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不懂她,
她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她到底愛不愛我的爸爸?
她對我到底是什麼看法?
對於這個女魔頭我不應該有那麼多好奇,
可是偏偏她和我有了個約定,
一個只有瘋了的人才會想到的約定。
一個人的缺席對於一個擁有上千名學子的校園來說,實在是一件太渺小的事。
一個月的時間,也足以讓每天面對各種新鮮事物的莘莘學子忘卻之前發生的緋聞。
所以,當小米背著書包再度踏進高一德國班的地盤時,她發現自己又變成了那個平凡而不起眼的高一小女生,籃球隊長的緋聞已經淡出人們的記憶,上帝終於將她的平靜生活還給了她。
藝術節的準備工作已經到了尾聲,而小米的長病假使得她最終什麼社團活動都沒有報上名。
這下完蛋了!正當小米發愁的時候,一個意外的機會卻落在她面前。
「嗨,話劇社說他們缺一名助理,學生會主席欽點由你來擔任,怎麼樣,有興趣嗎?」一下課,班裡的文娛委員俞曉貞便一臉興奮地跑到她桌前。
「學生會主席?」
「就是學生會主席啊,你不知道?!他也是話劇社的社長,他竟然指名道姓要你當助理呢!」俞曉貞用手臂捅了捅她,故作神秘地問:「你們是不是認識呀?」
小米茫然地搖搖頭,她不記得自己在什麼場合遇到過學生會主席,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幸運,撿到這個似乎很多人都很盼望的機會。但是她沒空想那麼多,拿過報名表就被俞曉貞催著去學生會報到,因為今天是報名的最後一天。
在這個充滿競爭的社會抓住時機最關鍵,至於時機是怎麼來的,先別管這麼多了。小米可算是明白了。
樹影扶疏的小徑,午後微風輕送。踩著一地的落葉,聽著腳底輕微的枯葉乾裂聲,莫小米懷著《蝴蝶夢》中的瓊·芳登第一次看見曼陀麗莊園時的複雜心情朝目的地走去。
轉過一個彎,越過一片小小的草坪,一幢小洋樓出現在眼前。紅色牆體,白色涼台,在綠樹掩映下顯得一派沉靜,頗有遺世獨立的味道。
腳步停在蜿蜒而上的大理石台階前,弧形拱門之內,雕花廊柱之下,一塊小小的銀色標牌嵌在厚重的朱紅色歐式木門上,「學生會」三個字清晰地映入眼簾。
騎士高中的學生會,是這所學校的一則傳奇。
雖然在全省高中排名榜上騎士高中只能由下往上數,但是騎士的學生會卻是全省所有中學中最出名的。舉凡物理競賽、數學奧林匹克、文學新人選拔,籃球、足球、歌詠舞蹈等等賽事中,總能看到穿著騎士高中鮮綠色校服舉著獎盃的人影,這些人泰半是屬於騎士學生會,或者由學生會組織的社團。他們或許不是老師眼裡傳統的資優生門門考試都能得A,有些人甚至偏科得厲害,但是在屬於他們的領域,他們卻是絕對的頂尖人物。
所以,即使小米不八卦,也很難不聽說,學生會的體育部長在球場上有多殺氣凌人,素有小姚明之稱的他才高二卻已有多支大學球隊向他遞來橄欖枝。文藝部長吹拉彈唱樣樣精通,一手大提琴更是連音樂學院附中都曾來挖角。學習部長N次拿到新概念作文大賽冠軍,被冠以少年作家的美譽,年紀輕輕就有多家出版社搶著要出版他的小說。
而今年新當任的學生會主席,更是眾多學生心目中完美的化身。不僅以中考第一名之資挺進校園,一出手便替校榮譽陳列室裡添了N多競賽一等獎獎盃,最贏得人心的一件事是他向校方據理力爭要求更換校服,並提議新款校服由學生自行設計,然後在校園局域網內進行票選,票選結果的第一名將成為今後騎士高中校服的款式。一想到被其他學校嘲諷至今的「綠蚱蜢」終於可以脫胎換骨,全校學生的熱情簡直洶湧澎湃,三天之內聯名倡議書上簽下了所有學生的大名,第四天校長在晨會中宣佈,提議通過。那轟轟烈烈的場面發生的時候小米還未入校,但每一次聽人提起小米都不由心生崇拜。
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此刻,小米躑躅在學生會大本營的門前,呼吸著帶著冷冷秋意的清新空氣,心中突然湧現出一份好奇。
輕輕叩響朱漆大門,卻發現門是虛掩著的。
「有人嗎?」小米推門而進,沒有聽到回應。
門後是一個面積頗大的玄關,玄關之後有一道盤旋而上的雕花樓梯。環顧四周,小米很快發現這幢小洋樓裡有很多房間,而應該到哪裡找人,她根本一點概念都沒有。
「有人嗎?」小米再度重複,陽光被隔絕在老式洋房的厚重牆壁之後,屋裡有些陰暗,一種年代久遠的氣息在空氣中瀰漫。
充滿神秘感,也讓人有些發怵。
小米慢慢地走著,試圖從一扇扇緊閉的門外找到有人的跡象,然後一種弦音從小樓的某處隱隱傾瀉,傳入耳膜。
微笑縱使傷了心
微笑縱使受了傷
天空被雲覆蓋著
你應該可以穿過
假如那個微笑
是來自悲傷和恐懼
…………
沿著樓梯盤旋而上,歌聲越來越近,腳步停在一扇彩色玻璃門前,歌聲正是由此處傳來。該打斷他們嗎?
