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失望,
很多不快樂,
很多時候會絕望。
我以為天空永遠會是這樣暗沉沉的灰色,
卻忘記了,
再陰鬱的天空也有烏雲遮不到的湛藍,
再不快樂的心情,
也有偶爾歡笑的時刻,
在最絕望的低谷,
希望往往就在下一刻的地平線上。
小米整整失蹤了三天。
城裡銷量最大的幾份報紙都刊登了尋人啟事,高額的獎金讓莫文濤的手機成了二十四小時接聽熱線。可是電話那頭絮絮叨叨的人百分之九十都是為了騙取獎金而提供的假消息,餘下的線索也最終宣告無用。
在一個擁有近千萬人口的城市裡尋找一個人,無疑是大海撈針。
所以三天過去了,對於莫家來說,原本應該是喜氣洋洋的日子被籠上了沉沉的陰霾。
「還是沒有找到嗎?」
莫文濤一臉陰沉地走進房間,對著滿屋子期盼的臉只是搖搖頭,然後沉默地走進自己的書房,連說話的意願也沒有。
其實在訂婚宴當晚對小米發火之後,莫文濤就後悔了,但是為了面子,為了在眾多賓客面前保持一個父親的尊嚴,他沒有對自己的行為做出任何挽救,只是眼睜睜地看著女兒走出家門,還說出了那麼狠絕的話。他以為沒有生存能力的女兒只是使使小性子,外面風大雨大,這個陌生的城市沒有她熟悉的親友,所以她肯定會自動跑回家,哭著懇求他的原諒。
但是沒有。
當整個世界被傾倒的雨水淹沒,當旭日東昇一個無眠的夜過去,當暮色沉重騎士高中翠綠色的放學人群再度破壞紅楓道迷人的景致,所有的畫面中再也沒有莫小米的身影,她彷彿一夜之間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現在何處。
年邁的母親對著莫文濤嘮嘮叨叨,嚇壞了的莫嘉雯母女躲在房裡不敢出來招惹是非,而安以然為了這件事第一次和他翻了臉,莫文濤這才發現,作為一個父親,他對女兒的關心不及一個局外人。
可是不管他在城裡找了多少遍,小米就是渺無蹤影。沒有去學校,沒有去同學家,所有的旅館招待所裡都沒有她,她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
身高、體重、髮型,平時和誰交往比較多,喜歡上哪些場所,最近有什麼反常之處……當辦案的警員問起這些最基本的情況時,莫文濤才發現對這個在他身邊安靜地生活了十六年的女兒,他竟然一無所知,如果不是戶口簿上有清晰記載,他甚至沒發現女兒的生日正在這個月,而且已經過了好幾天。
沒有蛋糕、鮮花、生日禮物,小米甚至沒在他面前提過一句,流露出一絲渴望。很多人都以為小米生長在這樣富裕的家庭,應該擁有許多常人所沒有的東西,連他這當父親的也這樣以為,卻沒料到她連最基本的溫暖都沒有得到。
「你真是個糟糕的父親!」安以然毫不留情地評價他,「對於未成年的她來說,你是她的全部,可你把她當做什麼?人們常說的拖油瓶?縱情之後意料之外的產物?你究竟有沒有愛過你女兒?」
有嗎?他膽戰心驚地問自己,這麼多年他幾乎習慣忽視她,習慣用冷淡的態度對待她,彷彿這樣的忽視就可以迴避那些難以忍受的往事。可女兒是無辜的,她不應該對所發生的事情承擔任何責任。雖然明知這道理,他卻依然在潛意識中將所有的過錯推卸在一個年幼的生命上。他究竟做了些什麼?如果沒有發生這些事,他還要忽視她多久?
一股內疚感油然而起,盤踞在心頭無法消散。
「叔叔,是我不好。我不該惹小米生氣。」書房的門被輕輕敲開,探進莫嘉雯一張可憐兮兮的臉。
「那個掛件究竟是誰的?」莫文濤皺眉看著她,這個討人喜歡的小侄女,曾經好幾次讓他萌生為什麼她不是自己女兒的念頭。
「是——」莫嘉雯關上書房的門,乖巧地坐在沙發上,「我自己的,可是如果小米喜歡的話,我應該給她的,我太小氣了,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叔叔,是我不好,以後我一定讓她……」說著,她竟嚶嚶地哭了。
「你確定是你自己的?」莫文濤深吸一口氣,看著侄女肯定地點頭,哭泣的雙眼像小鹿斑比一樣純真。
莫文濤霍然站起身,在房間裡煩躁地走來走去。
他究竟像這樣錯怪過小米多少次?!
如果不是今天遠在英國的前妻給他打來電話,徹頭徹尾痛斥他之餘也證明了那個掛件的來歷,他也許直到此刻都會毫不懷疑莫嘉雯的話。
這個看似純真乖巧的侄女竟然能夠說謊時面不改色,可想而知像掛件事件這樣的事情在以前不知發生過多少次,而他從來都認定是小米的錯,認定她是個個性孤僻、性情古怪的孩子。一個父親,如果連對孩子最基本的信任都沒有,那何從談起對他們的愛、關心和保護?
