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陽光的清晨,一切都籠罩在厚厚的陰霾中。
小米默默地站在走道邊,機場的水泥廣場在這樣淒冷的早晨顯得異常空曠蒼涼。遠處兩部救護車呼嘯著駛來,刺目的藍色燈光刺穿薄霧,像橫衝直撞的怪獸,急促的呼嘯聲讓人不由得心慌。但小米明白那只是虛張聲勢,因為車裡並沒有急救病人。
霧開始慢慢散盡,遠處的地平線上方,太陽在雲層裡努力閃耀著光芒,可是那一抹淺淺的黃色是那樣無力,彷彿風輕輕一吹,就會飄走。
小米緊緊攥住圍在脖子上的羊毛圍巾,那是爸爸有一次去英國出差帶回來的。這條圍巾原本並不屬於她,只是因為她喜歡這淺淺的煙灰色,這觸摸在掌間軟綿厚實的感覺,這圍繞在脖頸間的極淡極淡的煙草味。小米憶起她是如何眷戀地拿著圍巾貼在臉上輕輕摩擦,覺得好柔軟好溫暖,於是爸爸說「拿去吧,給你了」。這是爸爸送給她的惟一禮物,惟一因為她喜歡而給她的禮物,這原本屬於爸爸的圍巾。
眼眶突然有些濕潤,持續了一個早上的呆滯彷彿被刺了一個小洞的水袋,某種壓抑在心底的情緒緩緩卻勢不可擋地瀰散開來。
「他們遇到了雪崩。」
「傷勢很嚴重。」
「當地的醫療設備太落後,必須送回來治療。」
「你一定要堅強。」
……
趕赴機場的路上,安媽媽說了很多,太多了,小米無法消化全部的話語。一切彷彿都只是一場夢,因為只有夢裡的情景才是一個片斷一個片斷的,只有夢裡才會發生這樣荒誕而不可思議的事情。她的爸爸和安以然是快快樂樂去度蜜月的,他們怎麼可能會遇上雪崩?怎麼會這樣鮮血淋漓的被送回來?
小米慢慢蹲下身子,如果把自己蜷成一團,如果變得很渺小,是不是就不必理會這一切。她真的什麼都不想知道,什麼都不想面對,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她覺得渾身發冷,頭一陣陣地脹痛,該哭泣還是該暈倒,或者遺忘這一切,也許就可以不用面對。她不知道,她只是想蜷縮著,如果可以越變越小……
「小米?」
手臂突然被人緊緊扣住,那樣緊,彷彿怕她消失似的,也緊緊箍住了她的理智,不讓她從這個現實世界逃遁。
「你還好嗎?」
我不好,我不好!小米想哭喊出來,可是喉間彷彿被什麼東西緊緊卡住了,發不出任何聲音。她只能蒼白著臉呆呆地看著安承凱關切的臉龐,好冷,好冷,她冷得渾身顫抖。
她很害怕,一直以來她以為自己不喜歡爸爸,因為他不是個好父親,因為他從來沒有真正關心過她,因為他們總是那麼疏遠,因為他的背叛使她和媽媽分離。但他畢竟是她爸爸,看似冷淡的關係下面有著永遠不可分割的聯繫,血緣真是奇怪而無奈的牽連。直到此刻她才發現自己有多擔心爸爸的傷情,她無法想像爸爸淌著鮮血軀體殘缺的樣子。「死亡」這兩個字眼第一次這麼真切地擺在她面前,她還這麼年輕,根本沒有足夠的能力去承受這一切。
「你不會一無所有,不會的,你還有我,有我們。」安承凱把她拉進懷裡,緊緊擁著她。她是那樣小,那樣脆弱和蒼白,在這猛烈的風裡,彷彿一片沒有重量的蘆葦,風輕輕一吹就會飄走。這場意想不到的事故刺痛了他們每一個人,然而他還有父母可以一同分擔,小米卻只能自己一個人承擔,這個偌大的城市裡能夠讓她依靠的親人竟然一個都沒有。
