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
陽光燦爛耀眼。
黑色的大理石地面,黑色的辦公桌,落地窗的玻璃被陽光照耀得反光刺眼。歐辰逆光而坐,千萬道光芒從他身後迸射,他的面容卻在黑暗中,看不出表情,只有手腕上的綠色蕾絲在靜靜飛舞。
「請你再考慮一下……」
尹夏沫筆直地站在他的面前,隔著黑色的辦公桌,她凝視著他。在歐氏集團的接待室裡等了三個小時之後,秘書終於讓她進入了歐辰的辦公室。這也是自從那晚因為生病而將他送入醫院後,第一次見到他。
「如果沒有記錯,我已經拒絕你了。」
聲音裡沒有任何感情,歐辰甚至沒有抬頭看她,面前是一份文件,文件攤開的那頁右上方貼的正是她的兩寸正式照。
「至於你拒絕出演《黃金舞》,是違反合約的行為,公司有權力追究你的責任,並且可以從此將你雪藏。希望你再考慮兩天,使大家維持良好的合作關係。」
然後,他淡漠地說:
「你可以出去了。」
「請求你……」尹夏沫眼睛黯淡下來,「……無論什麼條件都可以答應,只要你同意捐出一個腎,移植給小澄。」
「無論什麼條件……」
玩味地重複著她的話,歐辰慢慢抬起頭,說:
「你以為,你有什麼東西值得我用一個腎去交換嗎?」
她的身子僵住。
「難道——你竟然以為,在被你那樣地背棄傷害過之後,我還會喜歡你,還會為了得到你而同你交換什麼條件嗎?」
歐辰淡漠地笑了笑。
「尹夏沫,你未免自視過高了。」
心越來越沉……
她深吸口氣,努力讓慌亂的心情平穩下來。是她來請求歐辰,即使歐辰堅持不將腎捐給小澄,她也沒有權力去強迫他。她所能希望的,只是他以前的感情,只能希望,他對她還有一點點感情……
命運是在嘲弄她嗎?
就在幾天前,她還希望歐辰能夠忘掉她……
可是——
現在她祈求,歐辰對她仍舊有哪怕一點點的感情……
「請開出條件來吧。」
她背脊僵硬,悄悄握緊手指。不管怎樣,一定要找來可以移植的腎給小澄,看著小澄一日日地蒼白消瘦下去,她的心彷彿被利刃剜出般的痛。
「不管是需要多少錢,不管是需要我簽什麼樣的合約,我可以和公司簽一輩子的合約,甚至……《黃金舞》也可以接下……」
「果然在你心中最重要的一直都是尹澄。」歐辰淡淡地說,「從來都不是我,也不是洛熙。為了尹澄,哪怕和洛熙的新戲競爭,也不在乎,對不對?」
「洛熙不會介意。」
如果知道是為了小澄的病,洛熙應該不會在意這件事情。
「洛熙不會介意?」
歐辰玩味的重複著尹夏沫的回答。站起身,他緩步走到尹夏沫面前,打量著她。她的眼睛裡,彷彿有不顧一切的火花,在瘋狂地燃燒。他只在五年前,兩人分手的時候,看到過她這樣的神情。
只不過五年前,是他求她。
而現在,是她求他。
「那麼,如果我開出洛熙會介意的條件呢?」他慢聲的問。
「什麼條件?」
「比如說……」
逆影的陽光裡,歐辰淡笑著接近她,他渾身散發出黑暗的危險氣息。他微微地俯身,伸出手指托起她的下巴,迫使她面向他。他離她那樣近,薄薄的唇似乎貼在她的唇上,冰冷的呼吸在她的唇間,似有若無地緩慢廝磨著。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背脊終於開始顫抖,尹夏沫猛地將頭扭轉過去!