「對你我從來沒什麼期待,任何事情只要是錯了就一定是我的錯,只要是失敗就一定是我的無能,你永遠不會站在一個公正的立場上說話,對你來說我這個女兒也許還比不上街頭的陌生人。」
那一晚小米的話像一記耳光重重地扇在他臉上,原來這一切都是事實,只是他自己沒有看到。
「叔叔,你不要傷心。」莫嘉雯輕輕扯起叔叔的衣角,「如果小米找不見,就讓我當你的女兒吧。」
年輕的小女生,就算再耍小聰明,畢竟只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她是那樣期望成為有錢的叔叔的女兒,期望取代小米的位置,擁有像小米一樣的錦衣華服和漂亮的臥室,接受眾人羨慕的眼光,像小公主般生活著……嘉雯眼中閃爍著晶亮的光芒,強烈的渴望讓她徹底忘記繼續偽裝剛才悔恨傷心的表情。
衣角被扯離,莫文濤蹲下身和侄女面對面。
「嘉雯,我一直像對女兒一樣地對你,因為你爸爸總是把時間投入在化學實驗室的工作中,作為他惟一的弟弟,我一直盡量多地給你物質上的關心。但這也許給了你太多的遐想空間。你應該明白愛不是用詭計、掠奪就可以獨佔的,不管你多聰明,偽裝得多好,謊話終究會被揭穿的。而揭穿之後,不但你想要擁有的東西不再能有,連你曾經得到的也將失去。你懂我的意思嗎?」
莫嘉雯驚恐地瞪著叔叔,好看的大眼睛這一次真真切切蒙上淚意。
「我再問你一次,那個掛件真的是你的嗎?還是你從小米房間裡偷拿的?」
空氣中是難耐的沉默。
「我……我……」嘉雯猶豫著,她該承認嗎?「其實我——」
「我們嘉雯怎麼可能偷東西?」書房門被重重打開,也證明了一直偷聽的那一位耐心有限。
於淑芬將女兒一把扯進自己懷裡,神經質地撫摸著女兒的頭髮:「文濤,不是我說你,小米離家出走是她任性,你就算再著急,也別把氣撒在我家嘉雯身上。要不是看在大家親戚一場的分兒上,那天晚上小米欺負嘉雯的事我饒不了她。這孩子越大越不服管了,不知從哪裡學來的壞腔調。你啊就得讓她吃吃苦頭——」
「夠了!」莫文濤一聲怒喝截斷了她繼續要說的話。
這麼多年,每當親戚們提到小米,他從來沒有在意他們說什麼,即使前妻為此與他爭執過無數次,他依然保持著一種奇怪的冷淡態度。頭一次,他的眼睜開了,耳朵張開了,看到了聽到了他那些所謂的至親們對自己女兒的態度是如此輕賤,這些年年拿著他的接濟視為理所當然的人,把踐踏他女兒的自尊也視為理所當然。
在小米的成長過程中,他到底忽略了多少?造成今天小米內向抑鬱性格的原因裡,有多少是因為他這個父親的不稱職?
轉身望向窗外,莫文濤的語調中多了一分決絕:「小米敬你是伯母,我敬你是嫂子,所以對於小米不負責任的評價,我不希望再從你們嘴裡聽到,不然連親戚都不用做了。這次的婚禮或許會延期,為了不耽誤嘉雯的學業,我會請秘書去買最近一班的機票,你們抽空收拾行李,如果有什麼需要告訴張秘書就可以了。媽已經決定搬到我這裡來住了,相關事情我會處理,以後你們好好照顧自己。」
「你這是什麼意思?!」於淑芬驚愕地尖叫,不但她這個家中的長嫂連婚禮都不能露面,似乎莫文濤一直以來對她家的資助也要取消?
「意思是——」莫文濤始終背著身,「有些情況必須改變。」
「媽——」莫嘉雯嚎啕大哭,她好後悔,如果她承認掛墜是她偷拿的,叔叔還會像以前一樣喜歡她嗎?可是媽媽說不能承認,現在怎麼辦?
房間裡小女生的抽咽惹人心煩,窗外無邊無際的暗沉天色席捲而來,陣陣冷風舞動庭院裡的落葉,也吹皺了白色窗紗,彷彿紛亂的心情。
眼看著時間又匆匆走過一天,莫文濤心中焦急萬分,小米你究竟在哪裡?
「哈里路亞,哈里路亞,哈—裡—路—亞!」
「停停停,喘口氣,真難為你了。」
「沒關係,如果你覺得美聲太嚴肅,那我可以再來一首R&B風格的。如果你覺得光有嗓音無法表現我的肢體語言,我可以做我最拿手的瑜珈,如果……」
「呃……對不起,我們是招女主角,不是搞雜耍。下一個。」
「再給我一次機會嘛。」
「拖出去,下一個。」
「求你啦!啊……別踹我屁股……」
砰!
