個新註冊的「競選無用」的ID留下這樣的發言:
沒必要再支持夏君陽了,競選的結果已經內定了,不管你們怎麼挺她,她也不可能獲勝。真相就是這麼殘酷。
苗可滾動鼠標中輪的手停了下來,口中逸出一絲歎息,剛剛才升騰起的一點點曙光轉瞬熄滅。果然這就是集英的現實,就算是那個天才也不可能改變。
下面有人質疑,有人叫嚷著讓競選無用爆料,也有自稱潛水者冒出來委婉含混地表示競選無用的話都是真的。
一石激起千層浪。
苗可將貼子快速瀏覽下來,自那個口吻冷漠的發言後競選無用再沒現身。可是貼子裡已然分成了兩派,彼此吵翻了天。
——競選無用你到底什麼意思?莫名其妙跑出來,現在大家要你給個說法你又不見了!
——出來冒個泡。其實我關注這個貼子有段時間了,只能說,你們還真是幼稚。集英的競選哪次不是走個過場?
——我不知道這次選舉有沒有內定,但這次的競選者當中只有夏君陽沒有背景和後台,怎麼「選」應該都選不到她。所以我情願投票給方佳韻。這裡不少人都聽過她的演講了,排除偏見,她在貴族生中的確夠優秀。我可不希望看到夏君陽方佳韻雙雙落馬,搞到最後漁翁得利的是那些個連演講稿也要托人寫,邊讀邊看還會念錯的闊少爺。
——我想問一個問題,那些支持夏君陽的人,誰來回答一下,她究竟為什麼要參加競選?動機是什麼?以她的性格這不是很奇怪嗎?沒別的意思,純粹只是好奇。
——我對方佳韻夏君陽都沒什麼好感,只是那些一腔熱血的支持夏君陽的人,你們不覺得自己很自作多情麼?人家可能根本就沒把你們的忠心耿耿放在眼裡。還是這根本就是某個天才精心策劃的炒作?
……
猜忌的聲音一旦出來,就如野火,止也止不住。苗可衝動地將手指放在鍵盤上,想要替夏君陽辯解幾句,只是在這種迅即轉變的風向下,她想不出什麼能扭轉乾坤的說辭。最後只能眼不見為淨地關掉網頁。
算了,反正這一切都與我無關了。
退出登錄,女孩疲憊地走出網吧。
現在一路慢慢走回去,母親的手續也該辦得差不多了吧。但直到她隻身站在校門對面的人行道上,手機上連一條叫她稍安勿躁的短信也沒有。
隔著車水馬龍的寬闊集英大道望著正對面那莊重典雅的大門,苗可想了想還是調轉了頭,悶頭走了幾步不偏不倚撞到路人身上。
「對不起!」頭也沒抬地道了歉,苗可匆匆地繞開,卻被人從身後一把拉住胳膊。
「嗨呀,小妹妹,你是集英的學生吧?」抓住她的是個衣服皺巴巴的男子,「我記得你哦,嘖嘖嘖,果然是有錢人家的小孩啊……」眼光不軌地流轉在她身上蝴蝶結領口的白裙上,「這衣服真好看,一定蠻貴的吧,唉,我說你們集英人可真是……」
完全不明白他東南西北地在說什麼,但再笨她也看得出這個人不懷好意,用力想要抽出胳膊。
「別嘛別嘛,」男人還在那裡一個勁不知所謂著,「就是跟你問點事兒……」
苗可漲紅了臉,幾乎是低低地啊了一聲奮力甩開他。男人的手一下子沒抓住,被女孩拉扯得一個趔趄。苗可順利將手臂掙脫,可過大的力量令得那只胳膊猛地向後一揚,啪地重擊在身後人的胸口。
苗可倉皇地回頭,見到身後被她誤傷的人,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啊,是你……」
背著黑色長箱,有著邪氣騰騰丹鳳眼的少年,居然又在這裡狹路相逢。他半瞇著眼不快地睨著眼前的女孩,雖然苗可也看不出剛才自己那一甩臂對他有造成任何影響,但顯然一直被同一個人打攪讓他很是光火。