「這樣都做不到,又和我談什麼條件呢?」
歐辰輕輕用手絹擦拭自己的嘴唇,彷彿和她的碰觸是一件不潔的事情。逆光中的他黑暗冰冷,就像收買靈魂的惡魔,而她被強烈的陽光包圍著,面容蒼白透明。
「你走吧。」
他冷淡地說,將手絹收進衣袋裡。
「只要親吻,就可以嗎?」
尹夏沫克制住顫抖,琥珀色的眼睛裡有種不顧一切的絕望。
「也許。」歐辰模稜兩可的說。
「……好!」
不是沒有聽出他語氣中的不置可否,但是她已顧不得這些,哪怕他的表情如此的嘲諷和輕慢……
可是——
她要那只腎!她要那只可以留住小澄生命的腎!胸口起伏了一下,她閉上眼睛,踮起腳尖,以唇湊向歐辰冰冷的雙唇。
望著她略顯蒼白的唇片——
歐辰的心跳竟凌亂地漏跳了幾拍——
她的唇——
離他的越來越近——
差一點點。只差一點點,她就可以吻上他的唇!
可是——
一陣手機音樂突兀的響起!
就像是一個荒誕的夢境被打斷了!
她的唇,在離他的唇還差一隻手指遠的地方,停下了。
歐辰皺眉,神情迅速恢復為平日的淡漠。尹夏沫則驚怔的退出一步,失神的望著歐辰。
手機鈴聲持續地響著。
鈴聲是從尹夏沫的身上傳出來的,她腦中一片空白,機械地將手機拿出來。因為今天要離開醫院,又擔心小澄的病情出現什麼狀況,所以特意將手機開機了。
手機音樂繼續響著——
屏幕上跳躍閃爍著一個名字——
「洛熙」!
歐辰也看到了那兩個字,他的神情又恢復了之前的淡漠,甚至比剛剛更冰冷。
「要接電話嗎?」
尹夏沫一驚。
幾乎是條件反射般按下掛斷鍵!
現在不能觸怒他……
屏幕上的「洛熙」兩個字消失了。
然而——
手機音樂立刻又響了起來,彷彿如果她不接通就會一直響下去般的固執,屏幕上重新跳躍閃爍起「洛熙」的名字!
這次她猶豫幾秒鐘。
卻還是沒有接電話,用手指按下關機鍵,手機音樂斷了,屏幕變成漆黑。
鈴聲停止了。
空曠的辦公室裡死一般靜寂。
尹夏沫忽然淡淡地苦笑:「就算我吻了你,你也不會答應捐腎給小澄,對不對?」
「對。」
歐辰轉開還停留在她唇上的視線,冷冷的說出答案。心裡空落落的疼痛,竟不知道是因為看到洛熙的名字,還是因為她的那個吻就這樣失去了。
不想再如貓捉老鼠般地陪他玩下去了,尹夏沫蹙眉說:「到底怎樣你才會答應呢?!」
「如果我說,無論怎樣我都不會答應,你相信嗎?」
「不相信。」
「哦?」歐辰淡笑,優雅中略帶倨傲,「這麼有自信?」
「如果最初你的資料就在腎源庫裡,不會現在才找到你。應該是在得知小澄的病情之後,才決定去檢查自己是不是適合移植給他的,對嗎?」
像他這樣的豪門公子,怎麼會隨便去進行腎移植的配型檢查呢?而他,居然知道小澄的病情,說明他一直是有派人調查她、關注她的。正是基於這一點,尹夏沫相信跟歐辰還有一線談判的可能。
「所以,當醫生告訴你配型很合適以後,你就在等我來找你。既然如此,你想要什麼條件才能同意將腎捐給小澄呢?金錢,我知道你不會在意,可是,其他的呢?只要我能做到,就一定會答應你!」
尹夏沫沉聲說。
「很聰明。」
歐辰讚許地點頭,從她身邊走開,到酒櫃處倒了一杯威士忌。凝望著水晶杯中的酒液,他眼睛冰綠,說:
「可是你能答應我什麼呢?和我上床?和我同居?做我的情人?是不是你以為我會開這些條件給你?」
尹夏沫沉默。
是的,她想過他會提出這些類似的條件來交換。
「你會答應嗎?」
目光從威士忌慢慢移到她的面容上,歐辰冷冷地問,聲音裡有冰冷的嘲弄。
尹夏沫閉上眼睛。
「既然不會答應,剛才又說那些大話做什麼?」
威士忌火辣辣地從咽喉一路燃燒到胃裡,痛得抽搐了一下。醫生囑咐過他這段時間不能飲酒,可是面對她的痛苦只能用另一種痛苦來轉移。
「是要上床嗎?」
尹夏沫面容蒼白,睫毛幽黑地抬起,她定定地凝視歐辰,眼底有兩簇令人心驚的空洞洞的火苗。
「要上床幾次,你才可以把腎捐給小澄?」
手指一緊,險些將水晶杯捏碎,歐辰不敢置信地看向她,彷彿她是一個怪物!