一切歸於平靜。
「下——一個!」
…………
白色房間。白色傢俱。白色床單。白色窗簾。
窗台邊的白色茶几上,捷克水晶花瓶裡怒放著冬季裡難得一見的紫色鬱金香。風從窗外徐徐吹來,居高臨下,從六層樓高的窗戶可以遠眺整片草地。雖然這個季節裡草地已經有些泛黃,不再有那翠綠的清新,但是柔軟的質地卻好像一張舒適的土黃色地毯,伴著遠處的假山假景人工湖和偶爾飛翔其間的小白鴿,讓置身風景中的人備感賞心悅目。
這樣視線良好、顏色淡雅、空氣清新的房間,如果再配以一首曲調優美、節奏輕柔的音樂,無疑連失眠病人都能安然沉醉於甜美夢鄉,具有暴力傾向的精神病患者也能心平氣和、談笑風生,憂鬱症患者也能胸襟豁然開朗,重燃人生信心……
所以,它成為市中心醫院住院大樓頂級單人病房是很自然的,病人們花大價錢換來如此愜意的環境,自然覺得物有所值。當然了,在這種心曠神怡的條件下養病要比環境嘈雜、衛生狀況難以得到保證、多人共用一個洗手間、時不時還要受到超負荷工作的醫生護士呵斥的普通病房好上千百倍,病人自然也能夠更快和到恢復甚至痊癒。
這樣的情況只是就普遍現象而言,對於某些個案,譬如住在607房的某位正在修養的年輕心臟病患者,卻毫無助益。
「你的表現很精彩,NEWAGE風格的音樂我也很喜歡。不過我們是招女主角,不是請人帶著收音機和CD來應聘DJ,你是不是走錯門了?」
「我是先調整情緒,讓自己能夠完全投入到角色中去。」
「同學,我想比較適合你的是超級女聲的比賽。不如你回家調整,去別處發揮你的才華。下一個!」
「沒了,所有報名的人已經全部面試過了,也被你統統cancel掉了。」
最後一個面試者被趕出了房間,單晗雪神情抓狂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臉色一反常態地潮紅著。如果不是四肢被早有心理準備的同學們按著,只怕此刻的她已經跳下床來,對著窗外長嘯一聲發洩心中的鬱悶。看似不食人間煙火的單晗雪火爆起來的後果是非常可怕的,不但值班的醫生會發現他們已經嚴重違反了高級病房不准同時接待三個以上訪客的規定,晗雪歡蹦亂跳的心臟說不定也會再次罷工,恐怖的事情經歷一次就夠了,所有在場的騎士高中話劇社的成員再也不想經歷第二次了。
能夠讓這麼多同學約在同一時間偷偷潛進醫院,利用週末病房裡只有少數幾位值班大夫和護士的看守漏洞一同探望單晗雪的原因,當然不只是關心病人這麼簡單。此刻,在這個最需要安靜、平靜、寧靜的心臟病患者的房間裡,正在進行著話劇《大鼻子情聖》新任女主角的甄選。但是令人遺憾的是,通過校園網絡進行報名的這幾十名自認非常具有表演天分的女同學中,竟然沒有一個能夠勝任這個角色。眼看著藝術節在十天之後就要開幕,而單晗雪卻被醫生勒令在一個月內不能進行劇烈、勞累的活動,這怎能不讓這齣戲的導演兼前任女主角氣得雙腳直跳?
「沒時間生氣,現在只能想對策。既然今天的甄選已經結束,大家還是先分批溜出醫院,免得被院方發現。我有些事情要留下來和單晗雪再討論一下。」
從頭至尾一直沉默寡言的安承凱終於發話,眾人聽從他的話一個個悄悄從病房溜走,也順便清走了滿室的礦泉水瓶和紙屑,終於讓病房恢復了它應有的樣子。
「要商量什麼,難道你有什麼好主意?」等最後一個出門的同學關上門,單晗雪像乖寶寶一樣躺在床上,好看的大眼睛滿含期待地問道。
但是安承凱似乎並沒有和她交談的急切慾望,只是用若有所思的目光不斷地在室內逡巡,床底下,窗簾後,最後目光停留在一個大儲物櫃前。
「喂,你別搞得像檢查衛生似的好不好?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快倒出來啊!」晗雪不耐煩地催促他,神情有一絲絲的心虛。
她要不要現在就爬下床來,把這個多事的傢伙從這裡趕走?
「我聽說——」安承凱慢條斯理地走到儲物櫃前,像欣賞藝術品般撫摸著櫥櫃的木製大門,「這次打架的原因好像又和三門中學有關,是他們找來的人搗的亂?」木門裡似乎傳來某種輕微的聲響。
「搞教育的能夠這樣無恥,我也真是服了,他們就是要讓我們的新劇目演不了,在藝術節的時候讓我們學校下不來台。」一提起這些,單晗雪顯得很激動。
兩人口中提到的三門中學是這個城市真正意義上的私立貴族中學,收費高昂,設施師資一流,對學生的管教也以嚴苛著稱。只是近兩年來新上任的校長是一個極端功利兼勢利的人,對學校盈利的關注遠遠大於教學質量。學校裡凡是家世顯赫、家財萬貫並大方給學校捐財捐物的學生一律被他待為上賓,由此出現了一批特權階層,有幾個學生在學校裡幾乎可以呼風喚雨、為所欲為,而普通學生和教師敢怒不敢言,整個學校的風氣極端不正。
這樣的學校,原本和末流的騎士高中八竿子打不著,他們也根本不會將騎士高中放在眼裡。直到這兩年騎士高中新的招生政策「高額獎學金製度」吸引了不少中考前十名和單項科目優秀的學生,為了確保升學率和在私立中學中的頭把交椅位置,三門中學開始和騎士中學搶奪優秀生源,在接連幾屆中考狀元都被騎士高中挖走後,兩所學校的關係日趨緊張。