小米猶豫著,這音樂、這琴韻、這歌聲是如此美妙,在這幢古舊的房子裡,像某種天籟之音,彷彿輕輕一個叩響就會讓它消失無蹤。
微笑明天來臨時
太陽又再升起
它會照亮你
歡喜照亮了你的臉
把悲傷的痕跡隱藏
不管眼淚就快流出
微笑眼淚到底是何物
人生是否有那個價值
你會將它發現
只有微笑
…………
小米靜靜地站在門口聆聽,直到最後一個樂音消散在空氣中,她才恍然回神。
「對不起,打擾了,我——」推開門,她小聲地道著歉,然後房間裡轉過頭來的臉孔卻讓她一下子愣住了。
「你是高一德國班的莫小米吧,很高興再見面。」
白色的人影從靠窗的角落慢慢走向她,依然是那樣柔弱的美麗,依然是那樣磁性好聽的嗓音,然而換上一臉的笑意,小米竟覺得非常不適應。
「我是高一荷蘭班的單晗雪,你應該記得吧。」單晗雪走到了她面前,纖瘦而高挑的身材與小米形成鮮明的對比。
「我找學生會主席。」小米訥訥地說道。
「是為了話劇社的事吧?」單晗雪笑著問小米,然後轉頭,視線投射到身後的陰暗處。
房間深處的角落裡發出重重的聲響,小米看到一個人影將沉重的大提琴靠在壁爐旁,然後緩步朝她們走來。
這就是那個拉出完美琴音的人吧,誰能想到騎士高中是這樣一個藏龍臥虎的地方。小米好奇地張望著,想像著那個和單晗雪配合得如此天衣無縫的人,會不會就是傳說中的學生會主席,他長什麼樣呢,一定和單晗雪很匹配……
「那今天的排練就此結束。」
陰霾一層層退卻,來人漸漸走到明亮的區域,這聲音實在耳熟,這輪廓實在眼熟,這張臉實在熟得不能再熟。
小米愣愣瞪著那個負載著她滿心期待的傢伙,安承凱?那個拉大提琴的人,竟然是安承凱!
「好吧。」單晗雪朝安承凱點點頭,「那我說的事情——」
兩個交談的人忽然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小米身上。
「嗨。」小米被他們瞪得口乾舌燥,只能傻傻地朝安承凱輕聲打了個招呼。自從她水痘發完之後,兩人就再也沒碰過面,雖然小米偶然會想想這個傢伙現在在幹什麼,不給她補課是不是心情特別舒暢什麼的,但在這個完全沒有料想到的地方遇到他,她竟然手心有點出汗。接下來該說些什麼呢,她對他沒有和平共處的經驗,如果他真的是學生會主席,他把她叫到這裡來,到底是——
「你要怎麼辦就怎麼辦吧。」許久,安承凱收回瞪著小米的目光,用不情願的口氣轉向單晗雪。
「那一言為定啦。」單晗雪笑了,有點得意。
這次安承凱沒有回應,只是朝她們點點頭,然後從小米身旁經過,開門,關門,漸行漸遠的腳步聲在樓梯盡頭消失。
這是什麼意思?
小米莫名其妙地瞪著大門,他走掉了,他竟然走掉了,那把她喊到這裡來算是幹嗎?耍她嗎?讓她感受一下被當做空氣對待的感覺嗎?
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好吧,我們開始吧。」身後,有人輕拍她的肩,小米轉頭,看到笑意盈盈的單晗雪。
「可是,我找的是學生會主席。」小米的臉鼓得像青蛙。
撲哧,晗雪終於笑出聲:「你不會以為安學長就是學生會主席吧?」
「不是嗎?」這樣的魄力,這樣的決斷,那麼像他的風格,除了他還能有誰?
「我鄭重介紹一下吧,安承凱是學生會的文藝部長。」
啊?小米張大了嘴巴。
「而我單晗雪,是這一屆的學生會主席。」
「好了,好了,該你上場了。」
「等等,我的腰帶怎麼找不到了?」
「小米,待會兒你就站在這個位置。」
「哦,知道了。」
騎士高中的小劇場此刻人聲鼎沸,這個學校最出名也最成功的社團——話劇社正在排練法國劇作家羅斯丹的名劇《大鼻子情聖》。
「哦,羅珊娜,美麗的羅珊娜,我日思夜想的夢中情人,你是我的玫瑰,嗯——」
「我願意做那只啼血的夜鶯,圍繞你整夜歌唱。」
「哦,我願意做那只啼血的夜鶯,圍繞你整夜歌唱。」
…………
小米抱著厚厚的台詞本,躲在舞台左側上台的入口,正不斷為忘性很大的男二號提詞。
她的工作說得好聽點是這齣戲的導演助理,實際上就是一名提詞員。
自從上星期,她在學生會終於見識了學生會主席的真面目,然後由於她也無法得知的原因被點召進戲劇社,她每天的閒暇時間就全部奉獻給了這個社團,其勞累程度,排練的密集程度,不亞於奧運選手參加重大賽事前的準備。
