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羅給如歌服下的是一種叫做「遺忘」的迷藥。
遺忘所有的痛苦,遺忘所有不願發生的事情,只記得玉自寒和幼時無憂無慮的甜蜜時光。
如歌重新變回了當初那個單純快樂的少女,她的眼睛閃亮,快樂跳躍在嘴角,雖然是在陰沉的暗河宮,她的笑聲依然一串串灑在每個角落,彷彿春天撲面的清風。
她每天最幸福的時刻是見到玉自寒的那一瞬,撲進他的懷中,像孩子一樣撒嬌,讓他溫柔的手掌愛撫她的臉頰、髮梢。她喜歡躺在他的臂彎,靜靜聽他的心跳,聽著聽著,會慢慢睡去。
可是,她能夠見到玉自寒的時間越來越少。玉自寒越來越忙,回來的越來越晚。有時候她會望見他眼中疲憊而複雜的神色,問他時,他卻只是微笑。
夜晚,如歌沉沉睡在玉自寒的懷中。
她的呼吸均勻,長長的睫毛映著粉紅的面頰,唇角彎著,像是在做一個甜美的夢。
玉自寒將薄被掖在她的下巴。
望著她許久,他閉上眼睛,眉心輕輕皺起。
暗夜羅的勢力遠比他想像的要大得多。北方八省的商業命脈為他所操縱,從銀號、酒樓、妓院、販鹽到鏢局、藥鋪,暗河全有涉及,利潤之豐厚影響之大足可動搖天下經濟;武林中,很多幫派都暗中依附暗河宮,自從烈明鏡辭世,暗夜羅更是有著一呼百應的氣勢,連天下無刀城也唯它馬首是瞻;宮廷裡,暗夜羅早已安插進很多暗河弟子,從皇上到景獻王、敬陽王的一舉一動,他事無鉅細瞭如指掌。
暗河宮,正如一條在地底暗暗流淌的河流,因為黑暗,因為無聲,沒有人會注意到它的存在。而不知不覺間,它已經滲透入每一個縫隙。
只是暗夜羅雖與敬陽王、景獻王都有勾結,但二王素知暗河宮的野心,對他頗多防範諸多小心。暗夜羅想要把握住朝廷軍隊的力量,就必須依靠玉自寒。
玉自寒問道:「為何要取得天下?」
暗夜羅眼神瘋狂:
「將蒼生踩在腳下,讓它們掙扎哀求,它們的幸福就掌握在我的手中,而我偏偏要給它們痛苦!讓高尚的人變得齷齪,讓尊貴的人失去尊嚴,讓貞潔的人變得放蕩,讓富有的人窮困潦倒,讓所有的貪婪和自私無限制地放大,讓背叛和血腥瀰漫天空!」
「那樣你就會感到快樂?」
「快樂?!哈哈哈哈哈哈!!」暗夜羅狂笑,「你見到過頭痛發作的病人嗎?痛得用腦袋去撞牆,痛得用手扯掉所有的頭髮,痛得把自己的眼珠子挖出來!只有其他的痛苦,才可以將頭痛暫時遺忘掉!」
「你瘋了。」
「我沒有瘋!」暗夜羅雙眼血紅。「我是一個死人。死人怎麼會瘋呢?!」在她背叛的那一刻,他就已經死了。
玉自寒寧靜道:「為什麼要讓我知道這麼多,你不怕我背叛你嗎?」
「你不會。」暗夜羅笑著搖晃酒杯,「幸福的感覺正如食髓知味,一旦嘗過,再不會捨得丟棄。要麼是纏綿的愛,否則是刻骨的恨,你已沒有回頭的機會。」一旦他給如歌服下「遺忘」的解藥,那麼,她的恨意是玉自寒無法承受的。
玉自寒沉默。
如歌在他懷裡翻了個身,夢裡呢喃句什麼,窩在他頸邊咕咕笑起來。她的鼻息熨熱他的肌膚,胳膊橫過他的胸膛。
玉自寒擁緊了她。
他在她的額頭印下一個吻。
******
偌大的暗河宮整日裡空空蕩蕩,很少看見人影。如歌只有在晚上的時候才能看到玉自寒,於是她抱怨無聊。
第二天,她身邊忽然多了一個侍女。
這個侍女沒有用黑紗蒙面,面容娟秀,溫婉嫻靜,她的眼睛幽深,裡面似乎隱藏著千萬種難以言語的感情。
「我叫做薰衣。」
如歌讚歎道:「很好聽的名字啊,我叫你薰衣姐姐好嗎?」