作為今年的中考狀元,三門中學以三年學費全免,並提供高額獎學金的優厚條件吸引單晗雪入學,而單晗雪也欣然接受。如果不是在入學前的一天她正巧經過該校,並親眼看見幾個學生被高年級學生欺負,而學校師長的解決方式卻是包庇、縱容和敢怒不敢言,她根本就不會相信堂堂名校竟然是這樣敗絮其內。於是,單晗雪拒絕入學,並表示寧可進末流中學也不進這樣的學校。這一舉動在全省高中校屆引起軒然大波,由此引出的三門中學學生管理問題搞得學校高層焦頭爛額。而為了不開罪同行引起不必要的麻煩,許多學校不願接收單晗雪,惟有騎士高中的校長為晗雪敞開了大門,並同時接納了在這一事件中被三門中學嚴重處罰的數名問題學生。
這一事件,使得單晗雪成為騎士高中學生們的偶像,連素來桀驁不馴的一些問題學生也對她心服口服。但單晗雪不但順利入學、甚至還成為學生會主席的事實,也使得兩個學校原本就存在的矛盾迅速升級。
這次單晗雪和安承凱聯袂演出話劇的消息不僅在自己的學校掀起波瀾,其他高中也早就傳得沸沸揚揚。為了打壓騎士高中日益高漲的人氣,也給單晗雪一個下馬威,三門中學的某些人當然會採取一些行動。所以表面上看這次事件是社會上的小混混尋釁鬧事,其實幕後卻有一些黑手在推動。
「不管有多困難、時間多緊迫,我也一定要把話劇重新排起來,絕不能讓那群卑鄙的傢伙看笑話!」單晗雪激動地揮舞著雙手,但聽得心跳檢測器發出一陣尖銳的叫聲。
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的單晗雪,為了不讓心臟負擔太大,從小就養成波瀾不驚的性格,可這次的打架事件不但讓她許久不發的舊疾再度復發,連好不容易樹立的冰山美人的形象也終於破功。
「如果你不想讓護士和醫生衝進來的話,千萬別激動。」安承凱無奈地停止了偵探般的刺探行動,「打架事件肯定會有下文,關於這點我可以向你保證。」
「你在搞什麼鬼?」單晗雪狐疑地看著他,眼神裡充滿了期待和好奇,「瞞著我可不夠咱倆青梅竹馬的交情。」
「你想知道嗎?」安承凱面帶微笑地凝望著她,臉上的表情是晗雪熟悉的標準的老謀深算型,「那就先告訴我,你在搞什麼鬼?」
毫無預警地,儲物櫥的門被安承凱突然拉開。
幽黑的空間裡,四雙眼睛撲閃撲閃地瞪著他,充滿了驚恐。
靜默。
只有風吹過的聲音。
直到——
喵,一聲輕輕的貓叫,為這凝滯的尷尬時刻襯上絕美的配音。
「呃……還是被你發現了。」
身後,單晗雪無限遺憾的嘟囔終結了持續了四天的追查遊戲。
鋪著青石板的蜿蜒小路,兩側都是古舊的二層民房。
斑駁退色的木質老門,古舊的窗花,偶爾有西風刮過,吹起薄薄的塵土。這個現代化城市的某個蒙塵的角落,好像童話中被神秘魔法凝固住的秘密森林,小巷中偶爾有蹣跚而行滿是皺紋的老人經過,風中隱隱送來風鈴的脆響,時光似乎在許久之前就停留在某個久遠年代不再前行。
夕陽在遙遠的地平線上像一個又大又圓的蛋黃,誘人的金色光澤將所有的一切都鍍上一層金膜,連在路上行走的人們,也似乎鑲嵌在金色的霞光中,所有這些就像一幅絕美的圖畫。
小米垂著頭默默跟在安承凱身後走著,兩人之間始終隔著兩三米的距離,長長的身影拖曳出奇形怪狀的重疊影像。
「你怎麼知道我躲在晗雪這裡?」
隔了許久,小米終於忍不住打破了兩人之間令人窒息的沉默,她實在想破腦袋也想不通,為什麼安承凱一出手就能逮到她,她以為自己藏得足夠好了,連著三天,她每次溜進醫院連醫生護士都沒發現。
「笨蛋。」
迎風飄來兩個字眼。
「什麼?」小米疑惑地抬起頭瞪著安承凱高高在上的後腦勺,她是不是聽錯了,這個傢伙應該不會在罵她吧?怎麼說她現在也是有家回不得的可憐小孤女,他不會冷酷到這個時候還刺傷她早已傷痕纍纍的自尊心吧?
「我是說——」安承凱突然轉過身,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標準安承凱式的惡毒表情,眼瞅著小米的鼻子毫無意外地狠狠撞上他外套的第二顆銅製鈕扣。
「唔!」小米哀叫一聲,手捂著鼻子差點蹲坐在地上,痛死她了。
「果真是個笨蛋!」
安承凱仰天長歎,看著小米蹲在地上可憐兮兮的背影,原本醞釀了一肚子的冷言冷語終究還是化作一聲莫可奈何的咕噥。
「你罵我?!」小米委屈地抬起頭,通紅的鼻子上掛著兩道觸目驚心的鼻血。
「你能活這麼久真是奇跡!」安承凱嘴上雖然說得毫不留情,手卻忍不住探進口袋掏出手帕,彎下身狠狠摀住小米的鼻子。
「喂,輕點,輕點,鼻子快被你擰掉了。」小米作一臉痛不欲生狀,努力扒拉著安承凱的手。「現在怕痛了,剛才走路為什麼不長眼睛?」毫不理會小米的抗議,安承凱照樣擰、擰、擰。
「還怪我?誰叫你莫名其妙地急剎車?」努力奪過手帕,小米終於掌控了鼻子的主權,說話也比剛才有力多了。
腦袋被輕輕一彈,小米怨憤地抬起頭,卻看見安承凱似笑非笑的眼神。
「你沒事了吧?」語氣不再調侃,那神情裡竟然有一絲難得的暖意。
一定是她看錯了,小米告訴自己。安承凱這個傢伙最喜歡幸災樂禍,而且看她倒霉總是一副很開心的樣子,才不會真的關心她呢。
想著,小米拿掉捂著鼻子的手帕,示威性地把慘不忍睹的鼻尖湊到他面前,還把血跡斑斑的手帕晃來晃去噁心他:「承蒙您關心,你說這樣算不算沒事?」
無影神掌毫不猶豫地再度蓋到小米的小臉上,安承凱恨不能將小米的腦袋狠狠搖一下:「笨蛋,我才沒有問你的鼻子有事沒事?」
「那你問什麼?」小米奇怪地看著他,這個傢伙老是說些她不能理解的話,是不是優等生的大腦結構就是和她這種普通人的不一樣?
「算我多事。」安承凱氣餒地攏著頭髮,「看來你離家出走得挺愉快的,我幹嗎管你!」
離家出走?