「什麼?!」
「這豈非很公平,」尹夏沫蒼涼地笑,眼神空洞,「世上原本沒有免費的午餐。我的貞操固然重要,你的腎又何嘗不重要,本來也不能白白去拿別人的東西,如此交換也可以心安了。」
只是……
為什麼心會痛得彷彿麻木了……
像是絕望。
做出這樣的決定以後,生命中,有一些人與事,就會被迫放棄吧?可是,如果沒有了小澄,哪怕是完璧無瑕地生活下去,又有什麼意義?
冰綠的眼眸彷彿深冬的湖底般沉黯!
歐辰的神情竟看不出是憤怒還是心痛,他抿緊嘴唇,又倒了一杯威士忌在水晶杯中,仰頭一飲而盡,聲音有些沙啞:
「真是偉大的姐姐……」
頓了頓,歐辰等到胸口翻絞的情緒平穩下來後,看著她,說:
「可是,你猜錯了一點。」
「……?」
「我等你來,是為了告訴你——無論你用什麼方式,我也不會把腎捐給尹澄。」歐辰眼神冰冷,「我等你來,只是為了讓你聽這句話而已。」
「為什麼?」
尹夏沫耳膜轟轟作響,出乎意料的答案讓她驚怔。
「因為——」
他冷漠地勾起唇角,笑了笑。那笑容,帶著幾分殘忍的快意。
「——我恨你。」
尹夏沫全身發涼,一種恐懼緊緊攫住她。電光火石間,她突然明白了!冷汗從她的背脊涔涔滲出。
…………
……
那晚,瀰漫著霧氣的櫻花樹下。
歐辰的面容蒼白得彷彿透明,他輕咳,嘴角有抹猩紅。漆黑的夜色裡,慢慢地,他閉上眼睛,跪在冰冷的地上。
「這樣……可以嗎?」
樹葉被夜風吹得劇烈搖響,修長的背脊挺得僵直,他跪了下去,即使是無比卑微的姿勢,卻依然有種貴族般不可褻瀆的倨傲……
……
「……如果是因為我的錯,」
樹葉沙沙作響,膝蓋下是冰冷的土地,歐辰的背脊倨傲筆直,雙唇痛楚得沒有血色。
「我……願意去改……」
……
「……要怎樣你才肯原諒我?!」
無論讓他付出什麼代價,只要她肯留下,哪怕只要她再看他一眼。而漫天白色的夜霧裡,她的背影是漆黑的,彷彿隨時會消散……
……
「除非——」
沒有回頭,她望著黑漆漆的夜空,眼神冰冷。
「——你死掉。」
……
黑暗。
沒有一絲光亮。
漫天白霧,樹葉狂亂地搖晃,她沒有回頭,一點點眷戀和猶豫也沒有地,冰冷消失在黑夜裡。
……
忽然下起了雨。
雨滴透過樹葉滴落,他木然地跪著,彷彿毫無感覺,身體漸漸被淋得濕透,雨越下越大,雨水狂亂地濡濕他的黑髮,濡濕他的面容……
……
那個如夢魘般痛徹心扉的夜晚……
……
…………
「五年前,在櫻花樹下你是那麼殘酷那麼絕情,」歐辰聲音低啞,「無論我怎樣請求,你甚至連回頭都沒有……」
「所以……你在報復我嗎?」
「如果你把這叫做報復,那麼,對,我是在報復你。」
「就算你恨我,那是我的事情,與小澄無關。」尹夏沫的唇色蒼白透明,「你盡可以報復在我的身上!」
「有區別嗎?」歐辰淡漠地說,「這樣你才會最痛。」
尹夏沫臉色煞白!
心口一陣陣如巨錘般的疼痛!