薰衣難以置信地看著她:「你……不認得我了嗎?」
如歌撓頭道:「我應該認得你嗎?啊,對不起,我好像有很多事情都想不起來了。」
「我曾經陪伴了你八年……而且……」而且,我曾經把匕首插進趕來救我的你的胸膛。你真的全都忘了嗎?薰衣的眼底湧起一片淚光,然而她很快用沉靜掩蓋了它。
如歌笑得不好意思:「這樣啊,怪不得我覺得姐姐有種熟悉的氣息呢。」她拉住薰衣的手,笑道,「姐姐坐,陪我說說話好嗎?這裡只有我一個人,好悶的。」
薰衣坐到她的身邊。
「說什麼呢?」如歌想一想,「你是暗河宮的人嗎?」
「是。」
「那你的武功一定很高強了!」如歌兩眼放光,「這裡的每個人都很厲害的,走起路來就像雲一樣輕。」
薰衣笑一笑:「還可以。」
「姐姐你是怎麼來到暗河宮的呢?」如歌好奇道。
「我出生在暗河宮。」
如歌睜大眼睛,原來她和暗河宮有這麼深的淵源啊。
「生我的女人是暗河宮的三宮主,所以我的命是屬於暗河的。」
「生你的女人?」如歌皺眉,「你對自己母親的稱謂很奇特。」
薰衣面無表情道:「她不是我的母親,我不配。我只是她一時憤怒下同一個不知姓名的男人生下來的,是她的恥辱。」
如歌驚怔。
半晌,她握住薰衣的手,溫暖傳到她的掌心:「每個母親都是愛自己的孩子的。也許是因為什麼原因,你的母親忘記告訴你她對你的愛。」
薰衣淡道:「我不是小孩子了。」她的名字甚至都是到了烈火山莊之後小如歌幫她取的,在暗河宮她的身份連最低層的婢女都不如。
「你恨她嗎?」如歌輕聲問。
薰衣的手指抽搐一下,苦澀滑過她的唇邊。恨她嗎?應該是恨的。恨她從來都把自己當作工具來利用,恨她從沒有給過自己一點溫情,恨她看著自己的眼中總是有著厭惡。可是,為什麼她所有的命令自己總是遵從,當看到她的臉被毀掉時自己心裡會有種撕心裂肺的疼痛,為了她,自己甚至可以將匕首刺進一直關懷著自己的小姐胸膛。
這——是恨嗎?
如歌微笑:「她總是你的母親,你總是愛她的。不要去恨一個人,恨她的時候,你會感到加倍的痛苦。」
薰衣凝視她:「你恨過別人嗎?」
如歌努力想一想:「好像——很多事情我都想不起來了。不過,我不希望有讓我去恨的人。」
「如果是一直陪伴著你,你視為姐妹的人背叛了你呢?」薰衣低聲道。
如歌握住她的手,嫣然一笑:「既然是我視為姐妹的人,那麼就永遠是我的姐妹。生氣和傷心應該是有的,然而怎麼可能真的去恨她呢?是我如親人一般的姐妹啊。」
薰衣眼中似有淚光。
她低下頭,沒有人可以看到她臉上的神情。
過了一會兒,如歌苦惱道:「不知道怎麼了,我的腦袋裡一片空白。除了有玉師兄的記憶,其他什麼都忘記了。」她用力敲敲自己的頭,眉心皺成一團。
薰衣打量她,好像在觀察她是否真的將一切都忘記了。
如歌忽然喜道:「對了,你剛才不是說你陪伴過我八年?那你一定知道很多關於我的事情了。我的親人呢?他們是誰?他們在哪裡?」
「戰楓你還記得嗎?」
「戰楓?」
「你曾經非常喜歡他。」
「啊,有這樣一個人嗎?」如歌努力思索。
「還有雪。」
「雪?一定是很漂亮的女孩子吧。」
「他是個男人。」
如歌睜大眼睛。她以為女孩子才會叫這樣的名字。
「他是一個很愛你的男人。」
如歌更加吃驚:「為什麼我一點記憶都沒有呢?」
薰衣沉默。
「他們現在在哪裡呢?」如歌追問。
「就在這裡。」
如歌「刷」地一聲站起來:「什麼?就在這裡嗎?」她為什麼從來沒有見過?