「你關心我?」想也不想,小米衝口而出。
「才沒有!!」安承凱彆扭地站直身,撇清似的轉過去,不再理會她。
即使暮色低迷,小米的視力也不算很好,安承凱臉上一抹狼狽的紅色還是沒有逃過她的眼睛。
這傢伙彆扭個什麼勁!小米暗地裡哼哼著,可內心卻為這樣的發現雀躍不已,那一瞬間彷彿滿天的禮花在心頭綻放,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高興成這樣,只是因為有人關心她嗎?
「你傻笑什麼呢?」安承凱瞥了她一眼,「醜死了。」
說完,臉色好像更彆扭了,他掉轉頭大步朝前走著,恨恨地彷彿每一步都希望把腳底的石板路踩出一個坑。
晚風,捲起滿地塵土,北方的冬天總是灰天灰地。
小米知道自己這樣咧著嘴的樣子一定很蠢,口水裡也一定粘了好多灰塵,可兩頰的肌肉就是這樣自動抽搐著,始終不肯放棄地維持著傻笑的表情。
他害羞了,哇哈哈哈哈哈哈!
「我說——」小米奮力跟上,手指輕輕拽住安承凱的衣角。
腳步微微停頓,他轉身斜望著,雖然表情顯得很不耐煩,卻沒有拂開她的手。
「我高興還有人關心我——」
「我才沒——」安承凱忍不住再次撇清,卻被小米認真的眼神打斷。
「謝謝你。」小米輕聲卻堅定地說道,「有朋友的感覺真好,曾經我以為自己是這世界上最孤單的人,現在才發現原來身邊還是有很多關心我的人,就算是——」她轉頭望向天邊無窮無盡的暮色,聲音顯然低沉了下來,「我這樣一個連父親也吝惜愛的人,原來也不是孤單一個人。」
那一晚,當她帶著無比絕望的心情躲在暗巷裡,如果沒有看到可憐的小貓,就不會去追逐它,也就不會遇上剛從醫院溜回家的晗雪,也不可能被她收留。那麼最終,她可能不得不拖著濕透的身體回家,承受著父親的蔑視和斥罵,伯母的冷嘲熱諷,奶奶不斷地歎息,她還是那個可憐的沒用的一無是處的莫小米。
然而,她畢竟遇到了願意幫助她的人,無論是一直對她態度冷熱無常的單晗雪,還是總是嘴上惡毒刻薄的安承凱,小米知道,內心裡他們都關心自己。
身旁,某棟老宅門前的風鈴叮叮咚咚地響起,恰在此時,恰逢此刻,像心靈中的某種弦音,悲傷時是心碎,快樂時是心跳。
夜色已沉沉地暗下,像一件厚重的深色大衣,重重地披在行人肩頭,拽著衣角的手卻遲遲沒有放下,反而愈來愈緊。
「我沒有帶兩塊手帕的習慣。」安承凱輕聲說道。
「啊?」小米仰望他,視線迷迷濛濛。
似乎是第一次,兩個人的眼神如此認真而專注地交融著,雖然只是意外的相遇,卻各自在對方的視線中看到了自己。
手慢慢抬起,輕輕彈去臉頰上兩行冰涼的液體。
「哦。」小米驚呼一聲,臉瞬間像火燒似的辣紅,她什麼時候掉的淚,什麼時候產生的悲傷心情,早已不記得。安承凱為她抹去眼淚的這一刻,尷尬和某種理不清的情緒像刺鼻的芥末一樣衝上腦門,把她刺激得就差腦充血變成一顆辣椒頭。
「下回記得帶手帕。」
安承凱泰然自若地拍拍小米的肩頭,順便把沾濕的手指在她衣領上擦乾。
「你!你!你——」小米驚愕地指著自己肩頭,再次瞪著安承凱一臉得意的表情。
這個傢伙!這個傢伙!!這個傢伙!!!就不能讓她多保留一分鐘的幻想嗎?
太過分了!!!!
看著小米氣得簡直要爆炸的表情,安承凱大笑出聲,總算扳回一城。
「笨蛋!」忍不住又敲了一下她的腦袋,「還不快走,我餓死了,好久沒吃晗雪外婆燒的南瓜飯,我好像已經聞到香味了。」
自顧自走在前頭,聽見小米在身後嘟嘟囔囔的抱怨聲,安承凱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他始終沒有告訴小米自己之所以一逮就能逮到她,是因為早在她離家出走的那一天,他就一直跟隨在她身後,直到小米找到棲身的地方,雖然他一再解釋自己這麼做的原因絕對不是因為同情這種毫無男子氣概的情緒。不過,現在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終於走到晗雪家的門口了。
「好吃,我還要一碗。」
「別跟我搶,我好久沒吃外婆煮的飯了,我先來。」
「喂,你是男生,有點紳士風度好不好?」
「對不起,我的紳士風度只用在淑女身上,對你就省了。外婆,我還要一碗。」
「安承凱!你——」
「我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用你提醒。」
「喂——」
「好了好了,你們別吵了,飯還有很多,你們敞開肚子吃吧。」
一張老舊的榆木飯桌,一盞昏黃的檯燈,燈光下安承凱和莫小米正吵得不亦樂乎,如果不是晗雪的外婆出聲阻止,兩人只怕要用飯碗互砸了。
「外婆,我自己來。」小米搶過外婆手中的飯勺給安承凱和自己的碗裡添了飯,「您先去休息吧,待會我會收拾的。」
「沒關係。」年邁但矍鑠的老太太擺了擺手,笑瞇瞇地坐在安承凱身旁,「凱凱有好久沒來玩了,這屋子自從小雪上學之後就難得這麼熱鬧了,我呀,也湊湊年輕人的熱鬧。」
「我有空一定常來看你。我姐前兩天還說找到一個中藥方子,治你的腿病很有效,過幾天抓好藥我給你送過來。」在老人家面前,安承凱表現得像個乖寶寶。
「唉,以然老把這些小事放在心上,這把老骨頭就隨它去吧,倒是她的婚事辦得差不多了吧,別耽誤正事。」
小米默默地嚼著飯,看著一老一小熟絡地對答。她一直覺得高一的單晗雪和高三的安承凱交情好得絕不像學妹和學長這麼簡單,現在發現連安以然和晗雪的外婆都那麼熟,兩家的交情可見一斑,簡直就像一家人。
好溫馨哦,不是一家人卻有一家人的溫暖,哪像她的家——小米想到這裡眼睛突然有些發酸,真討厭最近突然變得多愁善感起來,在這種溫馨的環境待得越久人彷彿就越軟弱。
小米努力地扒拉著碗裡的飯,做出很好吃的表情,彷彿這樣就可以掩蓋心中失落的感覺。
喵。
奶聲奶氣的叫喚打斷了小米的自憐自艾,腿上一暖,一團毛茸茸的東西跳上膝頭。
「帕斯卡?!」小米驚呼,「你怎麼跑回來了?」它不是應該在醫院裡陪著晗雪嗎?