別看提詞員是個不需要在舞台上拋頭露面的人物,但如果你以為這份工作很輕鬆,那就徹底錯了。作為一個提詞員,必須密切關注台上演員的表現,一旦發現他們有忘記台詞的跡象,就要提前輕聲提醒,決不能讓觀眾看出破綻。偏偏在排練之初,演員們根本就沒有好好背過台詞,於是幾天下來,她幾乎每天要把台詞念上十遍,二十遍,成了第一個可以把整部劇本倒背如流的人。
「學生會主席,她呀,可是我們學校惟一高一就能擊倒其他高年級對手入主學生會的人。而且她還是女生,能夠得到那麼多男生的選票,簡直就是奇跡。」
同班的文娛委員兼音響師俞曉貞一邊將有著黃鶯啼叫的唱片推入唱機播放,在整個劇場製造森林的效果,一邊不忘八卦女的狗仔本色,眉飛色舞地向小米介紹著眾人眼裡既崇拜又好奇的女一號——學生會主席單晗雪的種種傳奇事跡。
「雖然大家都是新生,可是學生會主席就是有本事把高二高三那幫子連老師看見都皺眉的問題學生鎮住。別看她風吹就倒的柔弱樣子,你不知道那些傢伙看見她有多怕。」
「為什麼?」小米好奇地問,不由想起那天她被辣妹追逐的情景,當晗雪嚇退她們的時候她就非常好奇,卻始終不明所以。
「這個我也不清楚。」俞曉貞非常不情願地承認自己的情報網也有疏漏,「這是秘密,除了他們自己誰也打聽不出來。」
這時台下觀眾席突然響起熱烈的掌聲,一群不屬於話劇社的女生不知什麼時候溜進了排練現場,除了鼓掌還不斷喊著一個名字。
「安學長,安學長,看這裡!看這裡!」
十足追星族的模樣。
這一幕每天上演,過一會兒維持秩序的男生就會過來將這些FANS趕走,可是胡亂朝舞台上扔去的鮮花情書可不是一時半會兒就可以清理乾淨的。
「唉,安學長真是帥啊!」連一旁的俞曉貞也不由得眼冒紅心,發出這樣的感歎。
這應該叫做招蜂引蝶吧。小米撇撇嘴,露出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不用朝舞台上看她就知道,每每發生這樣的情況,必然是安承凱穿著深藍色繡著金線的騎士服,一身帥氣地上台。他所扮演的角色西拉諾,是一個同時擁有卓絕文才和罕世武功的劍俠。但不幸的是他也擁有一個超級大鼻子,更為此而深深自卑,不得不將心中對自己表妹的愛戀深深埋藏,直至死前才讓自己的愛人知道他內心最深處的秘密。
曾經有人建議為了讓他扮演的這個角色更逼真而戴一個假鼻子,可是消息一傳出,即刻有人聚集在小劇場門口遊行示威,要求導演絕不可以做出如此破壞安承凱形象的舉動,最後此事不了了之。可見在這校園裡他的FANS的勢力有多龐大。
小米從來沒有想到,讀書成績一級棒的安承凱最出色的竟然是他在藝術上的才華。他就是眾人口中的文藝部長——那個據說連音樂學院院長都專程來聽過他拉大提琴的音樂神童。除了大提琴,他還會演奏鋼琴、長笛、小提琴等多種樂器,嗓音條件也得天獨厚地好,簡直就是維納斯的寵兒。
只是他很少在眾人面前公開演出,每年只在藝術節上才會表演節目,而每次台底下觀眾喊「安可」的時間比他表演的時間還長,受歡迎的程度即便當紅明星也未必能及吧。
今年不知話劇社想了什麼辦法把他拖來演男主角,一想到明年他就要升入大學而離開騎士高中,舞台上的風采將一去不再,總有很多人通過各種方法溜進劇場,只為了多看一眼他在舞台上的精彩表演。
「這一封愛的信箋,我已經在心裡反覆思量了百遍,直到一切就緒,我才將我的靈魂放在紙旁……」
熟悉的台詞,整齣戲裡最深情的告白,正通過安承凱低沉醇厚的嗓音振顫著每個人的心扉。原本嘈雜的劇場開始變得安靜,每一個人都停下他們的交談和動作,轉頭望向舞台。
這就是他的魅力吧。
「沒想到安學長平時對人那麼冷淡,在舞台上卻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俞曉貞的話也恰恰道出了小米的想法。
第一次看完劇本,她曾好奇以高中生的年紀和業餘演員的資歷如何能表現出這個角色的氣勢、風度和豐富而矛盾的內心世界。然而安承凱走上舞台,一舉手一投足都充滿劍俠的風采,他注視著女主角深情款款的眼神,他想愛卻又不得不隱忍的痛苦表情,使她不得不承認,他出乎她意料地適合。
這就是那個說話刻毒,對人總是保持著淡漠距離,惹到他便會慘遭報復的安承凱?那個對所有人都文質彬彬,惟獨對她卻總是小心眼、小肚雞腸、愛給她穿小鞋的安承凱?