薰衣點頭。
「我想去看看他們。」
「不可以。」
「為什麼不可以?!」
「他們被關在水牢,情況淒慘,你還是不要去看了。」
如歌驚道:「快帶我去。」
薰衣凝視她,目光似有猶豫。
「求求你,薰衣姐姐,帶我去好不好?」如歌苦著臉哀求,「或許我會想起很多東西來的。」
薰衣深吸一口氣,終於點頭。
穿過一條又長又窄又黑的地道,撲鼻是腐臭的氣息,好像是有成千上百隻老鼠齊齊臭爛。地面流淌著漫過足踝的黑水,黑水裡有各種各樣奇怪的東西,散發著惡臭,如歌的腳被什麼絆住,仔細看去原來是大團的頭髮,頭髮裡糾纏著蝙蝠的屍體。
如歌強忍住欲嘔的難受,跟在薰衣後面走著。
漆黑的水牢,伸手不見五指,只聽見呻吟聲、慘呼聲、血流聲、詛咒聲……氣氛陰森恐怖,彷彿在最深層的地府中。
走著走著,拐過不記得幾個彎,面前突然火把通明!如歌自黑暗中一時無法適應,只覺有種刺目的眩暈。待她睜開眼睛時,不由得大吃一驚!
這是一間極寬敞的牢房。
十幾隻石壁上的火把將牢房照得亮如白晝。牢房中央熊熊燃燒著一堆火,裡面的烙鐵被燒得通紅;地上有五六條斷掉的皮鞭,皮鞭上染著斑斑血跡;空氣中有股燒焦的氣味,彷彿是皮肉被烙燙過。
牢房裡有四個暗河弟子,皆用黑巾蒙面,看不清神態,然而透過黑衣的是殘忍和冷漠。
一個暗河弟子正揮舞著皮鞭抽打囚犯。
另三人在喝酒。
那囚犯的雙臂被吊起,幽藍的卷髮凌亂地披散下來,他身上深藍色布衣已被皮鞭抽得襤褸,染滿鮮血,皮肉翻捲可見。他的胸襟被扯開,胸口的烙印還冒著絲絲白煙。
如歌倒抽一口涼氣。
薰衣望著她道:「你認得他嗎?他叫戰楓。」
如歌努力盯著他看,想從他紛亂的發間找到一點熟悉的影子,可是,她看不清楚。
她走近了些。
黑衣的暗河弟子們厲聲喝道:「什麼人?!」
薰衣比了個手勢,暗河弟子們忽然非常整齊地轉身退下。牢房裡頓時寂靜下來,只能聽到火把辟辟啪啪燃燒的聲音。
如歌走到戰楓面前,輕輕撥開他幽黑得發藍的卷髮,好奇地打量他的面容:
「你——叫做戰楓?」
戰楓好似被閃電擊中,他猛地抬起頭,直直望著她!