腿上蜷縮的,正是離家出走那晚撿到的小黑貓,晗雪硬要給它起這麼一個怪名字。小黑貓瞇著眼,用圓圓的小腦袋輕輕蹭著小米的手掌,要求撫摸。
「小東西還是跟你親,它大概明白你才是真正救它的人。」
門外,一個最不該在此刻出現的人,正背著大包小包站在門口,把屋裡所有的人嚇了一跳。
「晗雪,你怎麼又逃出來了?!」
彷彿商量好的,老少三人發出了相同的問句。
「護士發現我在病房裡養貓,所以把我趕出來了。」單晗雪若無其事地將行李放進屋裡,只有微揚的嘴角洩露了她對這樣的結果有多得意。
「你不會是為了話劇排練的事情從醫院裡逃出來的吧?」安承凱太瞭解晗雪的本性,忍不住多問一句,直到晗雪拿出出院手續單在眾人面前證實清白。
「平平安安就好。」外婆很激動,「我要上炷香告訴你媽媽,讓她放心,幸虧她保佑你啊!」外婆急匆匆地走進裡屋,老人總是格外相信神靈。
「你怎麼不打個電話讓大家去接你呢,畢竟才出院,身體要注意哦。」小米像小丫環似的嘮嘮叨叨,一邊幫晗雪拿行李,一邊幫她端茶送飯。
安承凱只是雙手抱胸默默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這兩個傢伙的交情似乎比他以為的好得多。
晗雪的房間就在這棟老宅的樓上,小米自告奮勇拿著她的衣服送上樓去,年久失修的木質樓梯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使這個原本熱鬧的夜晚更顯嘈雜。
「你是奉命來把她帶回去的?」晗雪坐上飯桌,卻不急著吃飯。
「不!」安承凱聳聳肩,「她爸還沒資格命令我。」
「哦。」晗雪吐了一個長音,沒有再說話,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
「我記得你不喜歡她。」安承凱瞇著眼看著她,審視著她臉上的每一個表情。他沒有忘記,當初因為讓小米進話劇社,晗雪是何等反對,直到他以出演男主角為交換條件,她才點的頭。
「嗯哼。」晗雪坦然地朝他笑笑,「事情不會一成不變。」
出於很多原因,晗雪在得知小米的身份後始終對她很冷淡,一個含著金湯勺出生的孩子,怎麼能夠體會像她這種從小失去父母、看盡世情冷暖的感受。那種感覺說討厭也許不夠恰當,說嫉妒卻肯定是有的。但令她意外的是,這朵本該生活在溫室裡的小花並沒有得到足夠的溫暖滋養,小米是如此缺乏愛,缺乏自信。那個雨夜,擔心外婆的她偷偷從醫院溜出來,恰巧在巷口看見淋得渾身濕透的小米,看見她追著小貓,小心翼翼把它從淌滿泥水的陰溝中撿起抱在懷裡。看著她寧可自己被雨打濕也要保護好小貓的樣子,她就明白自己根本不可能坐視不理。
「你不會又在醞釀什麼詭計吧?」安承凱承認自己搞不清晗雪的想法。
晗雪突然饒有興味地看著安承凱:「你知不知道自己現在像什麼?」
安承凱不甚感興趣地回瞪著她。
「像保護小母雞的老母雞,或者換個恰當的比喻,像在努力保護自己所有物的守財奴。」
一陣怒咳,安承凱被晗雪的話噎得嗆了口水。
「我看那隻老母雞是你才合適。」好半天,安承凱才回了晗雪一句,得到的卻是晗雪嘲弄的鬼臉。
「莫名其妙!」安承凱冷哼了一聲,心卻總覺得彆扭,他也不知道彆扭什麼。
「怎麼啦?」小米匆匆從樓上跑下,詫異地發問,順便遞給安承凱一杯涼水。
「沒什麼,安學長擔心你住慣豪宅,不習慣我家的破爛小樓呢。」晗雪神情優雅地朝安承凱微笑著,趁小米不注意的時候朝他做了個鬼臉。
「不會的。」小米搖著頭有些窘迫地說道,「我喜歡這裡,真的!」
她是很認真、很真誠地說的。有溫暖的地方才配稱為一個家,僅僅靠華麗的裝飾和昂貴的傢俱打造出來的只是鑽石牢籠,沒有歡笑、沒有關愛,沒有每天臨睡前帶著溫暖笑容的「晚安」,那種地方不配稱之為家。
在晗雪家住了短短的四天時間,雖然她家的木樓梯又陡又窄,每次走的時候總要小心翼翼地邁步惟恐一不小心掉下去;她家的燈光總是不夠亮堂,古舊似乎總在陰暗的角落從剝落的牆紙、斑駁的舊傢俱中蔓延出來。但這非但不會讓小米覺得一絲一毫的害怕,反而讓她倍感親切。因為每一處的陳舊都是這個家庭的歷史,處處透出溫馨。
為了替晗雪照顧年邁的外婆,為了替外婆探望生病的外孫女,小米每天在醫院和晗雪家之間往返。她深深感受到這一對相依為命的祖孫之間濃濃的親情,也深深感受到這一對外人對她的關心。從小嘗盡親情冷暖,她早就學會從一舉一動的細節中去體會別人真正的心意。晗雪對她的態度雖然始終淡淡的,但是她明白在那種淡淡的背後是真誠的關心。