當他傾吐著內心痛苦的愛戀,儘管明知那是演戲,儘管明知那只是對著女主角傾訴的台詞,但每一個人都無法不被深深感動,彷彿那番話就在自己耳邊,對著自己呢喃。
「如果有一天,能夠讓我演羅珊娜,能夠讓安學長對著我這樣告白,我便死而無憾了。」俞曉貞誇張地斜靠在小米的肩頭,一副被愛情深深擊中倒地不起的樣子。
「可是只有學生會主席才是惟一和安學長旗鼓相當的人啊!」身旁傳來一聲感歎,負責化妝的女生從幕布後探出頭,同樣無限嚮往地凝視著舞台。
那一頭,追光燈打亮舞台的一角,也將女主角驚人的美貌展露在每一個觀眾眼前。能夠扮演羅珊娜的人只有一個,從沒有人癡心妄想去替代她,因為單晗雪就是那樣一個無可替代的人。
蒼白的容顏被淡淡的腮紅所點綴,清純之餘多了一分嬌艷。柔若無骨的肢體,讓人不由自主萌生保護她的意念。清澈的眼波流動,嘴角的一顰一笑,無論男生女生都會為她傾倒。
「她真的好美!」三個人不約而同地感歎道。
在參加戲劇社的這幾天時間裡,小米見識了這所學校的另一種風貌,更從所有人的口中眼中明白一個事實:安承凱和單晗雪,騎士高中的兩大傳奇人物,擁有同樣出色的外貌與才華,擁有同樣的號召力與驕傲的個性,他們是兩個如此相像的人物,就像夜空中兩顆最明亮的星星,誰的光芒也無法遮掩另一個。這樣完美而相似的人物,只有彼此相屬才是最圓滿的搭配。
眼前又浮現出那個午後,古老的小樓,年代久遠的氣息,悠揚的提琴聲和仿若天籟的歌喉,陽光透過老舊的長窗照耀在那一對男女身上,耀眼的光芒讓人睜不開眼,好似夢境。
小米長歎一口氣,突然明白,為什麼當全校票選出的第二校草籃球隊長被傳出與她的小道消息之後,有這麼多人會抓狂,有這麼多人會激動。因為安承凱對所有的女生來說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是一輪高高在上的明月,只可遠觀不可摘擷。正因為安承凱的impossible,親切、帥氣卻更平民化的江駿成了那些女生心目中的possible,誰膽敢將這possible變成impossible,必然遭到圍剿。
好險!小米第一次慶幸自己的水痘出得是時候。
「莫小米。」
「莫小米!你在發什麼呆!」男二號終於忍無可忍莫小米的神遊天外,「你這提詞員是怎麼當的?!」
排練停止,因為男二號的再次忘詞和發飆。
「你沒資格怪她,提詞員只在演員因為緊張或偶爾卡殼的時候進行提醒,而不是一台字幕機,負責告訴你每一句對白。」單晗雪揮手示意所有人員暫時休息,「這段戲我們排了三天,你花過時間背台詞嗎?不要把自己的錯誤推到別人身上。」
男二號被晗雪說得滿臉通紅,明白是自己有錯在先。他不敢反駁,不是因為晗雪的美貌,而是因為晗雪在這齣戲裡的另一個身份——導演。
小米也是第一天排練的時候才發現,話劇社的社長、這齣戲的導演、美麗的女主角竟是一個人。一個人可以有多少面?柔弱的,強悍的,友善的,冷漠的,時而像隨風飄舞的蒲公英溫柔而輕盈,時而像沙漠中的仙人掌多刺而堅硬。小米從沒見過可以集這麼多矛盾個性於一身的人。
她究竟是怎麼樣的人,那一個下午讓她哭泣的原因又是什麼?所有一切都像謎團。
「學生會主席對你真好,每次都幫你說話。」俞曉貞在一旁羨慕地推了推她。
「啊?是嗎?」小米木知木覺地回應。
「那當然。你不知道排練的時候她可是出名的嚴厲,今天竟然會幫你說話,這種待遇別人可是沒有的。」
小米無語。
每個人都知道小米是單晗雪招進戲劇社的,每個人都以為小米和晗雪的交情很好。這個大家也理解,雖然小米不是那種很熱情、隨時能和別人打成一片的開朗女孩,但是她小小的個子,溫順的個性,毫無威脅的外貌,對別人的傾吐總是樂意傾聽的樣子,讓人覺得她是一個可人的鄰家小妹,照顧她、寵著她好像都是很自然的事情。
然而只有小米自己明白,單晗雪在看似對她親切的表象之後是一種疏離。每次當小米想要接近她時,她的眼光總是冷冷的。但是當小米忙碌的時候,總會不經意地發現晗雪在看著她,帶著一種研究的眼光,彷彿在她身上尋找某種東西。
她對自己的態度真的很奇怪,從第一次見面就埋在心底的疑惑越來越強烈,可小米卻無法找到答案。
忙碌的社團活動改變了小米的生活,她不再有悠閒逛馬路的時間,不再有躲到樹上享受寧靜繪畫的時間,不再有看著藍天發呆的嗜好,每天累得像頭牛一樣回家,吃完飯就快快做完作業上床睡覺,休息成了最大的奢侈享受。
所以她沒有發現家裡最近有許多陌生人進進出出,沒有發現爸爸夜晚外出的次數明顯增多,也沒有發現家裡的整體佈局正在發生著變化,比如說廚房重新裝修,爸爸臥室的傢俱換了全新的。更沒有發現客廳裡空落落的CD架漸漸被填滿,巴赫,帕格尼尼,傅尼埃,西村由紀江,BBking……都是些爸爸從來不聽的風格。
直到某天她推開家門,發現一貫冷清的家中人丁興旺,不但安以然和她的父母再次出現,客廳裡還坐著一對陌生的男女。
「是令嬡吧,長得很漂亮呢。」陌生女人滿臉堆笑,說著言不由衷的讚美。
小米疑惑地看著爸爸。
「我們是緣分婚慶公司的。」陌生男子諂媚地走過來,遞上一張名片,小米莫名其妙地接過,有些反應不及。婚慶公司的來她家幹嗎?
「小米,他們要和爸爸商量婚禮的細節,廚房裡有吃的,你自己熱一熱,吃完了進屋做功課。」莫文濤朝小米揮揮手簡單地說了一句,彷彿只為了盡告知的義務。
婚禮?小米呆怔在原地,努力拼湊傳到耳裡的信息,爸爸要結婚了,在最近,在他搬來這個城市沒多久,在他和媽媽離婚不到半年……
她以為一切不會太快。
但真的要結婚了……
真的要結婚了……
她以為自己無法接受的是女魔頭和女魔頭的弟弟,可是當事情真的發生,她這才發現自己無法接受的是爸爸的輕易變心。難道他對媽媽就從來沒有內疚?從來沒有一絲想念和後悔?過去的生活和回憶就能夠這樣輕鬆地拋棄,像隨手扔一團廢紙?