搭腔的男人看了看女孩身後眼角眉梢都帶著毛骨悚然邪氣和鋒利狠勁的PUNK頭青年,丟下一句「呃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她是你女朋友」後溜之大吉。
苗可尷尬不已,不曉得眼下的狀況應該說什麼,半天才囁嚅道:「謝謝你……還有剛剛,對不起……」
齊籐擰著眉頭掃一眼女孩,手抄在兜裡自顧自地離去。
苗可心有餘悸地回望。他走路的樣子懶模懶樣,背還微微地駝著,但因為生得高大,一點也不會顯得難看,反而讓對時尚一竅不通的苗可也覺得那姿態很潮很有味,像極了吃飽睡足後耷拉著腦袋的豹子。儘管他並不是有心幫忙,但的確幫她解了圍,對這個搖滾少年她除了忌憚,還多了份感激。
手機響起,拉回女孩的思路。母親終於辦完了手續,讓她到校門口等她。
「你真的決定了?不後悔?」母親開車從校門出來後,小心詢問。
苗可「嗯」地點了下頭,什麼都不願多說。為什麼要後悔?她滿心歡喜還來不及,這個學院,沒有一絲值得她留戀的地方。
車子緩緩駛出校道的時候,苗可瞥見樹下草坪的長椅上那個兀自閉目養神的朋克青年。
啊,他居然和她同校麼?為什麼她竟然毫無印象?也許是報道晚了的新生?不過,女孩悻悻地想,這樣桀驁囂張的人出現在集英的校園裡,算是蠻怪誕的風景吧。
茂密的樹冠全被拋到了身後,車子出了大門,苗可端坐在車裡,只覺得雲開月明。
「我先回去了,一點鐘你直接到三年級五班教室來就可以了。」
一面說著,夏君陽一面看了看手機,起身端起餐盤,餐桌那頭的黃芹香包著滿嘴的飯連連點頭,夏君陽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回頭將飲料遞到埋頭苦吃的死黨面前:
「慢慢吃,來得及。」
黃芹香看著好友雷厲風行走出餐廳的背影,久久回不過神來。
十二點二十分,吃完午飯,十二點二十五分,到達教室整理演講稿,時間掐得精準,不說精確到秒,也是精確到分的。黃芹香暗自覺得夏君陽就像個設定好程式,絕不出錯的人工智能人。無奈她這個御用秘書總是跟不上她的步伐。
不過幹嘛要那麼早回教室準備,其實那篇演講稿她早就背得滾瓜爛熟了不是嗎?短髮女孩啜著飲料,或者,雖然表面看來胸有成竹,其實,小夏她還是有點緊張的吧……
教室裡,耳朵裡塞著MP3的潘凱文不動聲色地留意著同桌,看她目不轉睛注視著課桌上攤開的演講稿,儼然進入冥想狀態,下一秒提起筆,懸在半空,又提了提,反覆有三次,那只筆還是沒落下去。
iPod的音量被調到最小,所以潘大魔王能清楚地聽到女孩在長久的沉默後淡淡逸出的一聲歎息。
在他一瞬不瞬的視野裡,女孩已經麻利地收拾好演講稿,起身離開了教室。
大魔王毫不掩飾自己跟隨的目光,有時候他很慶幸這個女孩專心起來心無旁騖的狀態,有時候又會覺得那種投入到忘我的境界很是可惡。連偷窺被發現的風險也沒有,那種安心又沮喪的感覺真是很難得形容。
不覺間,那抹整齊柔順的黑髮成為了這段時間無時不在的風景。不同於活躍在芝加哥校園那些有如耀眼陽光的金髮女孩,這個話不多的女生就像月光,冷冷清清淡淡地隱藏在白晝的背面,偏偏落入他的眼裡,曾幾何時成了天邊比太陽更深刻的印記。
夏君陽木然地懷抱著稿子,腦子裡太過專注地翻來倒去那些正式的句子,以至電梯門打開赫然看清裡面站著的人,她完全沒了反應。
