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到洛陽,狄仁傑等雖不能明裡插手東宮一案,但連日忙於此事,不曾好生睡上一覺、吃過一頓,現下既然東宮諸人得以釋放,總算也是了結了一段公案,都覺鬆了口氣,又李楷固見斛律沖新交了李元芳為友,興頭上來,直叫著要吃酒,狄仁傑便吩咐狄春叫廚下做些菜來,再去買上幾罈好酒,就在府中隨意,倒也熱鬧。
一時狄春自去準備,這裡眾人只在房中閒聊。
因見此刻一鏡一刀已齊,李楷固先忍不住就要去看,又怕讓人見笑,只拿眼去看狄仁傑,掩不住目中好奇之色,到底這傳說中的兩件寶物聚在一處,有何玄妙?
狄仁傑呵呵一笑,從盤中取過日魄鏡,李元芳會意,也將月精刀小心拔出,雙手平托,弧刃朝己,緩緩遞近,算上斛律沖與李楷固,四人都牢牢盯著,生恐一眨眼間,錯過了什麼。
李元芳遞勢極緩,待一鏡一刀距離約一臂之時,忽覺手中彎刀似有一股拉力牽引,向面具靠去,這股力量細細綿綿,雖不致令彎刀脫手而去,卻不依不撓地將刀吸引過去,李元芳眉頭微微一皺,暗忖:難道這刀鏡中含有磁石?抬頭一看,見狄仁傑也是神色一動,想必手中之鏡也感受到了彎刀的吸引。
狄仁傑一眼瞥見窗外陽光,心念電轉間,快走了幾步,將面具移至那一束射進屋來的光線裡,片刻,面具受強光照射下,似吸取了日光之能,較當日燭光照射更顯異彩大盛,通體竟浮起一層光暈,李元芳早跟隨過來,此時手中的月精刀也是銀光一片,令人產生一種刀身通透可鑒的錯覺,鏡與刀漸漸相近,狄仁傑與李元芳對望一眼,手中略微放鬆,順其自然之勢,不再著力托扶,只見彎刀與面具間彼此牽移,慢慢竟呈一種奇怪的角度懸在空中:面具仰天微斜,彎刀的弧形順著面具朝外一面,也是斜斜浮立,好像繞在面具外側的一道虹橋,而那束陽光經面具折射到彎刀,向外散發開來,狄仁傑與李元芳已鬆開雙手,李楷固、斛律沖怔在屋內,光影中,那日魄鏡上的人像又在空中顯現出來,但這一回卻與那晚燭影中大不相同。
原來當日燭照之下,鏡上人形不過順鏡面微拱之勢顯影,排列較緊,仿若「群鬼」同向湧出,扁平一片,現下彎刀檔在鏡面外側,突起的刀稜將光束分射折照,竟使得一個個「鬼影」向上方四散投射出去,遠近分佈不一,因光線強烈,影像也更為清晰,仔細辨別,可以看到一個個披髮之人斜斜立著,腰間圍著布帛之類,雙手姿勢或推或抱,或舉或捧,其狀如虛拿著什麼東西,李元芳看得暗暗驚奇,不想這刀鏡合一,比之日魄鏡所顯現的更為神奇,真真是無法用常理解釋了。
屋內四人靜默不語,小狗也縮在斛律沖身後,只露出半邊毛茸茸的耳朵,嗚嗚輕叫,卻不敢朝前看去。過了片刻,狄仁傑走到窗前,擋住了那束陽光,一鏡一刀的光暈這才慢慢收縮變小,空中影像也自隱去,李元芳伸手拿住刀鏡,將二者分持開來,面具遞與目瞪口呆的斛律沖,示意放回盤中,彎刀仍入鞘收在一旁。
半晌,李楷固方啊的一聲,回過神來,脫口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真是仙人之物?」
李元芳與斛律沖齊齊望向狄仁傑,狄仁傑搖頭道:「其中奧秘,我也不知。」略一沉吟,又道:「這鏡與刀,奇就奇在鍛造之質,非銅非鐵,似實又透。方纔我將它拿近陽光,也是偶然想到這寶鏡既名為『日魄』,可能與太陽有關,但自有史以來,據我所知,古時的陽燧,雖說也是用其吸取日光的作用,但只能以之取火,並無透光之能;又有『火齊珠』,雖晶瑩通透,可使透過它的影像放大,卻不似這刀鏡般黑沉若石。想來世間確有不少神異之物不見於史冊,又或者這兩件東西製成的年代遠比我想的更早,其時未有文字傳世,以致今人無法探知真相,真是可惜啊。」
斛律沖雖與月精刀朝夕相處日久,卻也只知它鋒利無比,非常人所能駕馭,見了刀鏡奇觀,已覺心神震撼,不可思議之至,待聽了狄仁傑所說,更是如墜雲中,方知自己這些年的只識真是算不得什麼,再看看李元芳與李楷固兩個,也是一臉的驚異之色,想是遍憶所見所聞,也無法和剛才眼見之事相連。
只聽李元芳問道:「那契丹傳說中,能使河水退去的事也是真的麼?」