眼前有混沌飛閃的斑點,她的四肢冰涼顫抖,所有的淡定所有的理智頃刻間蕩然無存!耳膜轟轟地巨響著,她腦中竟是血海般的一片,零零碎碎的片斷飛快閃過——
媽媽如摔碎的木偶一樣躺在舞台下的血泊中……尹爸爸尹媽媽滿是鮮血的屍體……小澄血流如注地被送入搶救室……醫院雪白的牆壁……進進出出的醫生護士……病人傷勢嚴重請做好思想準備……如果無法度過危險期……從去年九月份開始,腎功能漸漸衰竭惡化……今年三月份已經在腎移植中心登記……無法找到合適的腎源……
「那你告訴我……」
彷彿有不屬於她的靈魂在靜靜地說,彷彿她即使已經瘋掉,依然有淡定的聲音在替她說:
「……怎樣才可以?」
「怎樣都不可以。」
歐辰用五年前她曾經回答過他的話,同樣回答了她。
怎樣都不可以……
怎樣都不可以……
那麼……
把以前他受的傷還給他,可以嗎?
慢慢地——
尹夏沫閉上眼睛——
在他面前——
她跪了下去——
強烈的陽光灑照在她的身上,蒼白透明的肌膚,海藻般的長髮,顫抖幽黑的睫毛,她的身子慢慢地在他面前跪下,那陽光刺眼眩暈得就像人魚公主臨死前幻化成泡沫的那一刻……
「你以為這樣有用嗎?!」
歐辰驚痛地衝過來,抱住她即將跪下的身子,眼中充滿憤怒和恨意,低喊道:
「你以為跪下我就會原諒你嗎?!你以為跪下就可以將過去的傷害全都抹去嗎?!」
傷害……
那些塵封的過去,究竟是誰傷害了誰,究竟是怎樣的錯誤使得一切直到現在還要糾纏在一起。尹夏沫心口冰冷疼痛,卻不想再多說什麼,掙扎著,她從歐辰的懷裡掙脫,淡淡地說:
「既然是我欠下的,終歸由我來償還。」
「又或者……」
她唇色蒼白地說:
「……只有我死掉,才能夠使你滿意,才能作為和你交換的條件。」
「你……」
她——是在威脅他嗎?!
歐辰瞳孔緊縮,深深的恐懼讓他的手掌緊握成拳!
為什麼,五年前當他在她面前跪下時,心痛的是他;而五年後,當她向他低頭的時候,心痛恐懼的仍然是他。
目光漸漸地落在手腕飛舞的綠蕾絲上,他的眼底沉黯下來。走到落地窗前,他背對著她,不讓她發現眼底的妥協,終於說出了那個在她來之前就早已做出的決定——
「……嫁給我。」
那天陽光出奇的燦爛,歐辰要瞇起眼睛才能看到窗外的藍天。
「嫁給我,我把腎捐給小澄。」
街道兩遍明亮的店舖。
熙熙攘攘的路人。
跑來跑去玩鬧的小孩子們。
尹夏沫沉默地走著,忽然很想走在人多的地方,讓喧鬧來包圍她,讓腦中變成一片徹底的空白,什麼都不用去想,只需要麻木地按照命運的安排走下去就好。
然而什麼又是命運呢,接受是命運,還是不接受才是命運?慢慢地走在熱鬧的街道上,她淡淡自嘲地笑,人性果然是貪得無厭的,在見到歐辰之前她以為自己可以接受任何交換條件,只要歐辰能夠同意將腎捐給小澄。
可是——
在歐辰終於提出交換條件之後。
她……
居然猶豫了。
原來,即使是為了小澄,她也會猶豫的嗎……
天色漸漸漆黑。
街燈盞盞點亮。
尹夏沫來到了熟悉的街口。
好幾天沒有回家了,應該收拾些東西到醫院去,她振作起精神,讓自己從恍惚中沉靜下來。
街口停著幾輛陌生的車,有人在車上看報,有人在車上講電話,當她走過的時候,察覺到車裡的那些人彷彿突然驚愕地坐起來。尹夏沫心中一凜,突然明白過來,那些是娛記!