「你認得我嗎?」如歌又問。
戰楓的唇角滲出鮮血,他面容蒼白,深黯的眼睛像大海一般幽藍,他欲開口說些什麼,然而喉頭一顫,一口淤血噴了出來。
如歌連忙扶住他,從懷裡掏出巾帕擦拭他嘴邊的血,扭頭對薰衣道:「他做了什麼事情?為什麼要這樣對他呢?」
薰衣道:「是宮主的命令。」暗夜羅的命令,沒有人會去問原因。
「可以將他放下來嗎?」他的雙臂一直懸吊著,一定很痛。
薰衣苦笑:「我沒有放他下來的權力。」
如歌擦乾淨他臉上的血跡和污漬,眼睛閃了閃,訝異道:「如果我曾經見過你,一定不會將你忘記。」他俊美孤獨如九天戰神,冷漠而又脆弱的氣質是每個少女都過目難忘的。
戰楓眼底洶湧湛藍:「你——!」發生了什麼?!她居然不認得他了嗎?她表情中的茫然狠狠撕裂了他的心!
「你認得我嗎?」
如歌重新問了一遍。
戰楓忽然有股狂笑的衝動!他認得她嗎?她是他體內流淌的血液,是他骨頭裡的骨髓,就算將他敲碎揉爛,也不會忘記她的每一個笑容和哭泣。
「我認得你。」
一個笑語如花的聲音從隔壁牢房傳出。
如歌轉身看去。
只見那人白衣如雪,他恍若是沐浴在春日最燦爛的陽光裡,光芒耀眼,絕代風華。他輕輕笑著,像春滿大地百花盛開,因為那朵笑容,陰暗潮濕的水牢霎時變得如仙境一般明亮美麗。如果不是他的腳上戴著鐐銬,她決不相信他會是被關在這裡的囚犯。
他笑盈盈對如歌招手道:
「丫頭,終於想到來看我了嗎?」
如歌迷茫地走過去,端詳他:「你說,你認得我?」
「是啊。」
「我叫什麼名字?」
「你叫如歌。」他一臉哭笑不得。
哦,不錯。「那你叫什麼名字?」她繼續問。
「臭丫頭!」他隔著鐵欄伸手擰她的面頰,「你任何人都可以忘記,但是決不能忘記我!否則,我就傷心給你看!」
如歌怔怔道:「為什麼?」
「因為你是我愛的人啊。」他笑得理所當然。
如歌非常困惑。她愛的人應該是玉師兄才對,什麼時候多出來這麼一個美得像仙人的男人。
「你忘記了很多事情對不對?」
「對!對!」她連忙應道。
「來,把耳朵湊過來,我會幫你把所有都想起來的。」他眨眨眼睛,像孩子一樣調皮。
她聽話地將耳朵湊近鐵欄。
突然,他傾身上來,吻住她小巧的耳垂,帶著清涼的花香,他在她耳邊低喃:「死丫頭,好想你……」
如歌驚得跳起來,耳朵羞得赤紅,她急怒道:「你這個——」
「雪。」
「什麼?」
「我叫做雪。」他的笑容像雪花般晶瑩透明,「如果你忘記了我,那麼就重新認識好了。」
******
次日,薰衣對暗夜羅說,除了玉自寒,如歌確實將過往的一切都忘記了。
暗夜羅很滿意。
當他讓如歌喝下新的「遺忘」後,她就把到水牢見過戰楓和雪的事情也忘得一乾二淨了。
從那以後,薰衣便成為了如歌的侍女,陪伴在她的身邊。
銅鏡照出一張扭曲猙獰的臉。
暗夜絕黑紗怒揮,鏡子摔在地上,發出劇烈的聲響!
「我要殺了她!!」
烈如歌不僅毀了自己的容貌,幾次三番從自己的掌心逃脫,而且,她居然是暗夜冥的女兒!
暗夜冥——
從小到大,在父母、在暗夜羅的心裡眼裡就只有暗夜冥的存在,而沒有她。暗夜冥美麗、溫柔、善良、聰慧,她就像一個仙女,讓無數人癡迷傾倒。暗夜冥是她的噩夢。
當發現摯愛的兄長深深迷戀著暗夜冥時,她徹底崩潰了。跪在暗河邊,她哭了三天三夜,哭到嘔吐,哭到昏厥。她準備去殺掉暗夜冥,暗夜冥卻告訴她,她愛的不是暗夜羅,而是一個叫做戰飛天的男子。
暗夜絕知道戰飛天。
他是一個天神般英偉的男子,有剛毅的眼神和寬厚的肩膀。
可是,她難以置信暗夜冥居然會捨棄暗夜羅而選擇別的男人,暗夜羅比幾千幾百個戰飛天加在一起還要出色!