狄仁傑呵呵笑道:「我們也不必為這些神異之事徒勞傷神,依我看,即令這一鏡一刀真的還有異能,也需在特定的境地中才能顯現。」說罷環顧屋內三人,見大家意猶不足,目光一轉,笑道:「元芳,既然是傳說,此刻也難以實物考證,左右也是等飯吃,我們不妨大膽假設一番,就以傳說為據來解釋。」
李元芳奇道:「以傳說作解?」
「不錯。有一個傳說,也是最古老的——『女媧補天』你們都聽過罷?《淮南子》中記載:往古之時,水神共工和火神祝融打架,共工一怒之下,撞斷了支撐天地的不周山,使得『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天空破了個大窟窿,地也陷成一道道大裂紋,『於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蒼天補,四極正;□涸,冀州平;……背方州,抱圓天。』
這第二個傳說嘛,講的也是洪荒之時,不過比之女媧氏,距離我們更近一些,就是『大禹治水』的故事,傳說禹從他父親腹中降生,繼承了鯀未完成的治水事業,其時洪水橫流,氾濫於天下,禹改變了他父親的做法,開渠排水、疏通河道,經過十三年的努力,終於把洪水引到了大海裡,種種艱辛和曲折,早都流傳世間,那也不必細講。」狄仁傑看似隨口說起了故事。
李元芳等只道狄仁傑還有下文,卻見他只微微笑著不語。李楷固急道:「大人,這和刀鏡又有什麼關係了?我怎麼越聽越不明白啊?」
狄仁傑笑道:「方纔我已說了,不過就傳說來講傳說而已,雖然我們都見了這『日魄鏡』與『月精刀』的神奇,但也不能說就是什麼上古神仙、妖魔鬼怪之類。從楷固講的契丹傳說來看,有兩處與我前面那兩個傳說頗為相似:一是這刀鏡由天上兩顆火紅之星隕落、幻化而成,而『女媧補天』也說水、火之神相戰,山蹦石裂,天被撞出了大洞——同有天石隕落之說,不過更為嚴重;再就是刀鏡如日月般懸於空中,使得水流退卻,關於治水,在女媧和大禹的故事裡都有提及,不同的是後兩個傳說更側重洪水氾濫的災情。」
見斛律沖、李楷固滿是不信之色,狄仁傑又笑道:「你們定是覺得把這三者相連,十分牽強,就當我是姑妄言之,你們是姑妄聽之罷。」
一時屋內安靜,隱隱聽得院外敲門聲響起,大門開合。
李元芳低頭一想,說道:「大人,您的意思是這鏡與刀傳說的形成,可能源自於那兩個遠古神話?」
「嗯,這只不過是我的一種推論。不論是契丹傳說的流傳之地,還是女媧、大禹故事發生的華夏中原,所傳承的古老文化極有可能同出一源。也許遠古之時,神州大地上曾經歷了天蹦地陷、水流肆虐的大災,可能是隕星、地動之類所引起,真情如何,已無從得知。但可以肯定的是,這場巨大的災難帶給了先民們痛苦的記憶,經一代一代的流傳演變,形成了這些傳說。
從女媧的傳說中看,補天之地在冀州;而大禹的治水之地,傳說中就有洛陽南郊的龍門山,這座高山阻擋了洪水,大禹便率眾開山,形成兩壁對峙之勢,洪水由此一瀉千里,向下游流去——因其形象,名為『伊闕』。也就是說,受災嚴重的是中原地區,所以到了刀鏡的傳說中,這些就被弱化了,那位勇士在老哈河邊看到的景象,極可能是災難向外的波及,這才演變為仙人授寶、河水退落的故事。
若從時間上說,華夏歷史悠久,直可上溯至盤古開天闢地,故女媧補天的神話遠及上古,大禹治水發生在堯的時代,鏡與刀的傳說則無年代可考,我猜想,這並不是因為這場大災的時間不同,而是文化的傳承不同,譬如楷固是契丹族、斛律小哥應是敕勒族,各族對自己的源起都會有不同的描述方式。」
狄仁傑侃侃而論,全然不覺屋內三人已聽得傻了。
李楷固呆想了半日,忽從座上跳了起來,一手拉了李元芳,一手去摟斛律沖,大笑道:「我說嘛,照這麼講,說不定我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是一家子呢!」
想他三人多是行伍出身,可憐狄仁傑說得唇乾舌燥,十有八九誰也沒聽明白,此刻李楷固一打岔,聽著倒也像是這麼回事,滿屋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