「尹小姐!」
「尹小姐——!!」
「你對洛熙和沈薔的緋聞……」
「你和洛熙是否已經正式分手!」
「……」
從一開始無數記者守在街口等候,到尹夏沫遲遲不出現,已經一個多星期了,很多記者不耐煩再等下去早已離開,只剩下三三兩兩的幾個還在留守。此刻他們看到尹夏沫出現如同見到了寶一般,不由得喜出望外,紛紛從車裡跑下來,拿起照相機、攝像機、話筒向她追過去。
尹夏沫加快腳步,最後幾乎是用跑的衝進了公寓大樓。保安擋住了記者,閃光燈在她身後閃個不停。她挺直著脊背,走進空無一人的樓梯,肩膀疲倦地垮了下來,濃重的倦意將她包圍。
長長的樓梯。
尹夏沫看著自己的影子被拉長在台階上。
漆黑的影子。
一步一步地緊隨著她。
這些日子來在醫院照顧小澄,關掉手機、沒看電視,恍如和娛樂圈已經是兩個世界。回到這裡才發現,原來緋聞竟還在繼續,娛記們還在蹲守,這世間無論死去多少人,依舊是該娛樂的娛樂、該八卦的八卦。
她扯起唇角。
淡淡嘲弄地笑。
而她進入娛樂圈是有意義的嗎?為了迅速地拿到她想要的錢,為了小澄的醫藥費,每日在外忙碌,陪伴小澄的時間少得可憐,竟然連小澄病情的變化都沒有察覺。如今掙到了足夠的錢,可是,那顆手術所需要的腎卻不是錢能夠買到的……
算了……
不要再想下去……
尹夏沫深呼吸,總有辦法的,一定會有辦法的。命運不會如此不公平,它什麼也沒有給過小澄,就必然不會這麼殘忍地將小澄最後的東西也奪走!她會找到辦法的,即使漆黑一片,至少……
…………
……
「嫁給我,我把腎捐給小澄。」
燦爛的陽光灑照在歐辰身上,他背對著她,那聲音竟清冷得彷彿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
…………
可是,她卻沒有答應。
尹夏沫心中愧疚,她是很差勁的姐姐,眼看就可以為小澄找來最合適的腎,她卻沒有答應。小澄在她的心裡是最重要的,是比她生命還要重要的存在,可是,在那一刻,她卻遲疑著沒有答應。
手指無意中觸到手機。
她眼神一黯。
是因為他嗎……
樓梯折上去就是家門口,尹夏沫默默拿出手機。關機狀態,屏幕上黑暗一片,她的手指按在開機鍵上,想起在歐辰辦公室的那兩個電話,忽然五內糾結,手指竟遲遲按不下去。
怔在樓梯口。
良久之後。
她默歎,將手機又放回去。這樣疲倦灰黯的心情,就算撥通了電話,又能說些什麼呢?她現在,甚至沒有力氣面對洛熙解釋為什麼她不接電話。
掏出鑰匙,她抬起頭來準備開門。
然後——
整個人突然如被電擊般地驚怔了!
樓梯間昏暗的光線裡。
洛熙坐在台階上,他沉默地望著她,眼睛漆黑如潭,嘴唇緊緊抿在一起,他好像已經在這裡等了很久很久,背脊僵硬得已經變成化石。
「你……」
尹夏沫胸口一暖,怔怔地望著他,一時間,喉嚨裡像滾動著什麼熱熱的東西,說不出話來,只有手中的鑰匙嘩啦作響。
「怎麼這樣吃驚?」
洛熙慢慢站起身,望著驚怔的她,他似笑非笑,彷彿被一團淡淡的霧氣包圍著,聲音很輕,卻聽不出任何情緒。
「難道——你不想見到我嗎?」
「沒有。」
他面容裡那種讓人捉摸不定的神態讓尹夏沫感到有點無所適從,她笑了笑,又覺得唇角似乎是僵硬的,趕忙轉過身,低頭將大門打開,說:
「進來吧。」
屋裡漆黑一片。
撲面而來的氣息彷彿這裡很久沒有人住過,冷冷清清的,地面上蒙著一層薄薄的灰塵,灰塵被風吹起來,嗆得尹夏沫一陣咳嗽。
「喵——」
黑貓牛奶如黑影般撲過來!