不久,暗夜羅將暗夜冥關在了水牢裡。
看到瘋狂而痛苦的暗夜羅,她開始相信暗夜冥真的愛上了戰飛天。所有的痛苦都來源於暗夜冥,她再次決心殺死暗夜冥!
暗夜冥卻一點也不慌張,她雖然消瘦但是笑容依舊嫻靜。她說,死掉的她只會讓羅永遠懷念和痛苦,不如放她離去,在戰飛天的身邊,羅或許會恨她,但恨比愛容易承受。羅會有機會遇到他命中真正的女人。
她被說服了。
她偷偷將暗夜冥從水牢放走。
她以為暗夜冥的離去,會使得自己成為暗夜羅生命中惟一的女人。
然而——
她錯了!!
暗夜羅徹底瘋狂了!!
在烈火山莊的那一晚,暗夜冥和戰飛天最終還是死了,暗夜羅也受了重傷,獨自一人幽閉了十九年。
寂寞而漫長的十九年啊……
悔恨日日咬噬她的心。
如果可以再來一次,她會選擇在暗夜冥十歲時就殺死她。即使在水牢中殺死她也好,那樣的話,最起碼暗夜羅的身體不會受到傷害。
她在暗河宮等了十九年。
終於等到暗夜羅重新出關。
可是,暗夜羅已不是當年那個跳脫飛揚狂傲不羈的暗夜羅,他長髮垂地、面容蒼白,眉心的傷口凝結成一顆殷紅的硃砂,他的眼中好像已經沒有感情,只有無邊無際的痛苦。
不管是怎樣的他,她都會永遠陪伴他。
然而——
那個叫做烈如歌的女孩子卻毀掉了她的臉!她變成了一個醜陋恐怖的女人!這樣的臉,她如何能出現在暗夜羅面前!!
又發現,原來烈如歌竟是暗夜冥的女兒!
噩夢……
沒有盡頭的噩夢……
暗夜絕淒厲地狂吼:「我要殺了她!暗夜冥,你無法再毀掉我的一切!!」
她奪門而出,衝向如歌居住的方向!
******
透明的液體,微微帶些粉紅的顏色,像是用三月桃花的汁釀成的。暗夜羅在如歌的杯中滴上兩滴,對她笑道:
「你現在快樂嗎?」
如歌想一想:「快樂。可是……」
暗夜羅挑起眉毛,詢問地看她。
「可是……總覺得這種快樂是偷來的,是預支的,將來必須要償還,或許償還的代價要比現在的快樂還要多。」如歌苦惱地將水晶杯中液體喝下。能夠在玉師兄身邊,自然是甜蜜幸福,但心中總有惴惴不安的感覺,就像在做著一場虛幻的夢。
「將來會是痛苦還是快樂?」
「不知道。」
「既然未來是不可知的,那麼為什麼不先享受幸福和快樂呢?」暗夜羅的聲音低深柔雅,穿過空氣,蠱惑著如歌全身每一個細胞。
如歌覺得他說的有道理,但是又覺得很是荒謬。她一時間思維有些混亂,水晶杯停在唇邊,映著嬌嫩的雙唇,彷彿帶著露水的桃花花瓣。
暗夜羅雙眼忽然閃過一抹奇異的神情。
如歌搖頭道:「不對。如果先享受快樂的代價是造成以後更大的痛苦,那麼我寧可趁自己還年輕時去承受一切。太過輕易的幸福會使人軟弱,而只有堅強的人才配得上真正的幸福。」
終於想明白了這一點,她笑得十分開心。
暗夜羅凝視她。她的笑容非常像一個人,只不過她的笑要樂觀和開朗很多。
薰衣站在旁邊。
在她的眼中,如歌和暗夜羅驚人地相像。兩人的輪廓眉眼,笑起來的神態,喜歡紅衣的嗜好,低頭時脖頸都會微微向左傾斜一點。最相似的是兩人的氣質,明明沒有刻意張揚,然而一種霸道的存在感充滿空間,讓人無時無刻不被吸引。
但差異也是很明顯的。
暗夜羅的紅衣彷彿殘陽中的晚霞,有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帶著血的腥氣,恍若當他的紅衣飛揚時,將會遮天蔽日,血流成河。
如歌的紅衣鮮艷奪目,好像初日第一抹朝霞,帶著勃勃生機,鮮紅得令人心折,彷彿無論發生什麼都無法阻擋太陽的升起。
薰衣沉默地看著。
如歌與暗夜羅談笑著,有種難以言語的默契在兩人之間流走。陰暗終日不見陽光的地底,因為她和他而突然美麗得像一幅濃墨重彩的畫。
一陣殺氣驟然襲來!