「我才剛剛覺得幸福,才剛剛覺得有些快樂,為什麼這麼快就要把它拿走?為什麼?」小米深深困惑著,老天爺為什麼總喜歡開這樣的玩笑,在她剛剛融入這個重新組合的家庭,在她終於和爸爸開始親近,在她終於覺得世界原來可以這樣的美好的時候,完美的畫面卻頃刻變得支離破碎。「難道是因為我不配,所以才會——」
「笨蛋!」安承凱緊緊攫住她的下巴,阻止她繼續說出自怨自艾的話,「這只是一個意外,和任何人沒有關係,你懂嗎?!」
小米終於輕聲地哭了,震驚、害怕、惶恐匯聚成鹹鹹的液體噴湧而出。安承凱輕拍著她的背,用手指抹去她臉上洶湧的淚,用唇輕輕按在她的發上。
如果痛苦是成長不可避免的一部分,幸好她不是一個人面對。
風肆虐地呼嘯著,拂動小米凌亂的頭髮,舞動地面上的廢紙灰塵,一切似乎都在風中搖曳,除了緊緊擁在一起的這兩個年輕的身影。
安媽媽停止了與醫生的交流,張大嘴巴直愣愣地看著風中互相支撐著的兩個身影。
她想她終於找到了原因。
「很遺憾。你的血型不匹配。」
當小米從醫院化驗室裡拿到化驗報告時,只覺得一桶冰水當頭澆下。
醫生向小米解釋了一些醫學常識,太多的醫學術語她無法理解,但是她至少明白一件事:父親的血型非常稀少,醫院血庫裡根本沒有儲備,可是明天的手術必須找到適合的獻血者,必須!
夜晚,加護病房裡一片寂靜,只有維持病人生命的醫療設備發出冰冷的機械聲。
小米靜靜地坐在門邊的沙發裡,她保持這樣的坐姿已經幾個小時了。
遠處的天空突然一片火紅,隆隆的爆炸聲隱隱傳來,驚醒了幾乎已經進入老僧入定狀態的小米。
是焰火。華美,絢爛,短暫。
小米這才想起今天竟然是小年夜,馬上就要到除夕了。原本以為這個所謂舉家團圓的日子今年是不會和家人一起過了,卻沒料到竟然以這種方式把所有人湊在了一起。
小米慢慢啃著指甲,思緒開始漫無目的地在過往的世界裡遊蕩。童年時的爸爸,偶爾的一個微笑,難得的一件禮物,原來以為早已模糊的記憶竟然如此清晰,樁樁件件,在這寂寞無助的惶恐時分,清晰地回放著。
原來她是那樣在乎爸爸,因為太在乎,因為得不到,才強迫自己不喜歡,強迫自己變得漠然。此時,此刻,當爸爸正在生命的邊緣徘徊,當小米意識到也許只要一瞬間爸爸便會永遠從她身邊離去,她終於學會了面對自己。
「小米。」
門輕輕推開,一個白色的身影悄悄閃進門內。
有一瞬間,淚眼朦朧的小米以為是天使造訪,那空靈婉轉的聲音,那纖細飄逸的身影——
「晗雪!」小米顫抖著聲音輕喊,在她最脆弱的時候,她的好朋友出現在她的身邊。
「我剛回到家,安承凱就打電話過來說你家出事了。」晗雪坐在小米身旁,輕輕握住她的手。如果小米細心些,她會發現晗雪紅腫的眼睛和疲憊的神情,會詫異為何她家的不幸遭遇竟然讓晗雪也如此憂傷。
但是小米徹底被悲傷擊倒了,同時也為晗雪對她的關心而深深感動。她一遍遍向晗雪敘述著內心的恐懼,祈求著晗雪的軟語安慰,彷彿晗雪那清冷優雅的聲音具有某種定氣凝神的功效。小米偎在她懷裡,像曾經在媽媽懷裡撒嬌一般覺得溫暖,晗雪身上淡淡的玫瑰香味甚至一直飄進了她的夢裡……
小米被一陣喧嘩吵醒,隨後強烈的白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門外傳來急切的腳步聲,不一會兒,安爸爸匆匆推開門,帶著激動的神情。
「早上有人來獻血了,完全匹配,手術馬上就要開始了!」
病房裡響起一陣歡呼,對於大夫來說,這樣的歡呼決不應該出現在危重病房,然而所有人此刻的喜悅又怎能抑制得住?