洛熙抱住它,見它竟然瘦得皮包骨頭,彷彿餓極了,尖尖的牙齒咬住他的胳膊,拚命地舔。
「給我吧。」
尹夏沫打開了燈,伸手將牛奶抱回來,走到廚房裡拿出一隻貓罐頭,打開後放在地上。牛奶「喵——」地撲上去,狼吞虎嚥地吃起來。她又看了看洛熙的胳膊,被牛奶咬破了一點,隱隱滲出血絲來。
「痛嗎?」她輕聲問。
「……」
洛熙沒有回答她。
「不用擔心,牛奶很健康,每年都給它打防疫針。」尹夏沫從醫藥箱裡取來藥棉和酒精,小心翼翼地擦拭在他的傷口上。然後,她蓋上酒精的瓶蓋,輕聲說。
看著她輕柔的手指和睫毛映在面頰上柔和的陰影,洛熙的心漸漸柔軟下來,原本想要質問她的怒氣不知不覺消散了一些。也許,她是有不得已的原因的,也許她是誤會了……
「這段時間你去哪裡了?」他凝視她。
「……」
她猶豫著,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把小澄生病的事情告訴他。可是如果告訴他換腎手術的事情,就會涉及到歐辰……
「為什麼總是關機?」
「……」
「為什麼不接我的電話?」
「……」她心中暗歎,還是告訴他好了,這樣的猜疑實在太累了,「我這幾天……」
「你是在生氣嗎?」他打斷她。
「……」
「是因為生氣,才不和我聯繫,也不回家,也不接我的電話,是嗎?」他微微屏息,眼珠烏黑烏黑。
「嗯?」
她錯愕地怔住,腦筋一時沒有轉過來,而這副茫然不解的模樣讓洛熙頓時惱了起來。
「難道——」他直直地瞪著她,唇上的血色一點一點褪去,「你不是因為生氣才……」
尹夏沫漸漸明白過來。
「……你指的是你和沈薔的緋聞?」
灰塵在屋裡輕輕飄蕩。
夜色漆黑。
彷彿也有夜的靈魂在輕輕飄蕩。
洛熙呆呆地望著她,心臟彷彿被冰凍住,然後被突然湧上的怒火逐絲崩裂!她的眼睛如琥珀色的玻璃般透明,沒有不安,沒有難過,竟然可以這麼淡定,淡定得就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原來,她真的是那麼不在意啊,原來,他對她而言真的是無所謂的!
她怎麼可以——
這樣的無所謂……
「那些都是假的,不是嗎?」尹夏沫語氣中透露出疲憊,「大概只是娛記們為了炒作而製造出來的。」雖然在看到的時候,心裡有些黯然,可是他既然如此緊張地來找她,而且此刻看著他的眼睛,那又痛又惱的神情讓她最後的一絲不確定也消失了。
「你看到照片了嗎?」
「……?」
「報紙上那張我和沈薔親吻的照片。」他的聲音有點僵硬。
「……看到了。」
「你覺得那張照片是假的?」
「洛熙……」看著他越來越冷凜的面容,她忽然有些不安,似乎她說的話讓洛熙不快了。
「那是真的。」
洛熙冷冷凝視她,暗怒地想要將她那該死的平靜打破!