如歌手中的水晶杯應聲而破!
薰衣立時揚袖去擋,然而黑影如一團急奔而來的烏雲,她的長袖毫無著力之處。在她驚疑間,黑影已撲向如歌!
凌厲的殺氣向著如歌面門而來!
黑紗如毒蛇!
如歌沒有理會它,俯下身子輕輕將水晶碎片撿到掌心。映著火把的光,水晶碎片晶晶閃閃,幻出炫目的光彩。好美的杯子,碎了實在可惜。
事後,暗夜羅問如歌:「你沒有看到她的攻擊嗎?」
如歌道:「看到了。」
「為什麼不閃躲?」
「閃躲了啊,我蹲下去撿水晶片就是閃躲。」她笑得可愛。為什麼閃躲就一定要做出驚慌的樣子呢?
「當時你應該恐懼。以你的功力,她要殺你易如反掌。」
「不會的。」她依然笑得可愛。
暗夜羅挑起眉毛。
如歌道:「你在我的身邊,她無法傷害到我。」
暗夜羅瞇起眼睛:「我未必會保護你。」
「直覺告訴我,你會的。」
「如果你的直覺錯了呢?」
如歌微笑:「反正我現在還活著。」
所以,她的直覺並沒有錯。
只在眨眼間。
黑紗卻綁在了暗夜絕自己身上。
她掙扎怒吼:「放開我!我要殺了她!是她毀了我的臉!是她讓我生不如死!」暗夜羅對如歌的出手相救,讓她的憤怒和恐懼達到了頂點。
薰衣低下頭。
她不願看到暗夜絕如此失態,寧願她冷酷狂妄,也不願看到她如瘋人一般歇斯底里。
「生不如死嗎?」暗夜羅旋轉著黃金酒杯,血紅衣裳透出冰冷的味道,「那就去死好了。」
暗夜絕瞪大雙眼,面容更顯猙獰醜陋:「你說什麼?!你讓我去死?!我是你親生的妹妹!」
暗夜羅厭惡道:「如果不是有那麼一點血親,早在你放她走的時候,就該殺了你。」
暗夜絕渾身顫抖:「哥……」她一直以為他是不知道的!怪不得他對她的態度那樣無情和淡漠,怪不得他看她的眼神總是帶著憎恨!哈哈,原來他全都是知道的!
暗夜羅冷道:「愚蠢又醜陋的女人,不如早些死了的好。」
暗夜絕已說不出話,淚水帶著殷紅的血絲,滑下她扭曲變形的醜面。
「將她關進水牢。」暗夜羅命令道。
「是。」薰衣悄悄咬緊嘴唇,走到暗夜絕身前,「三宮主,請。」聽到這一句,如歌吃驚地望過來。她是三宮主?那她豈非就是薰衣的母親。
暗夜絕瘋狂流淌著眼淚,大喊道:「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她是你的姐姐,而我是你的妹妹啊!她並不愛你,而我愛你愛到什麼都可以為你去做!當年,你要得到霹靂門火器的配方,我就用自己的身體去換,甚至不惜生下一個雜種!哥——,我從沒有怨過你,我那麼愛你呀!你為什麼不可以看一看我呢?!」
暗夜羅冷笑著捏起她的下巴:「為我做一件事情,或許我會考慮看你幾眼。」
「只要你說,多少件我都會去做!」
希望點亮了暗夜絕的眼睛!