悶悶地轉身,她朝自己房間走去,腦海裡還不斷地迴響著排練時的台詞:
愛情是永恆的忠貞。
永恆嗎?
真是一個笑話。
門靜靜合上,孤獨和黑暗像一張綿密的網,將小米牢牢籠住。
「你沒和她談過嗎?」
客廳裡,只有安以然覺察出小米的過度沉默是多麼的反常。
「小孩子不需要管那麼多。」莫文濤輕描淡寫地帶過。
「關於草坪婚禮的細節部分不知兩位還有什麼意見?」婚慶公司的人將企劃書攤在他們面前。
那將是一個盛大而隆重的婚禮,儘管新郎不是第一次踏上紅地毯,但他承諾要給新娘一個無法忘懷的完美一夜。
眾人的注意力重又投注到桌上的文件中,進行熱烈的討論。
而屋簷下那一顆受傷的心,很快被人遺忘。
「對五組同名三角函數的公式,180°±α與α,360°±α與α,-α與α的同名三角函數可用『函數名不變,符號看象限』來概括並記憶……」
上午第四節課,講台上老師有氣無力地講著正弦、餘弦的誘導公式,講台下同學們一半昏昏欲睡,另一半神遊天外。即便是花了大價錢請來的特級教師,面對不思上進的學生同樣會束手無策,於是每一堂課老師但求快些結束,學生也捧著飢腸轆轆的肚子,等待下課鈴響。
呼,呼,身旁的男同學已經不知睡到第幾輪,口水淌滿一桌子,呼嚕打得震天響,連一貫好脾氣的數學老師臉上都有些掛不住了。小米沒心情去喊醒他,此刻她內心激動不已,手裡握著的小紙片都快捏成鹹菜了,可她卻不肯放手,彷彿一離開掌心,紙片就會變成幻影從手中消失。
媽媽給她寄包裹來了!早晨當傳達室的老大爺把這張包裹單給她的時候,從昨夜起一直鬱悶的心情像插了翅膀,簡直要飛起來了。已經很久沒有媽媽的消息了,雖然明白每年的演出季媽媽一定隨著芭蕾舞團在世界各地跑,但是內心總是隱隱擔憂媽媽對她失望了,不要她、不理她了。
可是媽媽即使在國外,還是能夠打聽到她的學校,還是會想到她,還是像以前一樣每次都給她寄禮物。
心裡是暖暖的,即使初冬的寒風穿過門縫在教室裡肆虐,她依然覺得渾身上下熱血沸騰。
「報告老師!我現在要去郵局!」她再也等不及了。騰的一下,直挺挺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巨大的聲響將睡到不知第幾輪的同桌震醒,更令話正講到一半的老師嗆得直咳嗽。
「你,你——咳,咳,咳。」老師揮著手,憤怒地要她坐下。小米卻理解為被允許,深深地鞠了一躬,大聲說了聲謝謝,便飛快地跑出教室。
窗外的陽光燦爛,小鳥在頭頂輕快地鳴叫,一切似乎都在歌唱著「生活多美好,生活多美好」。
小米快樂地在路上奔跑,她是那樣容易滿足,一點點關心,一點點愛,就能填滿她所有的快樂。
初冬的午後,暖暖的陽光不再有夏日的熱烈,校園的草坪上到處都是從家裡帶來墊子曬太陽的學生人群,毋庸置疑,騎士高中的學生對學習不在行,對享受快樂生活卻是游刃有餘。
小米躲在她常去的秘密花園的大樹下,小心翼翼地將取來的包裹打開。一層又一層,裹得密密實實,外包裝上敲滿了郵戳,顯示著漂洋過海的路途遙遠。
那是她這輩子所見過的最漂亮的蛋雕音樂盒。
白色絲絨底座上托著一顆鑲滿珍珠和彩色寶石的橢圓形彩蛋。擰緊發條,隨著動人的音樂緩緩飄起,彩蛋會像花朵一般慢慢綻放,一個瓷雕的芭蕾仙子便赫然呈現在眼前,穿著粉粉的舞蹈裙,腳尖輕盈地踮起,彷彿風一吹就會輕盈地隨著音樂在空中翩翩起舞。
陽光照射下,一束璀璨的光芒在芭蕾仙子身上的某處隱隱閃現,小米輕輕掂起,是一個晶瑩剔透的彩色水晶掛墜——舞蹈的小人。
「我們的小米會成為世界上最棒的舞蹈演員。」童年時為了讓患有腿疾的她不感到自卑,不畏懼別人眼裡的鄙夷,媽媽總是這樣鼓勵她,總是會買來各種舞蹈造型的人偶逗她開心。年幼時她確實期待將來可以像媽媽一樣在舞台上輕盈地舞蹈。然而歲月漸長,她開始明白芭蕾舞演員的夢想對她來說有多不切實際。即便她的腿腳已如常人能夠奔走跑跳,但高強度的運動量、高難度的動作要求終究不是她所能達到的。儘管如此,心底裡對芭蕾舞演員這一職業的熱愛卻始終未變。
音樂盒叮咚清脆的音律敲醒她沉思的心緒,小米從包裹底層翻出一封信,一封媽媽隨郵包一起寄來的信。
我最最親愛的小米,
媽媽很想你。
每天都會想今天你吃了什麼,衣服有沒有穿暖,長胖了嗎,長高了沒有,有沒有想媽媽。
你是媽媽最心愛最心愛的小寶貝,以前是,以後也永遠是。
儘管你不在我身邊,儘管聽不到你的片言隻語,但是只要每天看看你的照片,看見你的笑,心裡氾濫的想念便得到一點稍稍的滿足。
你現在開心嗎?爸爸對你好不好?新的城市、新的學校還能夠適應嗎?要記得提醒爸爸給你買新衣服,你這個年紀長得快,舊衣服很快就不能穿了。媽媽可不想看見你穿著吊手吊腳的衣服在路上走,因為我最愛的小米值得最好的對待。
無論發生什麼不開心的事情,一定要學會忘記,你可以哭,可以罵人,但是不可以絕望,要知道這世界上還有關心著你、愛著你的人。
對你,媽媽的手臂永遠是張開的,媽媽的懷抱永遠留有你的位置。任何時候,媽媽都歡迎你回到身邊。
目前,媽媽正在瑞士演出,這種音樂盒是瑞士很有名的工藝品,我一看就深深喜歡上了,相信你也一定會喜歡。那個翩翩起舞的水晶小人,像不像媽媽最愛的小米,有一天你一定也能在屬於你自己的舞台上閃耀光彩。