「我和沈薔……確實親吻了。」
「洛熙……」
尹夏沫閉上眼睛,額角一陣抽痛,她的腦袋忽然痛得彷彿要裂開了,睫毛輕輕顫抖在面頰上。她知道那照片是真的,不可能是技術合成的,她只是不要去想,選擇鴕鳥般地去「信任」洛熙。可是,為什麼要在她最累的時候,告訴她這些……
「我不想聽……我很累,這幾天……」
「就這麼無所謂嗎?!一點也不在意嗎?!」憤怒中的洛熙根本沒有注意到她變得蒼白的面孔,和虛弱疲累的樣子,他怒問,「我在你心裡究竟是什麼?!是因為你那麼有自信,我除了你不可能再喜歡上別的女人,還是——因為我對你而言根本就是無所謂的,所以你才一點也不在乎?!」
「喵——」
黑貓牛奶被怒喝聲嚇到,受驚地蜷縮在角落裡,兩隻圓滾滾的眼睛不安地看向沙發裡的那兩人。
「難道,我相信你也錯了嗎?」
尹夏沫怔怔地說。她真的不想再和洛熙吵架,疲倦已極的身體只想安靜地休息一下,然後好好想一想。
「是因為相信嗎?」
洛熙失神地笑,眼底的霧氣使他美得妖嬈,又疏離得彷彿隔了很遠很遠的距離。
「所以你不打給我電話、不回家、手機關機,好不容易打通你的電話你也不接,這樣是因為相信,還是因為你根本不在意我,所以那些緋聞對你毫無影響?」
「我當時……」她想要解釋,突然發現那個原因或許會更加激怒他,「……有事在忙,無法接你的電話……」
「你當時在忙什麼?」
「……」
「說來讓我聽聽,有什麼事情使你接電話的時間都沒有?」那聲音輕如霧氣。
「洛熙……」
「不能告訴我?」洛熙心中一緊,莫名閃過一個奇怪的感覺,他瞳孔暗緊,反而笑顏如花地打量她,「……總不至於,你是和歐辰在一起,所以不方便接我的電話吧。」
尹夏沫臉色一白。
「咦——」他慢慢地拖長了聲音,唇角帶笑,「看來我猜對了呢,果然是和歐辰在一起。」
「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
她胸口起伏了一下,終於決定把事情告訴他,可是要不要把換腎手術的事情也告訴他,卻還是猶豫不定。
「那是什麼樣子?你喜歡的是歐辰,始終都是歐辰,對不對?所以你不在意,甚至……也許你還竊喜於我和沈薔的緋聞恰好傳出來,所以你不想求證,也無所謂我的解釋,你正好趁機和我分手,最好我從此永遠不出現在你的面前,對不對?」心底劇烈翻絞的傷痛使他的聲音變得又冷又硬,就像匕首一樣。
「洛熙!」
尹夏沫驚愕地睜大眼睛,不相信那些話居然這樣輕易地就從他的嘴裡說出來。
屋內靜得令人窒息。
黑貓牛奶不安地從角落裡跑出來,在兩人的腿旁繞來繞去,喵喵地叫著。
「你非要這麼說話嗎?」
尹夏沫眼底充滿疲倦。
她很累,她不明白為什麼明明錯的是他,可是,卻是她站在這裡,接受他的指責。那是他的緋聞,他和別的女人親吻,她不想去追究,選擇信任他,竟然也錯了嗎……
「小澄……生病住院了,這幾天我一直在醫院照顧他,所以沒有時間去在意你的緋聞。而且,你既然來找我,就表明緋聞只是傳言而已,我為什麼不相信你,而去相信那些空穴來風的娛樂新聞呢?」
洛熙一驚!
想到屋裡冷冷清清,似乎好多天都沒人住過,沙發上也蒙了薄薄一層灰塵,她是因為小澄的病情才這麼多天沒有回來嗎?
「小澄病情嚴重嗎?有沒有危險?」
「他會沒事的。」
她眼底黯然,神情卻淡定如常。
「為什麼沒有告訴我?」他皺眉,「發生這麼大的事情,為什麼直到現在才讓我知道?」
「……我一個人就可以照顧好他。」
難道要他推掉通告在醫院裡守護小澄嗎?她知道《天下盛世》目前正在最緊張的拍攝過程中。而且,當時他正緋聞纏身……他和沈薔,真的一點關係都沒有嗎……
「可是,你卻去找了歐辰。」洛熙失落地笑了笑,「今天下午我給你打電話的時候,你就在歐辰身邊,對嗎?」
「……」
「回答我。」聲音很輕,彷彿毫不在意。
「……我去找他是因為別的事情。」苦澀在她心底暈染開來,如何能夠告訴洛熙,只有和歐辰結婚才能得到小澄所需要的腎。
「什麼事?」
「……你不需要知道。」她臉色蒼白。她會努力去找一個更加合適的解決辦法,既可以救到小澄,又不用……
「是嗎……」
洛熙望著她,面容也是蒼白的,眼珠漆黑得令人心驚,彷彿眼底有深不見底的黑洞。他良久沒有說話,只是靜默地望著她。
尹夏沫咬緊嘴唇。
她是為了不讓他生氣,也是為了想出更好的解決辦法,才選擇不告訴他關於歐辰的事情。
可是——
她又傷害到他了,是嗎?