那一天,莫文濤的手術出奇的成功。
那一天,一直昏迷不醒的安以然終於睜開了眼睛。
那一天,小米在醫院花園的一個角落裡看到了寒冬裡一朵綻放的艷紅玫瑰。
小米開始相信,這世界原來是有奇跡的;小米開始相信,也許真的有天使在注視人間。
那一天,恰恰是這一年的最後一天——除夕夜。
這是一年之中最熱鬧的夜晚,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天空中絢爛綻放的禮花,走在街頭相識或不相識的行人之間相互的祝賀,讓這個除夕夜幾乎沸騰。
小米突然想到了晗雪,那個像親人一樣關心著她的好朋友。在所有人舉家團圓的時刻,只有她和外婆在孤清的小屋裡兩兩相對,窗外的鞭炮聲、歡呼聲也趕不走屋裡沉沉的寂寞。為什麼她不能和大家一起迎接新的一年呢?為什麼在自己覺得幸福的時候她沒有一起分享呢?小米突然發現,從來只有晗雪出現在自己最需要幫助的時刻,而晗雪何時覺得孤獨何時需要幫助,她卻從來不知道。
「晗雪!」當午夜十二點海關鐘樓敲響新年的第一聲鐘聲時,小米站在被鞭炮聲淹沒的街頭給好朋友打電話。
「你和誰一起過新年呢?就外婆嗎?」小米對著話筒喊著。一群孩子揮動著綵燈從她身旁跑過,多快樂的人群啊,小米忍不住有些分心。
絢爛的黑夜中,某一處寂靜的角落,一個女孩靜靜坐在窗前看著遠處天際的絢爛火花,那種美好彷彿永遠觸摸不到。
這個暗沉的角落,此刻沒有人會經過,沒有人會走進,所以她才能得到這個獨處機會,也許屬於她的永遠就是這樣不能見光的一小塊地方。
「我很好。」晗雪輕輕說著,聲音在這黑暗的角落裡迴盪著,「我和外婆還有鄰居們玩得很高興。」
「是嗎?那太好了!」小米欣慰地笑著,「我希望我們永遠這樣幸福,好不好?」
「好。」淚一滴一滴滑下,晗雪輕聲對著話筒笑著。幸福呵,她是多麼渴求。
「小姐,」身後傳來推門聲,一絲光線透進這暗沉的房間,「探訪的時間到了。」晗雪摀住話筒轉過身,沖護士小姐輕輕點了點頭,然後故作輕快地應著小米的電話:「我要掛啦,一大堆的拜年電話要打,我們過幾天見面聊吧。」
「好。」小米在電話那頭開心地答道,兩人結束了通話。
又是一串絢爛的禮花,幾乎把整個天空照亮,連這個幽暗的房間都被照耀得如此明亮。
晗雪回頭,留戀地看著病床上靜靜躺著的身影,他知道她曾經來過嗎?知道了又如何。
關上門,將最後一點光線鎖在門外。她悄然消失,彷彿未曾來過,除了空氣中隱隱流動的玫瑰花香……
走進病房前,小米看見安以然正在看面前擺放著的一本厚厚的相冊。
「是我們小時候的照片,」安以然笑著打開,「想不想看看?」
小米好奇地湊過腦袋,聽安以然指著每張照片小聲解說著。
「這是凱凱五歲拿全國大提琴少兒組冠軍時在後台的留念。當時很多有名的音樂家都跑到後台去看他,這個傢伙卻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嚷著餓,完全不知道要珍惜自己音樂神童的形象。」
「這是他七歲時到東京參加演出的照片。那是他人生第一次和很多著名演奏家一起灌錄唱片,雖然只有一首演奏曲目,但是作為七歲的孩子,他的成績真是讓我們覺得驕傲。」
……
安以然永遠記得,當安承凱第一次觸摸鋼琴琴鍵,就能流暢地彈出她需要練習整整一個下午才能學會的練習曲時自己震撼的心情,那一刻她就明白自己引以為傲的音樂天賦在這個弟弟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他在五歲時所展露的音樂才華是比他大十歲的她永遠無法達到的。所以當媽媽最後決定讓她放棄音樂而全力支持弟弟時,她沒有抱怨,因為她明白安承凱將來的成就會遠遠高於她。
「所以安承凱必須優秀,不管他願不願意,他都必須走你們期待的路,不然他就對不起所有人為他付出的一切。」小米終於明白安承凱身上所背負的壓力,難怪這個傢伙從來沒有暢快地笑過,換做是她早就被這壓力壓死了。
「如果放任他快樂,放任他揮霍自己的天賦,也許他會有充滿樂趣的童年,但是屬於他的那個頂峰他卻永遠攀爬不上去了。想像一下十年後、二十年後安承凱只是一個普通的白領或者一名音樂教師,一個具有如此資質的人在人生中只取得這樣的成就,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都會失望甚至悔恨。」
一張照片從翻動的夾頁飄落到地上。
「東西掉了。」
小米俯身拾起。
「這是——」小米愣愣地看著照片,只覺得全身緊繃。
「這個角色你演得很棒。」安以然抽過照片仔細端詳,「那天我在台下也被感動了,這個背影就是你吧。」
小米只覺得喉嚨幹幹的,一句話也講不出來。羅珊娜的劇照,安媽媽和安承凱吵架的關鍵原因竟然夾在這個相冊裡,是巧合嗎?