「去死吧。不要讓我再看到你這張令人作嘔的臉。」暗夜羅輕柔地說,話語裡的殘酷讓如歌不寒而慄。
淚水像河水般從暗夜絕眼中流淌出來。
「我死了,你心裡就給我一點位置嗎?」
暗夜羅仰首飲酒:「或許。」
「好。」暗夜絕醜陋的臉上綻開一朵淒慘的笑。
「不要!」如歌急呼。
暗夜絕的臉漸漸變成灰色。
薰衣偏過頭,她的牙齒已經將嘴唇咬出血,滿嘴都是血腥氣,她握緊雙手,胃劇烈地翻絞。她以為自己不會哭,但流血的嘴唇一陣陣感到了淚水的鹹澀。
如歌拉過薰衣,對著暗夜絕大喊:
「你看看她!她是你的女兒對不對?!你死了,丟下她一個人嗎?就只為了一個不愛你的人,就要拋下自己的女兒嗎?!」
暗夜絕的身子滑倒癱軟在冰冷的地上,她的眼神開始渙散。望著薰衣,她的臉上閃過恍惚的神情。
「女兒……」
「對!她是你的女兒啊!而且……」薰衣的手指僵冷如冰,如歌用力握緊她,想要把力量傳遞給她,「而且……她愛你!」
「愛……」
暗夜絕呻吟著,汩汩鮮血滲出她的嘴角,她吃力地望向面無表情的暗夜羅,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哥……記得你說過的話……我死了……愛我……一點點……好……不好……」
尾音被黑暗吞沒。
暗夜絕瞳孔已經渙散,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想是要永永遠遠望著暗夜羅。
薰衣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如歌胸口一片冰冷。
只有暗夜羅平靜如昔地嗅著酒杯中的酒香,紅衣如血霧般飛揚,他的唇邊似乎還有一抹嘲弄的笑意。
******
暗夜羅已經瘋了。
深夜,如歌躺在玉自寒臂彎,怔怔打了個寒戰。她想起暗夜羅的那雙眼睛,沒有感情,沒有震動,只有冷漠的嘲弄。那已經不再是人類的眼睛,甚至連野獸也比它有溫情。
「明天清晨你就要走嗎?」如歌低聲問,心裡有種莫名的不安和擔心。
「是的。」玉自寒輕撫她的頭髮,寧靜道。
「要去多久?」
「……不知道……」
如歌撐起身子,俯看他,擔憂道:「要去多久都不確定嗎?」
他微笑道:「不用擔心。」
「師兄,我擔心的是暗夜羅。他會不會讓你做一些奇怪的事情呢,或者讓你陷身於危險之中,你知道,他真的瘋了。」
他依然微笑,眼眸如春水般溫柔:
「我會回來的。」
如歌的手指拂過他清俊的眉梢,歎道:「可是,我很擔心,總覺得好像要發生什麼事情。而且,你這幾天的神情也不太對,雖然還是微笑得像什麼心事也沒有,但夜裡睡著時,你的眉心總是皺得很緊。」
玉自寒捉住她的手指,放到唇邊,輕輕一吻:
「會想念我嗎?」
他凝視她,她的手指留在他溫暖的唇上。
如歌的臉悄悄紅了,嗔道:「你明知道的。」
他閉著眼睛,吸氣:「會很想我對不對?」
「不對。」
他微怔,忽而微笑:「那就是說,會很想我很想我對不對?」
「答對了!」如歌笑著重又窩進他的懷裡,伸出胳膊緊緊抱住他,「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地回來!」這句話一出口,她忽然覺得有陣強烈的不安,就好像她說錯了什麼一樣。
玉自寒安撫地拍拍她的後背,淡笑道:「不用擔心。……歌兒,等我回來,我們……在山林建一間小屋好嗎?」
「嗯?」
他臉上有淡淡紅暈:「你喜歡木屋還是竹屋呢?」
如歌的臉「騰」地也紅了。