嚴璟琥一時也愣住,不過很快就恢復悠閒的站姿,一副「怎麼,怕我吃了你」的無趣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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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君陽木然地懷抱著稿子,腦子裡太過專注地翻來倒去那些正式的句子,以至電梯門打開赫然看清裡面站著的人,她完全沒了反應。
嚴璟琥一時也愣住,不過很快就恢復悠閒的站姿,一副「怎麼,怕我吃了你」的無趣模樣。
電梯門預備合上的時候,回過神的夏君陽伸手擋住門板,嚴璟琥還算友好地「高抬貴手」,按下開門鍵放女孩走進來。
夏君陽低頭步入電梯,就近站在面對電梯板的位置。她有點後悔搭電梯,但既然來了,也沒有必要因為嚴璟琥在裡面而退縮。
嚴璟琥靠著電梯壁,眼光饒有興趣地打量身前只留一襲長髮對著他的女孩。他突然很想問她參加競選的緣由,又很想問她為什麼那麼傻帽地拒絕蔚芝茹開出的條件。
「夏君陽……」
花花公子出其不意地開了口,在逼仄的電梯裡,更襯得聲線渾厚華麗。適時夏君陽正取下文件夾上的活頁,手抖了一下,還好電梯馬上就開了門。她沒有搭理身後欲言又止的嚴學長,逕自走了出去。
嚴璟琥在後頭無奈地搖搖頭,蹲下撿起掉在電梯門前的那張演講稿。一目十行地讀下來,禁不住笑出聲。
什麼呀。大少爺坐在休息區的沙發上,反覆回味手中的演講稿,包括滿頁劃掉又添上換湯不換藥的修改之處。「謝謝」改成「感謝」,有區別嗎?越看越覺得好笑,嚴大公子就這麼撫著臉頰樂不可支起來。
走了老遠夏君陽才發現頁碼缺失,立刻想到了可能遺失的地點,掉頭回去,卻見嚴璟琥迎面踱來,手裡舉著那頁稿子,朝她笑得風情翩翩。
「大天才的演講稿,有幸拜讀了。」嚴璟琥走到她面前,卻無意將稿件還給她,反而舉得老高很誇張地瞅了一眼,「你能告訴我謝謝和感謝意思有什麼區別嗎?」
夏君陽隱忍地看著他:「…… 沒區別。」
「那你怎麼來回改了四遍?」嚴璟琥笑得促狹。
「我第一次寫演講稿,」夏君陽坦誠道,「措辭還不是很熟悉。」
嚴璟琥撇撇嘴:「真的不放棄?」
「為什麼要放棄?」
「都跟你說了結局已經注定了。」花花公子微微湊下臉來,笑容裡儘是高高在上的遺憾,「你沒可能贏的。」
「這個世界上沒有注定的事。」夏君陽冷冷地回視,目光順著嚴學長不以為然揚起的下巴落到他純白的運動外套上,「學長知道你穿的這套運動服品牌的廣告詞嗎?」
嚴璟琥憋笑,她居然正兒八經地跟他說IMPOSSIBLE IS NOTHING?這引經據典的挑釁還真是格外的可愛。
「夏君陽,你之所以這麼說,難道不恰恰因為你覺得自己贏定了?如果不是對勝利胸有成竹,你為什麼來參加競選?」
倨傲公子哥的刁難在夏君陽看來十足的荒謬:「我從來不覺得自己贏定了。」
「哦,既然都知道會輸,那又何必參加什麼競選?」
「我不知道學長為什麼這麼認為,但是相信會贏和注定會贏是不一樣的。我相信自己會贏,但我知道會有許多困難,哪一個沒應付好,也一定會輸掉。我相信只要克服這些困難就一定會贏,這和注定會贏是兩回事。」
一番認真的陳訴,嚴璟琥沒有說話。