雖然已近心力交瘁的邊緣,可是洛熙那種絕望沉痛的樣子,還是令尹夏沫驀地心痛如絞!
「我和歐辰真的什麼關係也沒有……」
她緊緊握住他的手。
小澄生病入院,只有他,只有他是她最親近的人。她想靠在他的身邊,讓他來安慰她,告訴她一切都會沒事的,而不是無休止的猜疑和爭吵……
洛熙靜靜地將她的手拉開。
「你讓我怎麼相信你?」
他看起來是那麼安靜,渾身籠罩著如白霧般的寒氣,肌膚如美瓷,嘴唇如花瓣,他無聲地坐著,好像在一個遙遠的世界裡。牛奶爬上他的身子,親暱地想要在他的臂彎間磨蹭,可是,胸中的怒火和痛苦使得他用力將它揮走!
「喵——!」
牛奶驚慌地撲到沙發旁的小櫃上,上面的一隻紙盒子被它撞了下來,盒子裡的東西灑在兩人身前的地面上!
那是一些照片。
照片似乎時間很久了,每一張都微微發黃,全都是很多年前她和歐辰在一起的畫面。其中一張是在聖輝校園的廣場,少年的歐辰站在她的面前,輕彎下腰,在她的手背印下一個吻,照片裡的她凝望他,悄然流露出屬於少女的嬌羞。
這些正是年度金獎頒獎禮那晚歐辰拿來的。
渾身如化石般僵硬住!
洛熙定定地瞪著那些照片,唇片上最後一抹血色也緩慢地褪去,有一種漆黑色的疼痛,洶湧而來,似乎要將他從頭到腳撕成碎片,然後徹底摧毀掉!
她還留著那些照片……
那些已經被她扔到廢紙簍裡的照片……
竟然一直珍藏在她的身邊……
這就是她所要求的信任,這就是她已經完全將過去忘記,這就是她與歐辰毫無關係!
尹夏沫大驚!
她拚命穩住心神,強作鎮靜地蹲在地上將那些照片一張張撿起來,說:「扔棄在廢紙簍裡如果被記者們看到,可能會引起不必要的誤會,所以那天我將它們又撿了回來……」
這樣的理由,明明是真的,洛熙也不會相信吧……
她絕望地停下來,眼睛望著他。
「於是撿回來以後,就一直好好地收藏在這裡,是嗎?」洛熙眼神冰冷,語氣裡含著淡淡的嘲弄。
「洛熙……我喜歡的是你。」
她無力地說,試圖做最後的挽回,然而洛熙臉上的表情卻告訴她,這句話的作用是多麼的微薄。
我喜歡的是你……
尹夏沫想再大點聲地說一遍,可是驚慌和痛苦使她在這一刻幾乎說不出話來了。
「我們分手吧。」
簡簡單單的五個字,說出來似乎並不耗費任何力氣,只是洛熙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聲音突然有些沙啞。
「分手?」
尹夏沫茫然地看著他,似乎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似乎我總被人拋棄呢。」洛熙的笑容帶著淡淡的澀然,他望著窗外的夜色,面容被燈光映照得彷彿虛幻,「這次,換我主動吧。」
「……我喜歡的是你……」是他在生氣,一定是他在生氣,所以才說出這樣的氣話來吧,只要解釋清楚……
「這一次,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洛熙站起身,長長的陰影覆蓋在她的身上。
「其實我也許沒有立場指責你。我和沈薔的確親吻了,也正準備交往……尹夏沫,你以為——我非你不可嗎?」
夜色如此寂靜。
尹夏沫腦中忽然有種恍惚的眩暈,彷彿時空在抽離和逆轉,漸漸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直到大門被「砰」地一聲關上,她的身子才顫抖了一下,慢慢閉上眼睛。
手中的舊照片滑落下去。
她呆呆地坐在地板上,然後將頭埋進膝蓋裡,整個人緊緊地,緊緊地抱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