今年你的生日媽媽不能和你一起慶祝了,英國皇家舞蹈學院給了我一個進修編舞課程的機會,為期兩年,你知道這一直是媽媽夢寐以求的機會,所以……
兩年時間會很快過去的,等媽媽回來的時候會發現小米已經出落成一個大姑娘了,就像變魔術一樣。這樣不是很好嗎?不要哭,媽媽每天會在英國想你,你有機會的話也可以打電話給我。媽媽很想聽見你的聲音。
好了,媽媽馬上要到劇場去綵排了,今天晚上有一場公演,多希望小米就在台下看著媽媽的表演,會有這一天的,一定的!
小米,要學著長大,學著堅強,不管現在或將來會發生什麼,你都要有足夠的信心快樂地生活下去。
小米將信反反覆覆地看了好幾遍,心中的感覺真是五味雜陳。
媽媽找到了她人生的坐標,她一直追求的舞台夢想,小米真的很高興,這讓她覺得自己離開的決定是正確的。從字裡行間已看不出媽媽在離婚前的消沉和低迷,媽媽似乎很快樂、很充實,信心滿滿的樣子。
她應該為媽媽高興才是,可心裡卻總像有一塊石頭把她沉沉地扯下去。
兩年,整整兩年她將看不到媽媽。曾經,她是媽媽生活的全部,是媽媽的重心和依靠。如今,媽媽有了她的舞台,爸爸有了他的新娘,似乎每一個人都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新方向,只有她不再被需要,不再是重要的,甚至是可有可無的多餘者。
眼淚順著臉頰滑落到草地上,發出沙沙的輕響,她再度擰緊音樂盒上的發條,聽著清脆的弦音和著風聲、樹葉聲在耳邊迴盪。
要學著長大,學著堅強,不管現在或將來會發生什麼,你都要有足夠的信心快樂地生活下去。
信末的話在腦海裡迴響,她想試著長大,想試著堅強,想試著快樂地接受發生的一切。
可是,好難啊……
「從醫學角度來講,眼淚有清洗眼睛的作用,所以哭沒有什麼不好。可是,眼淚很鹹,會傷害皮膚,對於每一個愛護肌膚的女性來說,哭完之後一定要馬上擦乾淨才行。」
一張紙巾伴隨著{{zz的響動從頭頂飄然而下,小米顧不得鹹鹹的淚水灌進嘴裡,仰起頭看著這從天而降,正確地說應該是從頭頂的樹幹上爬下來的不速之客。
「你!」一個最不應該出現,此刻她也最不想見的人出現在她面前,「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不可以嗎?這裡是公眾地帶,我說我是來睡個午覺的,應該沒人有意見吧?」來人一屁股坐在小米身旁,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當然,其實我是跟蹤你來的。」
「你,幹嗎要跟蹤我?」
小米雙手緊緊護住媽媽的禮物,身子緊貼在身後的大樹上,盡量拉開與不速之客的距離。
「因為我想跟你聊聊,?而你跟那些笨蛋學生一樣,?死也不肯到醫務室來。」安以然笑瞇瞇地捏了捏小米的臉蛋,順手把掛在她鼻子上的大眼鏡拿掉。
「其實你長得挺漂亮,就是蒼白了點,每天跑個十公里肯定能紅潤起來,不過你戴這種難看的眼鏡,老是把自己搞成這副鬼樣子,審美可真是需要重新培養。」安以然煞有介事地評論著,看著小米一臉不爽又不能發作的表情,心中大樂。
「我自己的問題我自己會解決。」真是自說自話的傢伙!小米很想翻個白眼,但是一想起眼前這人曾經的恐怖行徑,馬上非常小心謹慎地將自己的臉蛋從對方的魔手中拯救出來,一邊露出一個諂媚的微笑,嘴角的弧度和腮邊的淚珠相映成趣。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何必要假裝,年紀小小的已經學會虛偽可不行啊!」
捏紅了的臉蛋重又落入魔手,這一回女魔頭還低下頭來仔細研究,神情專注得彷彿牙醫在檢查蛀牙。
「你——干——素——嗎——啦!」小米口齒含糊地抗議著,可是左甩右甩就是甩不脫她的魔手。
「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你的眼睛明明氣得都發紅了,為什麼不抗議呢,說你不高興,說你不喜歡我,說什麼都可以。你才十六歲,這個年齡應該口無遮攔才對。拜託,不要老成得像二十六歲的老傢伙,那是我們的專利,你這樣對得起青少年純真燦爛的形象嗎?!」
李連傑說過:忍無可忍,何須再忍。
於是小米終於爆發出一聲怒喝,手腳並用從安以然的掌控中掙脫而出。
「是,我是虛偽,我是假裝,你要聽真話是不是!那我告訴你,我一點也不喜歡你,從上到下,從裡到外,每一根骨頭,每一個細胞,我都討厭!你不漂亮,身材也不好,你憑什麼讓爸爸為了你跟媽媽離婚,就因為你年輕,就因為你會做那麼難吃的飯菜,你連媽媽的一個腳趾頭都及不上。我討厭你嫁給我爸爸,討厭你搬進我家,討厭你碰我,討厭你對我指手畫腳,我要穿什麼衣服,戴什麼眼鏡,我的審美怎樣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你要嫁就嫁,別指望我會當你是自家人,你要欺負儘管欺負,哪一天等我有能力報復了,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豪言壯語震得林間的樹葉簌簌發抖,小米頭一次覺得自己是如此有勇氣,簡直佩服死自己了。可惜安以然不是樹葉,自然不會發抖。她只是瞪著小米,看著她氣喘如牛地滔滔不絕,然後笑了。
她竟然笑了?!