「稿子你也讀完了,」夏君陽淡淡地問,「可以還我了嗎?」
嚴璟琥注視眼前的女孩,那雙無波的眼眸黑白分明,乾淨到讓他有種被刺痛的錯覺。鬼使神差地,他放下手,交出了那張演講稿,或者說,當她的手伸過來,彷彿有一種磁場卸去了他手指的力量,整個人高高佇立在那裡,卻像受了蠱惑般無力反抗。
夏君陽坐在林子裡,與其說在背誦稿子,不如說在整理心情。時間接近午後一點,她將稿件一一放回文件夾,翻到最後一頁,赫然發現那上面陌生的筆跡。在靠近末尾的地方,她用了一句話也沒說清楚的感想,那個人以兩個詞語言簡意賅地概括了。
嚴璟琥的筆跡,斜斜的一筆帶過,遒勁中不失優雅,竟意外的好看。在現下這個萬事都仰仗電腦的時代,夏君陽不免小小地吃了一驚。
雖然明著對她施加壓力百般威脅,但被網球隊隊員信賴著的嚴璟琥,到底是一個大度且磊落的人吧。她對他的戒備是不是有些小人之心了?
因為得罪了蔚公主,下午通識課結束後走進三年級六班卻驀然發現教室裡只有零零星星幾個人在打撲克時,夏君陽並不特別吃驚。反倒是興沖沖陪著她走場子的黃芹香見到這比冷場還冷上十倍的場面,難受得要命。
蔚芝茹從後門走進來,身後照例跟著那對跋扈的雙胞胎,兩人看見站在講台上的夏君陽,掩飾不住竊喜的笑:
「夏學妹,我們可是特意趕來給你捧場的哦。」
「還是我們家芝茹最體貼了,否則夏君陽同學該多寂寞啊。」
蔚芝茹高調地坐到了前排,伸手打斷身後一唱一合的相聲二人組,微笑著抬頭注視夏君陽:「我們還是坐下來好好地聆聽天才的演講吧。」雙胞胎姐妹隨即配合地鼓起掌來。
黃芹香在前門外擔憂地咬著嘴唇,想說咱們走吧,又說不出口,她想像不出驕傲的好友黯然放棄的樣子,可是,眼下的場面,蔚芝茹分明已經完勝,剩給夏君陽的,只有輸得好看與輸得難看的選擇。
夏君陽將演講稿平放到講台上。
雖然稿子的內容已爛熟於心,但每次演講前,還是會習慣性地將稿子攤開放在講台的正中央。那似乎是某種儀式,意味著心意已決。黃芹香憂心忡忡地看著好友,心中也有了決定。不管怎樣,只要小夏決定站上演講台,她就要做哪怕唯一的那個聽眾。
在陽光充沛,沒有聽眾的,喧鬧嘈雜的教室裡,夏君陽開始了她的演說:
「We meet at a college noted for knowledge, in a city noted for progress, in a state noted for strength, and we stand in need of all three, for we meet in an hour of change and challenge, in a decade of hope and fear, in an age of both knowledge and ignorance. The greater our knowledge increases, the greater our ignorance unfolds.(我們相聚在這所以博學聞名的大學,在這個以進步聞名的城市,在這個以力量聞名的國家,博學、進步與力量,三者缺一不可,因為我們生在這個變換與挑戰的時刻,希望也畏懼的時期,博學又無知的年代。我們所知得越多,才發現我們的無知越甚。)」
黃芹香整個震住了,這是什麼?她的演講稿呢?為什麼突然更改內容?