玉自寒手足無措,輕咳起來。
她垂首道:「屋裡……都有誰?」
他眼底盈滿溫柔:「你和我……將來……還會有孩子……」
她臉紅如霞。
終於,她嗔道:「等你回來再說啦。」
玉自寒溫柔地擁抱住她。
良久沒有人出聲。
兩人擁抱在黑暗中,體溫互相傳遞,呼吸在彼此耳邊。他和她的氣息都是滾燙的,彷彿有熱烈的火焰在兩個身子之間燃燒。
玉自寒努力平息體內的躁動,他從懷裡取出一件東西。雕刻著龍紋的羊脂白玉扳指,一條細細的紅繩將它串起。
如歌吃驚道:「咦,這個扳指我一直是貼身戴的啊,怎麼會在你身上。」
他沒有回答她。
他將紅繩輕輕套上她的脖頸,白玉扳指在黑暗中發出柔和的光芒。他低聲道:「它是你的。」那一日,當她將扳指還給他,臉上的決絕將他的心化為灰燼。
如歌點頭:「好。我生時戴著它,死了也戴著它。」
玉自寒深吸口氣,用力將她摟緊懷裡:
「歌兒……」
歌兒,只要有她,他甘願走入無間的地獄。
在暗河流淌的地底,兩人的呼吸忽然又變得急促。
溫柔的體香瀰漫在空氣中。
******
陰暗的水牢。
戰楓的雙臂懸吊半空,深藍的布衣已撕扯破爛,他身上佈滿觸目驚心的鞭痕烙傷,鮮血汩汩浸透出來。他臉色蒼白,嘴唇乾裂,捲曲的頭髮黏在痛出冷汗的雙頰。
鼾聲傳來,深夜時分,看守水牢的暗河弟子都睡去了。
戰楓忽然睜開眼睛!
他的眼中閃著幽藍的火光:「就是明天?」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因為這個牢房中除了他就再沒有別人了。
「是的。就是明天。」
一個花香般動人的聲音從隔壁牢房飄來,雪慵懶地打個哈欠,彷彿他正是被戰楓吵醒的。
戰楓的瞳孔收緊:「他……會成功嗎?」
「何謂成功,何謂失敗呢?」雪枕在自己的雙臂上,望著漆黑的壁頂歎氣,「如果我是他,或許會選擇就這樣繼續下去。能夠有一個健全的身體,能夠守在她的身邊,能夠被她愛著,縱是世間毀滅幾百次,又有什麼關係呢?」
戰楓沉默,半晌,他閉上眼睛。
是的,只要能被她愛著,縱是世間毀滅幾百次,又有什麼關係呢?年少的荷塘,是他一生中僅有的幸福,如果能夠重新選擇,他會留在荷塘邊永世不離開。
「她……會將一切永遠遺忘,生活得單純快樂嗎?」上次她來到水牢,眼底一片澄靜,笑容可愛得就像無憂無慮的那段日子。如果真的可以,那就讓她永遠忘記好了。
「暗夜羅最大的嗜好,是讓別人痛苦。」雪知道戰楓指的是如歌。因為只有在提到她時,他的聲音會有微微的顫抖。「別人越是痛苦,他就越是快樂。」
戰楓眼底的深藍凝固成冰:「我會殺了他。」
「你遠不是他的對手。」雪抱膝而坐,這個姿勢是如歌喜歡的,跟她的姿勢一樣就可以假裝她就在他的身邊。沒有失去功力之前,暗夜羅或許會忌憚他的仙人之力。然而此刻,暗夜羅將他也看不在眼裡。
「人無法打敗暗夜羅。只有魔才能消滅魔。」戰楓身上迸出冰冷的殺氣。
雪抬眼瞟他:「你欲成魔?」
「我需要你幫我。」
雪挑高眉毛,眼神古怪地望著他,「我為什麼要幫你?」
「因為你愛她。」
「嗯,這是個好理由。」
「那麼,告訴我成魔的方法。」
雪打量戰楓良久,唇邊忽然浮現一個奇異美麗的笑容:「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成魔。不過你可以,因為你本來就有一顆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