「我真的沒想到,這個傢伙會這麼喜歡你,遠遠超過我預料的程度。」安以然抬起小米的下巴,直視著她的眼睛,「你也喜歡他,對吧?」
「我——」小米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我覺得自己像個劊子手。」安以然長長地歎了口氣,在小米和她相識的這麼長時間裡,從來沒見她露出這麼為難的表情。
「為什麼?」小米輕聲問,她想聽到答案卻又不敢聽。
「因為我現在要做的事情是拆散你們。」安以然看著她,大病初癒的蒼白臉上有著一種悲傷,「也許你還沒發現,安承凱為了你在改變未來的計劃。很難想像他會放棄去美國留學的機會,雖然我明白那其中有我的緣故,但是如果沒有你,也許他不會這樣堅持。」
「就一定不能在一起嗎?」小米艱澀地嚥著口水,只覺得整個世界在往下沉,半小時以前她的心還在天堂裡飛翔。
「你是個可愛的女孩,」安以然試圖微笑,「我從來沒有質疑過這一點,將來會有很多男孩願意停留在你身邊,甚至放棄一切,但那是將來。三年或者五年之後,那個時候安承凱學習最重要的階段已經完成,剩下的路只能由他自己把握,如果你們還想在一起,我一定會祝福你們,而不是現在。你們都還太年輕,並不明白所謂喜歡,愛也許只是短暫一瞬間的感覺,而你們為之付出的代價也許會影響一生。現在他可以為你放棄出國留學,將來他就可能為你放棄音樂。我們不能冒這個險。也許你會永遠愛他,無論他是一流的大提琴家還是少年宮的提琴教師,但是我們所有人對他的期待,他從小到大付出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費了。他是一隻注定在雲間飛翔的鷹,不要把他困頓在這小小的空間裡。」
「難道沒有辦法了嗎?難道除了離開他就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了嗎?」小米顫抖著嘴唇輕輕問,努力不讓眼淚在這一刻掉落下來。
「我不知道。」安以然輕輕擁住她,眼眶同樣紅紅的,「我真的不知道。放開他吧,讓他飛,如果你真的喜歡他。」
這個冬夜真是寒冷。
小米走在路上,即使身上裹著厚厚的羽絨服,還是覺得冷,一直冷到骨子裡。
「放開他吧,讓他飛,如果你真的喜歡他。」
……
安以然的話反反覆覆在她耳邊迴響。
記憶中的安承凱永遠是那樣優雅出色,與眾不同,走在人群中永遠是最亮的發光體,沒有任何人能夠掩蓋他的光芒。小米知道她喜歡這樣的安承凱,她崇拜這樣的安承凱,但即使他變得平庸,不再出色,自己的喜歡也不會改變一點點。
但是她不要他平庸,她不要自己成為那顆絆住他腳的石頭。
晚風中,一些說過的話,一些甜蜜的記憶,慢慢融化在冰冷的空氣中。
一輩子。小米流著眼淚,原來只是這樣短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