這段流暢的英文,博得了玩物喪志的大三學長們的耳朵,打撲克的或是調侃的,禁不住也要停下來詫異又驚歎地觀摩一番。鬧哄哄的教室裡有了片刻注目的安靜。
雙胞胎姐妹瞠目結舌,壓根忘記了要喝倒彩,或者說連喝倒彩也不知道該怎麼個喝法。蔚芝茹則虛起了眼,這段演講顯然不是出自夏君陽,她似曾耳聞,卻一時記不起出處,思忖間,黑髮的女生繼續著看似與主題無關的講演:
「William Bradford, speaking in 1630 of the founding of the Plymouth Bay Colony, said that all great and honorable actions are accompanied with great difficulties, and both must be enterprised and overcome with answerable courage.(1630年,威廉?布拉德福特,在談及普利茅斯灣殖民地的成立時,曾說過,一切偉大而光榮的行動都伴隨著艱巨的困難,這兩者都必須以足可匹配的勇氣才能完成和克服。)」
她說道:
「We choose to go to the moon.」
蔚芝茹猛然眨了眨眼,想起來了,這篇著名演說的真正主人。看似與集英學生幹部競選毫無干係的演講,因為這一句「我們決心登月」,而擲地有聲。在四周人戛然無語,一頭霧水時,她已經敏銳地覺察出了「登月」字面後的意義。宏圖偉業,勃勃野心。那是高明又漂亮的宣戰。嘴角不由掛上一抹冷笑,真有你的,夏學妹……
「We choose to go to the moon in this decade and do the other things, not because they are easy, but because they are hard, because that goal will serve to organize and measure the best of our energies and skills, because that challenge is one that we are willing to accept, one we are unwilling to postpone, and one which we intend to win, and the others, too.(我們決心登月,事不宜遲,還有更多的挑戰我們決心要完成,不是因為它們很容易,恰是因為它們很艱難,因為這一目標能凝聚我們的能量與技巧並檢驗它們所能達到的極限,因為這一挑戰是我們甘願接受的,是我們不願推遲的,是我們決心贏得的,我們對待所有的挑戰,向來如此。)」
平淡不經,卻也專注熱切,彷彿她並不在意台下的聽眾,她只是在乎這一篇優美而鏗鏘的演講。那種有如忘我的投入讓人唏噓。
「Manyyears ago the great British explorer George Mallory, who was to die on Mount Everest, was asked why did he want to climb it. He said, 『Because it is there.』(許多年以前,偉大的大不列顛探險家,那位最後死在珠穆朗瑪峰的喬治?馬洛裡,當被問到為何要攀登這座高峰時,他回答:因為它在那裡。)
「Well, space is there, and we-re going to climb it, and the moon and the planets are there, and new hopes for knowledge and peace are there. And, therefore, as we set sail we ask God-s blessing on the most hazardous and dangerous and greatest adventure on which man has ever embarked.(太空在那裡,我們決心攀登,月亮和行星們在那裡,獲取新知與和平的新希望在那裡。所以,在我們揚帆起航時,讓我們祈求上帝的祝福,為這迄今人類最磨難重重,最艱難危險,也最偉大光輝的探險。)」