小米氣憤地瞪著她。她不知道自己說出這番話需要多大的勇氣,她不知道自從得知爸爸要結婚,自己心中的鬱悶有多深,她竟然還敢笑?
「說出來是不是感覺好些?」安以然拍了拍小米戒備的臉,「你真的很有趣,難怪承凱這傢伙老喜歡欺負你,看你被惹急了的樣子真是很有成就感,每次都有出乎意料的驚喜,你爸爸知不知道你有這麼可愛的一面?」
「幹嗎?」小米狐疑地看著她,女魔頭的反應真是迥異常人,難道她想來家長告狀這一套?
「我只是覺得在家裡的你死氣沉沉,還是現在這種樣子可愛。不要再戴著面具了。」安以然淡淡笑著,忽然指了指小米懷裡的八音盒,「很漂亮,你媽媽寄來的?」
「關你什麼事?」小米戒備地將八音盒抱得更緊。
「她一定是個很好的媽媽。」
「那當然。」小米驕傲地仰起頭,因為對方稱讚自己的媽媽而臉色稍有鬆懈。
「也許我做不了一個完美的母親,但也不會是灰姑娘的惡毒的後媽,讓你整天穿著破衣爛衫,拚命做家務。」
「你——不會?」小米有些遲疑,故事書上可不是這麼講的。
安以然搖搖頭,表情變得非常認真:「我發誓。雖然我不太懂怎麼做一個後媽,但是我會像對待承凱一樣對待你。」
小米原本期待的臉色當場變綠:「那有什麼好?!還不是照樣被你敲敲打打!」她可沒忘記女魔頭修理自己弟弟時是毫不心慈手軟的。
「嗨,那是愛的教育,你懂不懂!」安以然毫不猶豫地在小米腦袋上給了一顆暴栗。
「好痛!」小米摸著腦袋憤怒地瞪視著她,這個女魔頭就不能手腳輕一點嘛!
「至少我這樣能把真正的你敲出來。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安以然一本正經地解釋。
「我本來就是真的,搞什麼呀。」小米嘴裡嘟嘟囔囔的。
一種和平的氣氛在兩人之間蔓延,小米發現之前對她的恐懼和憎惡漸漸消失了。
「可以聽聽看嗎?」安以然指指音樂盒,露出很好奇的表情。
小米很想拒絕她,看她失望的樣子一定很過癮,但又忍不住想要炫耀。
擰緊發條,音樂盒清脆的弦音再度在林間響起,兩個人忍不住都躺到了草地上,靜靜地聆聽著。
許久,小米有些不甘願地說道:「如果你不是那個要嫁給爸爸的女人,也許我會有點喜歡你。」
「現在就不能喜歡嗎?」安以然拔了根草葉放在嘴裡輕輕咬著。
「我不能喜歡你,」小米側過臉看了看她,重又將視線投在藍天白雲間,「因為你讓爸爸媽媽分開了。」
不得不承認,小米在得知安以然就是爸爸的那個「她」之後,曾經對她很有敵意。可是這個安以然,我行我素的安以然,從未在學校或家裡對她做出刻意討好的舉動,也從不以未來長輩的身份管束她的行動,每一次出現在她面前總是一副自自然然的樣子。即使小米還很年輕,沒有足夠的歷練分辨各色人等,但是她還是能感覺到,安以然是個活得很真的人,真的讓人很難去恨、去討厭。
「如果沒有我,他們就一定不分開,他們就一定會相愛嗎?」安以然問道。
「不會。」許久之後,小米悶悶地回答,長長地歎了口氣,「大人以為小孩什麼都不懂,很好騙,所以什麼出差啦,公司開會啦都是借口。其實他們早就不在一起了,爸爸甚至很少給媽媽打電話,很少——朝我笑。」
雲在天空變幻著各種圖案,一會兒是一顆破碎的心,一會兒是一張沮喪的臉,時空之門彷彿在這一刻被打開,許多往事一幕幕在眼前回放。
「小米10歲了!快來許願吹蠟燭。」
「爸爸為什麼還不回來,我要等他回來一起吹蠟燭。」
「爸爸他出差回不來。今天就小米和媽媽兩個人一起過生日好不好?」
…………
「小米,小米,你爸爸會來參加家長會嗎?」
「我不知道。」
「我媽媽說,你根本沒有爸爸,從來沒看到過你爸爸。」
「你胡說!!」
…………
小米煩躁地摀住耳朵,記憶就像夏日煩人的蒼蠅,想驅趕,卻總在下一刻又嗡嗡飛來。
從很小時起,她內心就有著深深的疑惑,爸爸和媽媽為什麼不能在一起。為什麼不能像別的同學的爸媽一樣,全家一起去看電影、去遊樂園玩、一同出席家長會。難道他們不是因為相愛而結婚嗎?如果不相愛當初為什麼要在一起,既然在一起了,為什麼就不能堅持愛下去呢?哪怕只是假裝的?她不在乎爸爸從來沒有抱過她,從來沒有為她吹過一根生日蠟燭,她的家長簽名簿裡從來沒有他的名字。她只希望有一個家,哪怕爸爸經常不出現,但它至少是完整的家,至少有愛她的人,為什麼這樣簡簡單單的幸福他都要破壞。她一直不懂,不懂,不懂,不懂……