雖然這裡不是她的家,但是她就像一個新生的嬰兒,對這裡的一切已經產生了依賴感。
「你——不會把我住在這裡的事情告訴你姐姐吧。」猶豫了半天,小米還是把自己的擔心說了出來。她才不想這麼快被抓回家,雖然,也許,她的家人並不急於找到她。
「我才懶得管你的事。」安承凱板著他千年不變的撲克臉回答她,在聽到身旁的晗雪撲哧一笑時,他漲紅了臉,賭氣地站起身走到房間的陰暗處,順手從書包裡掏出一疊報紙扔在了桌上。
「什麼呀?」小米好奇地接過。
「我只是順手塞在包裡的,你們自己看著辦吧。」安承凱冷冷地說著。
都是這幾天的報紙,那上面除了有雷同的新聞,更有著一模一樣的尋人廣告,整版都在尋找同一個人——此刻看著尋人啟事,張著大嘴,一臉茫然的莫小米。
「想回家嗎?」晗雪看著她,「也許你爸爸不像你以為的那樣討厭你。」
「他會真的在乎我嗎?」小米自嘲地一笑,她這輩子都無法忘記那晚父親說的話。「那只是表示他有錢的一種方式罷了,畢竟那天我走的時候有那麼多雙眼睛看著,他總得做做樣子。」
小米重新忙碌著,擦桌子,撣灰,彷彿這樣可以掩飾某種感情。
有些事,她畢竟還是在乎的,只是不敢去在乎。
「那樣的父親,」晗雪冷笑一聲,「難道不該給他些教訓嗎?」
那樣的人,真的適合做姐姐的丈夫嗎?安承凱再一次想起了家裡面臨的這場重要的婚事。
三人各想各的心事,原本歡聲笑語的夜晚,突然變得沉悶。
儘管安承凱一再表示自己不會浪費時間去管小米的事情,但是當小米決心返回學校上課的第一天,自然就被守株待兔的安以然逮個正著。值得慶幸的是,安以然非但沒把小米押回家,反倒是豪情萬丈地要給小米撐腰,要她安心地住在晗雪家,直到她爸爸接受這次教訓。
強硬的爸爸會接受所謂的教訓?小米不敢想像,更不敢期望。不過安以然的態度著實讓她有些意外,她竟然會站在爸爸的對立面來幫她。要知道,以前那些圍繞在爸爸身邊的男男女女們,哪個不是對他言聽計從,惟恐一不小心得罪了他,以後就撈不到好處。而安以然,這個爸爸未來的妻子竟然願意幫著她,小米嘴上不說,心裡那種有人撐腰的感覺卻真的很爽,對安以然的排拒心理似乎越來越淡,就算想努力去討厭,似乎也很難做到。
唉,她喜歡這個女人!小米不得不承認。
就這樣,小米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從前,除了回家線路的改變,除了孤獨不再是她的夥伴。當然,這種改變不是單方面的,它既發生在小米身上,也發生在晗雪身上,更發生在晗雪外婆家的那棟老宅上。
幾天內,晗雪外婆那遙遙欲墜的木質老門不斷被送貨公司的工人敲打著,狹小的斗室內一下子多了許多和環境很不相稱的時尚傢俱和電器:等離子電視,雙門冰箱,進口床,頭層小牛皮的沙發,高級按摩椅,兩台筆記本電腦,大餐桌,空調……
當然,多了這些東西並不是因為晗雪突然中了彩票,也不是送貨的工人搞錯了地址。當然,一開始小米和晗雪確實這樣以為,直到小米看到送貨單上爸爸公司秘書的簽名,她立刻明白了這所有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誰。
「哎,小心這裡!」
「那裡,別撞壞了!」
晗雪在房間裡東竄西竄,充當著臨時調度,惟恐家裡保持了五十年不變的風貌被破壞了。看著小小的斗室快被這些閃亮豪華的新傢俱家電撐得放不下了,小米不得不懷疑,如果她那豪氣的爸爸在現場,會不會就轉身吩咐秘書再去買一幢房子,用來裝這些傢俱和人。
「真是闊氣的爸爸啊!」晗雪走到小米身邊,對家裡這翻天覆地的改造發出了無奈的歎息。彷彿為了呼應她,門口又被抬進了兩個大箱子,裡面全部是嶄新的衣服,每種款式均有兩件,分別是小米和晗雪的尺寸,連吊牌都沒拆,就像從服裝店裡打劫運回的贓物。
「這算是道歉?」晗雪從箱子裡拎起一件帶著蓬蓬紗的公主裙露出不敢恭維的表情,「不過你爸的品位還真是……」
「我不知道。」小米沮喪地蹲坐在地上,儘管父親很有錢,但這麼多年來從沒見過他這麼像暴發戶似的花錢,如果這時候他送個金馬桶過來,小米都不會太奇怪。
晗雪深思地看著滿屋子的奢華,皺起了眉:「他以為錢能夠補償一切嗎?」
「我不知道。」小米喃喃重複著嘴裡的對白。有那麼嚴重嗎?雖然這一次離家出走是她目前的人生中最大的反叛,但她並不覺得需要這麼多物質的東西來表示什麼,一個微笑,一個擁抱,一句關心的話都比這些更能打動她。有必要用金錢把別人的家都淹了嗎?