語畢,鴉雀無聲。
夏君陽雙手正握住面前的演講稿。終於結束了。她強迫自己站在這裡,她沒有臨陣卸甲。頃刻間橫亙在她面前的荊棘一掃而光。
啪啪……掌聲響起。一下一下,漸漸多了起來。不是來自教室裡啞口無言的人們,而是來自門外聚集的身影。
黃芹香猛地回過頭去,赫然發現四年級的陽明,南輕秋,段亦軒,童韶華會長,同年級的鄭毅,還有幾位叫不出名字的學長。
「超爽的演講!」陽明隔著黃芹香的腦袋朝教室裡的夏君陽比出了大拇指。
夏君陽朝他笑笑走下講台。蔚芝茹站起身來攔在她身前,嗤笑:「真奇怪。下面連聽眾都沒幾個,你是怎麼能厚得下臉皮自顧自地說上半天的,難不成你覺得這就算是成功的演講了?」
「別誤會,」夏君陽淡淡地撇清,「我不是要說給你們聽的。」
蔚芝茹大惑不解,夏君陽已經抽身而去。
走出來,才看到過道上的一行人。鄭毅拜服又激動地嘖嘖稱讚:「還以為會冷場呢,我看沒我們在你一樣沒問題啦!」
「那可不一樣,」黃芹香笑嘻嘻道,「有掌聲的演講才完美嘛!其實就算學長們不來,我一個人也會用力為小夏鼓掌的!」
夏君陽聽著兩人的對話,看到遠遠地站在人群後的南輕秋留下一個略略寂寞的笑,轉身離去。
等電梯的時候,經段亦軒點撥,鄭毅才後知後覺:「原來那不是小夏自己的演講稿啊……」
「小夏?」同等電梯的南輕秋和陽明都怔了怔。
段亦軒瞄了鄭毅一眼:「不要隨便就和人討近乎。」
熱血少年沒太在意地哦了一聲,隨著學長學姐們走進電梯。
童韶華靠在電梯壁上,不忘數落段亦軒:「唉,你把我從學生會騙過來給天才夏扎場子,我要是被人在後面說閒話,到時可都是你的錯。」
「沒辦法,蔚芝茹實在讓人受不了。」
難得一貫冷靜的段亦軒也說出這般情緒化的言論,電梯裡一行人一時全以驚異的眼神伺候。
段亦軒這才察覺異常:「怎麼了?」
童韶華盯著他:「我沒想到你這麼討厭蔚公主……」
「學長一直都很正義的嘛!」鄭毅雷道。
電梯裡陡然涼了半截。
「其實我還真搞不明白夏君陽,」童韶華歪著腦袋,喃道,「幹嘛要給自己找麻煩,既然蔚公主擺明了要讓她難堪,那就不甩她自己走好了,硬著頭皮上多憋屈啊。」
「……要的就是這樣。」人群後方的南輕秋淡淡地道。
童韶華瞇起眼:「什麼意思?」
「…not because they are easy, but because they are hard.」
南輕秋微笑著說。沒錯,那不是要說給誰聽的。
I choose to go to the moon.
是那個女孩送給自己的講演。
蔚芝茹獨自坐在門廳裡,臉色和心情都極度陰鬱。
完全沒有想到,那個天才會以那種近乎自虐的方式完成她的講演。一個夏君陽,一個方佳韻,她們的存在如此刺眼。
空曠的門廳裡響起悠揚的鋼琴鈴聲,蔚芝茹麻木地將紅色的手機放到耳邊:「……喂。」
「芝茹小姐……」裡面的男聲聽上去有些惶恐。
「又有什麼倒霉事?」蔚芝茹靠在沙發上,口吻不耐。
「那個……」電話裡的聲音猶猶豫豫地支吾道,「您看中的那款龍之吻項鏈,被人拍走了……」
一瞬間蔚芝茹臉色陰暗,除了從未體驗過的失落感,心中還縈繞著無比怪異的感覺,雖然無法親臨紐約的拍賣會現場,但她對那款拍賣品可說是下足了心思勢在必得的。竟然會失手?能夠叫她也不得不放棄,她知道那必然是個讓她輸得心服口服的驚天之價,這在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定了定神,她問:「Piaget的雞尾酒戒指呢?」
電話那頭的人像是很艱難地嚥了口唾沫:「也……被人拍走了……」
心下一個激靈,蔚芝茹猛然間意識到什麼,挺直背沉聲問:「同一個人?」
「……是的。」
蔚芝茹說不出話來,腦海裡重放著那天在網球場時那個人輕描淡寫的話。那個人,果然言出必行。
良久,電話中人提心吊膽地道:「那個人還給您留了言……」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
「他說,您的世界現在就……就能變得正常一點了……」
蔚芝茹「啪」地砸了手機。
牆角,絕版的夏普903狠狠摔了個身首異處,屏幕嘶地一黑。從過道口走來的雙胞胎女撞見這一幕,心有餘悸地看著地板上報廢的白色手機,不敢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