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些日子裡,有一天,他跟她面對面相當露骨地談了一次話。她回到家,走進前廳就聽到了震耳的聲音,那是她丈夫的聲音,又尖銳又果斷,還有家庭女教師的吵吵嚷嚷的嘮叨聲,而且夾雜著哭泣和抽噎的聲音。她的第一個感覺就是大吃一驚。
每當她聽到高聲說話或家裡有人情緒激動時,她都要嚇得渾身一哆嗦。這是害怕要她回答一切的感覺,特別是極怕又來了那樣一封信,揭穿了秘密。她打開門的時候,總是先用詢問的目光看一看每個人的臉,查考她不在時是不是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她離開以後災難是不是並沒有降臨。她弄明白了,這次只是孩子們吵了架,正在進行一次小規模的法庭審訊,便很快鎮定下來。一個姑媽幾天前給男孩帶來了一件玩具,是一匹小花馬,小妹很生氣,因為她得到的是差一等的禮物。她企圖為自己爭得同等的權利,而且是那樣的迫不及待,結果白費心思,反而使得男孩一口回絕了她,說他的玩具連碰也不讓她碰,這最先是引起那個女孩公然的憤怒,接著她便不再作聲了,她滿腹愁悶,顯得無可奈何,但又相當倔強。但第二天早上,小馬忽然不見了,連點蹤跡都沒有,怎麼找也找不著,最後才偶然在爐子裡。那丟失了的小花馬,已經被剪得稀碎,木頭骨架折斷了,花色的毛皮撕掉了,塞在肚子裡的東西也被掏出了。嫌疑自然是落到了小女孩的頭上;男孩又哭又嚎地去找父親告發那個可惡的小女孩,於是就開始了審訊。
這次小小的法庭審訊很快就作出了判決。那個小女孩起先拒不承認,當然是羞愧地垂著目光.心虛得聲音發顫。家庭女教師出面證明她有錯;她曾經聽小女孩在氣頭上威脅過人家,說要把小馬扔到窗外去,女孩拚命否認也沒有用。她絕望地哭著喊著鬧了好一陣子。依萊娜目不轉睛地望著她丈夫;她覺得,他好像不是在審問孩子,而是在審問她自己,因為說不定明天她就可能這樣站在他面前,聲音同樣的顫抖和一樣的結結巴巴。起先,她丈夫目光很嚴厲,只要孩子硬是不說實話,他就一句句地逼著她放棄反抗,而在她每說一句不承認的話時他卻從不生氣。後來,遇到沉著臉頑固地否認時,他卻好心好意地勸說她了。他直截了當地向她表示,說這種行為從心理上看是有它的必然性的,她最初一氣之下輕率地幹出這樣一件見不得人的事,根本沒考慮這麼做會真的傷她哥哥的心,是可以原諒的。他親口向她保證,說一切都可以得到諒解,那樣溫和、那樣令人信服地對這個變得越來越沒主見的孩子解釋:她的行為儘管是可以理解的,但又是應該受到譴責的。這樣一來,那女孩終於忍不住淚流滿面,哇地一聲大哭起。不一會,她哭得像個淚人似的,斷斷續續地吐口承認了。
依萊娜急忙奔過去,摟住那個哭得滿臉淚水的孩子,但那小女孩卻氣哼哼地推開了她。她丈夫以勸告的口氣責備她不該這樣過急地表示憐憫,因為他不想一點懲罰不給就了結這件事;因此,他決定不准小妹明天去參加她盼了好幾個星期的娛樂活動,這雖然是無足輕重的,但對小妹說來卻是很嚴厲的懲罰。女孩聽了他的判詞,嗚嗚地哭了起來;男孩喜出望外,大聲叫好,但這樣過早的惡意譏笑立刻也把他捲進了這項懲罰之中,因為他幸災樂禍,也取消了他去參加那個兒童娛樂活動的權利。兩個孩子都很悲哀,只是因共同受了懲罰而各有安慰。最後他們離開了房間,依萊娜單獨跟她丈夫留在了那裡。
她覺得現在終於找到機會,借口談孩子的過錯和認錯來談談她自己的事了。如果他現在能寬宏大量地接受她為孩子說情,她知道,她也許就有可能大膽地為自己說話了。「告訴我,弗裡茨,」她開口說道,「你真的不想讓孩子們明天到那兒去了嗎?他們會大為掃興的,特別是小妹。她幹的事,根本沒有那麼嚴重。為什麼要給她這麼嚴的懲罰呢?難道你不同情小妹她嗎?」
他朝她望了一眼。
「你問我是不是可憐她?噯,我說:今天不能了。事實上是她受了懲罰以後,現在剛剛感到心情輕鬆了。昨天她把那個可憐的小馬撕碎了塞到爐子裡,全家人都東尋西找,而她一天到晚都怕人家可能或必定發現它,那才是大為掃興呢。恐懼比懲罰還要壞,因為懲罰總算有了結局,不管怎麼說,總比懸在那兒、比那種神經緊張的無盡無休的恐懼要好。一個罪人一旦受到了懲罰,他的心情就會變得很輕鬆。千萬不要讓哭泣把你給搞糊塗了:現在已經都說出來了。從前是埋在心裡。埋在心裡比說出還要壞。」
她抬頭看了看。她覺得,好像他的每句話都是針對她說的。但他彷彿對她根本沒有注意。
「事實上就是這麼回事,你相信我沒錯。我是從法庭上和多次審訊中瞭解到這種情形的。被告人大多數都是由於百般隱瞞,由於迫不得已編造謊言來對付千百次隱蔽的小規模攻心,不得不忍受痛苦折磨的。被告人怎樣閃爍其辭,怎樣裝死躺下,看起是很可怕的,因為人們要讓他說出個『是,字,就得像一把鉤子往外拉才行。有時,這個『是』字已經到了嗓子眼,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從裡邊往上頂它。他們被憋得透不過氣來,幾乎就要說出來了。這時,那股的力量,那不可思議的頑抗和恐懼的感覺,突然向他們襲來,他們就又把它吞下去了。於是,鬥爭又重新開始。在這種情況下,法官有時比那些被告人還要痛苦。然而,被告人總還是把他看作仇敵,其實他是他們的幫手。我作為他們的律師、辯護人,確實應該警告我的訴訟人,讓他們撒謊撒到底,別改口,但我從內心裡常常不敢這麼做,因為他們不招認比招認和受罰要痛苦得多了。我一直都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一個人明知有危險也能去幹那樁事,可是後卻沒有勇氣承認,這樣沒骨氣地否認,我認為比任何犯罪行為都可悲可歎。」