「晗雪啊?是不是送錯地方啦?」
只有晗雪的外婆充滿好奇地坐在按摩椅上研究著它的功能,享受著突如其來顫抖的快樂,老人家對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只是半瞇著眼,聽著高級音響裡音質逼真的昆曲《牡丹亭》。
如果說,這就是爸爸道歉的方式,小米不得不說,這種方式很失敗。雖然她明白自己不該期待什麼,但她還是期待了,最終的結果卻讓她深深失望。
不管怎樣,通過安以然的拍胸脯保證和父親大撒錢的暴發戶行為,小米暫住晗雪家的事情似乎已經被默許,而學校方面也因為莫文濤的關係撤銷了小米的曠課記錄,小米終於恢復了正常的學習生活。當然,也不可避免地因為那些尋人啟事她再度成為校園的風雲人物,好在這次有晗雪替她出頭,總算沒碰到太多麻煩。
眼下,最緊要的莫過於戲劇社的排練了。由於晗雪被醫生勒令靜養的禁令並未解除,所以萬般無奈之下,她只能從當初的報名者裡勉強挑選人選,不求演技,惟求能把戲順利演下去。
可惜,她顯然高估了其他人的實力。
「錯!這段台詞根本不該出現在這裡,你不覺得這樣的對白根本就沒有邏輯可言嗎?就算你背不出台詞,用腦子想想也知道應該說什麼吧?」晗雪第一千次在劇場裡扔本子,為什麼有些人竟笨成這個樣子?
新任女主角委屈地滿眼含淚,好歹她也是被班裡男生票選的夢中情人第一名,本還以為演出是件很簡單又風光的事情,可誰能想到要忍受這樣的屈辱,三天讓她把一齣戲的台詞都背出來,開什麼玩笑?她要能有那本事,語文怎麼會不及格?
「我,我不演了。」含恨甩下劇本,新任女主角憤然離場,儘管決絕的腳步在出門的那一刻故意停頓了一下,可惜滿屋子沒人看懂她的暗示,任由一顆芳心帶著憤恨和屈辱支離破碎。
「很好,大導演。」安承凱悠然地走下舞台站在單晗雪面前,順便解下身上的佩刀,「你終於成功地趕走了第六個女主角,戲還有一周就要公演了,請問你到哪裡找第七個受氣包?」
誰都知道,每當安承凱稱晗雪「大導演」就表示他生氣了,全體劇團的成員都開始頭皮發麻。天哪,剛跑了一個女主角,不會連撐檯面的男主角也罷演吧?
「俞曉貞!」晗雪瞪視著安承凱眼光,一聲怒喝。
「在。」躲在幕布後的小女生顫顫悠悠地走了出來,不會吧,她不會那麼倒霉被欽點成女主角吧?這種炮灰的工作難道不能找個膽子比她大、臉皮比她厚的人擔當嗎?嗚嗚嗚,她很不想啊!
「換上羅珊娜的戲服,你參與排練這麼久了,至少比那些什麼都不懂的花瓶要強很多。」單晗雪毫不留情地讓她噩夢成真。
「可,可,可是,我還要負責音響,沒人管不行吧?」就算是小螻蟻也要爭取存活的權利。
「沒關係!我們會幫助你!」眾多倖存下來的女生立馬表現出一百二十萬分的熱忱。
所謂你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可,可,可是我背不出台詞。」俞曉貞還想做最後的掙扎。
小米對她露出甜美的微笑,「我會幫你提詞。」
匡當,最後一個借口也被徹底否決。
排練磕磕絆絆地進行著,嚇破膽的俞曉貞所扮演的羅珊娜像一個患了智障的孱弱小姐,不但說話斷斷續續、走台步像小腳老太,還老忍不住因為忘詞而眼巴巴地朝後台的小米望去。
忙碌的小米,一邊忙著按照劇情的提示播放背景音樂和各種音效,一邊要分心看著俞曉貞,不斷為她提詞,好在所有的台詞她早就倒背如流,根本就不用看劇本。
「我沒想到你能把所有的台詞都背下來。」導演一反常態地在演出進行過程中插話。
「念了幾百遍了,倒著背都能背出來了。」小米忙碌地打開CD播放機,取出唱片,順便應答著晗雪的問話。
「很好,很好,很好。」
突然,室內非常安靜,小米轉過身愣愣地看著安承凱和單晗雪,發現他們炯炯有神的眼光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我臉上有蟲子嗎?」小米莫名其妙地抬手摸著臉,什麼也沒有啊?
「就是她,就是她!」突然,單晗雪跳起來歡呼雀躍,那激動的樣子真讓人擔心她的心臟病復發。
「我怎麼啦?」她只能問惟一還顯得比較冷靜的安承凱。
得到的答案是異常優雅的微笑,這笑容小米已經久違多時,此刻重逢,那種不良的預感再度冷颼颼地爬上她的脊樑。
…………
「我不要呀!」
華燈初上,寂寥的校園裡學生們都已經走得精光,只有教學樓後面的那幢學生會的小樓裡傳出慘烈而淒楚的喊叫。
不要擔心,沒有綁架、鬥毆等任何血腥場面。其實只是一個小小的決定。
莫小米將成為本年度藝術節最最最矚目的話劇《大鼻子情聖》的新任女主角。而上任才十五分鐘的俞曉貞終於含笑退場。
「救命啊!我真的不想啊!」
淒厲的喊聲持久不息,可惜,可惜,這年頭英雄救美的場面並不常常上演,小米同學只能自求多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