冰涼的手輕輕捂上小米的眼睛,把那原本將要奪眶而出的淚水擋了回去。
「有時候,人們在一起並不是因為相愛,而他們分手也不一定是因為不愛。這樣的事情,也許只能用兩個字解釋——命運,命運是誰都無法弄懂的。」
「那你愛我爸爸嗎?」小米幽幽地問著。
「我不知道。」
「為什麼?」小米詫異地看向她。
迎著風,安以然緩緩起身,捋順她被吹亂的頭髮,原本只是想找小米談心,想來安撫她,卻發現自己的心被撥亂了。
「為什麼你還沒搞清楚自己是否愛一個人,卻願意嫁給他?」
為什麼?安以然也在內心問著和小米相同的問題,一直平靜無波的心緒像一池鏡水投入一顆石子,激起圈圈漣漪。
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冷情的人,喜歡、愛這種對他人幾乎是本能的情感,在初戀男友出國一個月後傳來情變消息時就消失了。她沒有哭,沒有傷心,只是深深地反思,原來將自己的夢想、快樂、幸福寄托在他人身上的行為是那樣愚蠢,也不夠安全。於是她決定不要愛情,不要那種會讓心臟承載太多負擔的感情。這樣的狀況一直持續到她和他相遇。他們相識在飛機上,他因為腦缺氧而突然暈厥,而她作為機上惟一的醫生對他進行了急救。於是此後只要他到這個城市來出差,必然會拜訪她以表示謝意。出差變得越來越頻繁,而他們見面的機會也越來越多,幾乎沒有什麼起伏跌宕,某一天他向她表白了追求之意,而她接受了。雖然他們年齡相差懸殊,雖然她對他其實並沒有太多的瞭解,然而和他在一起不會有突然攀升到天堂的暈眩,也不會有突然沉淪到地獄的窒息。她覺得自己的心臟始終穩健地在胸腔裡跳動——70到80跳每分鐘,是那樣健康與安全,她覺得這樣是最好的選擇。接下來的一切就快如風馳電掣,他為了她而離婚,在她還沒來得及感覺到內疚時又為她搬到了這個城市,於是命運這雙大手彷彿不容她思考,結婚被放在了她眼前,是一個必然的結局,或者,是一個挖好的陷阱。
跳還是不跳?
她曾經問過自己,如果他不是一個成功的商人,如果他沒有能力幫助她實現某些物質上的願望,她真的會答應嫁給他嗎?
是愛情還是交易?連她自己也講不明白。
「為什麼你還沒搞清楚自己是否愛一個人,卻願意嫁給他?」小米的話又一次在她心頭迴響。愛一個人如何,不愛一個人又如何?
婚姻生活真的會變得不同?
她深深困惑,在醫學院第一次解剖屍體時對生命的困惑也沒有此刻來得強烈。
愛真的那麼重要?
「你真的很不想我做你的後媽?」她突然轉頭對小米微笑,決定把一切交給命運。
小米對著她點頭。
「我們來個約定吧。」安以然執起小米的手,做了個拉鉤的動作,「你儘管放手破壞我的婚禮,如果最終我和你爸爸結不成婚,我不會怪你,也會向你爸爸說明一切。但如果我們還是結婚了,你就得心甘情願地接受我這個後媽,怎麼樣?」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小米用看瘋子的眼神看著她,簡直不相信天底下會有人提出這樣的建議。
「我無與倫比的認真。」安以然站起身,「這是我們之間的約定。」
直到安以然離去很久,小米依然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一個新娘竟然鼓勵別人破壞她的婚禮。她除了無法相信之外,更不能確定自己是否會那樣做。
「怎麼會這樣?」她喃喃地問著自己。
「怎麼會這樣?!」她依然不可置信。
「還愣著幹嗎?」一個聲音再次打斷她的沉思。
安承凱緩緩地從樹後走出。
「如果要破壞他們的婚禮,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你——?」小米張大嘴巴看著他,這算什麼,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嗎?她就是那只可憐的無可掙扎的蟬嗎?
「我可以幫助你。」站在樹蔭下,安承凱的神情莫辨,語調是一如既往的冷靜。
「她是你姐姐。」小米陳述事實,「而且我們的交情也沒好到互相幫助吧?」
「這是我的問題,你只管去破壞就是了。」
「我可不可以不要?」小米絕望地呻吟,與虎謀皮是不是就是這個意思。
「不可以!」安承凱斬釘截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