「你認為……一直是……一直只是恐懼在妨礙著人們嗎?難道不可能……不可能是羞愧嗎……因在所有局外人面前出心裡話,因揭穿自己而感到羞愧嗎?」
他驚奇地抬起頭來看了看。他向來不習慣從她那裡接受答案。這句話卻扣住了他的心弦。
「羞愧,你說的……這……這自然也只能是一種恐懼……但這是一種較好的……不是怕懲罰,而是……是啊,我懂……」
他站起身來,顯然很激動,來回踱著步。這個想法好像在他心裡擊中了什麼似的,他不禁心頭一顫,變得十分不安。他突然站住了。
「我承認……羞愧,那是當著人們的面,當著生人的面,在那些像吃黃油麵包似的從報上飽餐別人不幸遭遇的賤民面前……但至少總可以向那些關係親密的人供認嘛……」
「也許」——她不得不掉過臉去,因為他是那樣死死地盯著她,她覺得自己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了——「也許……這種羞愧……在那些自認最親近的人面前……最厲害。」
他又站住了,好像被內心中一種巨大的力量抓住了似的。
「那末,你是說……你是說……」他的聲音一下子就變了,變得非常柔和、低沉——「……你是說……海萊娜注可能對別的什麼人更容易承認她的過錯……也許是對那個家庭女教師……她會……」
「這一點我完全確信……她恰恰是只對你才抗拒得這麼頑強……因為……因為你的判決對她是最重要的……因為……因為……她……最愛你……」
他又站住不動了。
「你……你也許是對的……簡直可以說是百分之百的對……真奇怪……我怎麼就從未想到呢!但你是對的,我希望你別以為我不會寬恕她……我不願意這樣做……正是為了你我才不願意這樣做,依萊娜……」
他望著她,她感到自己在他的注視下臉紅了。他是故意這麼說呢,還是偶然碰巧,一種陰險狡詐的偶然巧合?她一直覺得非常難以確定。
「這個判決已經撤消了,」——現在彷彿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樂湧上他的心頭——「海萊娜自由了,我親自去通知她,現在你對我滿意了吧?或者說,你還有什麼願望……你呀……你看……你看我今天性情夠溫和的了吧……也許是因為我及時認識了一個錯誤,心情愉快的緣故。這種情形總是叫人感到輕鬆的,依萊娜,總是……」
她彷彿心裡明白了他強調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了。不知不覺地,她走近他的身邊,她感到那句話都要從她心裡蹦出來了,他也向前挪動了幾步,好像他想要急忙從她手裡接過什麼東西似的,這舉動竟如此明顯地使她感到一種內心的壓力。這時,她的目光跟他那渴望對方供認的貪婪的目光相遇了,她的全部勇氣立刻化為烏有。她的手疲憊地放了下來,她轉過臉去。她感到那是徒勞的,她根本不能說出那句話,那句使人獲得自由的話,就是它在心中燃燒著,吞沒了她的安寧。這警告像近處的雷聲在滾動,但她知道,她是不可能逃脫這場風暴的。她的最隱秘的願望是極想見到那至今使她膽戰心寒的掃蕩一切的閃電:把真理暴露出來。
看來,她的願望就要實現了,真是比她預想的還要快。現在這個鬥爭已經延續了十四天,而依萊娜也感到精疲力盡了。這時,那個人已經四天沒來叫人通稟了,可是如此滲透她全身的,如此使她心神不寧的,依然是恐懼,門鈴一響,她總是一躍而起,想趕在僕人前面親口及時查問清楚是不是那個敲詐錢財的女人的信息。是的,每付一次款,她就買到一個夜晚的安寧,跟孩子靜心相處的幾個小時,一次戶外的散心。
這回聽到了鈴聲,她便離開屋子趕到房門前;她打開門,頭一眼就驚奇地看到了一個陌生的女人,接著便嚇得往後一縮,因為她認出了那個服飾一新、頭戴時髦帽子的敲竹槓女人的可憎的臉。
「噢,是您本人啊,瓦格納夫人,這叫我真高興。我有重要的事找您談。」不等這位用發抖的手扶著門把手的驚恐的女主人答話,她就走了進來,把傘放下,那是一把鮮艷的紅色的陽傘,顯然是她以詐騙的方式多次掠奪的第一件贓物。她的動作顯得非常自信,好像在自己的住宅裡一樣,又心滿意足、又彷彿鎮定自若地觀察著室內豪華的陳設,什麼請求也不提,就繼續朝著通向會客室的半開半閉的門走去。「從這兒進,對不對?」她用一種克制的譏諷口吻問。那驚恐的女主人想阻攔她,還一直沒找到適當的話,她又沉著地補充說:「如果您覺得不痛快,我們可以很快地把事情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