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懼 正文 第02節
    她採取的第一個對策是給她的情人寫了一封短信,說她明天不能按約定的鐘點來,而且最近幾天也都不行。重讀時,她覺得她頭一次用偽裝筆體寫的這張便條彷彿語氣有點冷冰冰的,她本想把這些令人不快的語句改成親切的話語,這時她回想起了昨天的那次相遇,突然私下裡火冒三丈,這惱恨便不知不覺地釀成了字裡行間的這種冷若冰霜的語氣。她痛心地發現,她情人的寵愛只不過是把她變成了這麼一個低賤的主動者而已,她覺得自己的驕傲受了傷害,現在,她心懷敵意地思量著這些話,正因想到這種報復方式而得意:那便是字條上冷漠的語氣說明來不來會面在某種程度上完全取決於她願意不願意。

    這個年輕人,一個有名的鋼琴家,她是在一次偶然參加的晚會上認識的,當然那是一個很小的團體,然而她卻想都沒想過,甚至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很快就成了他的情人。他其實一點兒也沒有激發起她的熱情,而在她的身上也沒有絲毫性感的東西和精神的魅力吸引著他;她委身於他,並不是需要他,也不是渴望得到他,而是出於對抗他的意志的某種惰性,出於一種抑制不住的好奇心理。她既沒有由於婚姻幸福而完全滿足的心理,也沒有那種女人身上常見的精神興趣衰退的感覺,在她心裡沒有任何東西促使她產生找一個情人的需求;從一般社會眼光來看,她確實很幸福,因為她有一個富有的,智力勝她一籌的丈夫,還有兩個孩子,懶散而滿意地過著她那舒適、平庸、安靜的日子。但這裡存在著一種鬆弛的氣氛,它在感官上正如悶熱和風暴,形成了一種平穩的幸福狀態,這狀態比不幸更富於刺激性,而且對於許多女人說來,由於她們一無所求才正像由於絕望而長期得不到滿足一樣致人以死命。飽人的貪慾不見得比餓人的小,正是這種生活上的閒適、安逸使她產生了一種追求風流韻事的好奇心理。在她的生活中,哪裡也沒有阻力。她處處碰到的都是柔情蜜意,處處顯現的都是安穩,溫情,冷漠的愛,家庭的尊敬,她沒有想到這樣適度的生活從來也不能從表面來衡量,它總是一種內心空虛的反映,她覺得這種安逸不知怎麼竟騙去了她的真正生活。

    她少女時期對偉大愛情的朦朧夢想,對陶醉在新婚初年親切友好的平靜生活和做年輕母親的有趣中那種喜悅的朦朧夢想,如今在她將近三十歲的時候,又開始甦醒了,而且像每個女人一樣在內心中滋生出一種應付巨大熱情的能力,但並沒有同時產生決計體驗這熱情的勇氣,為這種風流韻事付出應有代價、赴湯蹈火的勇氣。就在她覺得無力增添新色彩的一種稱心如意的時刻,這個年輕人懷著毫不掩飾的強烈慾望跟她接近,帶著藝術的羅曼蒂克神秘氣氛走進了她的安謐的小天地,在這裡,那些男人通常只是說幾句平淡無奇的笑話,獻點小慇勤,畢恭畢敬地稱讚「美麗的夫人」,卻不曾當真把她成女人。而今,她的內心深處又感受到她長大成人以來頭一次領略過的那種。在她看來,他本人身上也許一點兒迷人之處也沒有,只有一層淡淡的哀愁罩在他那怪惹人注目的臉上,對這層悲愁的陰影她竟辨認不清,因為它本就像他的演奏技巧和那種黯然傷感的沉思一樣全是裝出來的,他正是在這種沉思中進行(早已事先準備好的)即興演奏。對她這樣一個生活在不愁溫飽的人們周圍的人說來,這種憂傷意味著對更高級生活的嚮往,這種生活曾經從許多書中五彩繽紛地躍入她的眼簾,充滿浪漫主義色彩,出現在許多劇本中。於是,她便無意中被拖出她的日常感情界限之外來觀察這新的生活現象了。但是,一個女人的好奇心總是不自覺地跟性感聯在一起的。一聲讚揚使他從鋼琴上抬起頭來瞥了這位太太一眼,從這聲喝彩裡反映出來的對藝術家感染力的印象比一般禮貌性的表示也許更富有熱情,而這第一瞥目光一下子就撥動了她的春心。她大吃一驚.同時感到一種充滿一切恐懼的歡樂:在一次談話中彷彿一切都被這種神秘的情火照得透亮,燒得通紅,這次談話使她那不可按捺的好奇心得到了鼓勵,變得更強烈,以至她在一次公開舉辦的音樂會上也不迴避跟他再次相見。接著,他們便經常會面,很快就不再單靠偶然機遇相會了。她至今為止很少想到她對音樂的品評會有什麼價值,她一直理直氣壯地否認她的藝術感會有什麼意義,可是現在,正像他對她一再強調的那樣,她在很多方面都成了他這個真正藝術家的知音和顧問,就是能以這樣的身份出現的虛榮心促使她幾周之後就輕率地相信了他的提議:他想在家裡給她,只給她一個人演奏他最新的作品。可能他心裡有一半這樣的善良意圖,但到了一起就接起吻來,最後她竟不勝驚訝地把自己的身體也給了他。她的第一個感覺便是對這意想不到的的衝動感到震驚;起先由那蒙著神秘色彩的關係引起的精神上的戰慄,突然不見了。而那種對這並非出自本心通姦的罪惡感,由於有了要裝出全然自願的這種虛榮心作怪,由於以為是自己第一次下決心脫離她生活在其中的那個安謐的小天地,也就部分地減輕了。就這樣,她的虛榮心竟然把她對那種在最初幾天裡深感不安的醜行的畏懼變成了一種新的驕傲。但這種種神秘的情緒的激動,也只是在最初的時日裡才經常出現。私下裡,她本能地防範著這個人,大都是防衛他心中產生新的東西,也就是最初挑起她好奇心的那種異樣的東西。他的奇裝異服,他家中的流浪人習氣,他那永遠搖擺在揮霍和困窘之間的經濟狀況的雜亂無章,從她的資產階級眼光來看,是令人反感的I像大多數女人一樣,她們希望藝術家一眼望去就很浪漫,在個人交往方面很文明,是一隻狂怒的猛獸,但必須關在道德的鐵籠子裡。使她陶醉在他的演奏裡的那股熱情,在偎依在他懷裡的時候,完全平靜下來;她的確不喜歡這種突如其來的瘋狂的擁抱,她往往不自覺地把這擁抱的純屬個人意志的不顧一切跟她丈夫的那多年後仍然羞答答、充滿敬意的相比較。但現在失足一次以後,她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到他那裡去,不覺得幸福,也不覺得失望,只是出自某種盡義務的感情和一種習以為常的惰性。她這樣的女人,在輕佻的女人甚至在妓女中間也並不少見,而內在的市民習性卻十分頑固,甚至在有外遇的情況下也要親自維持一種正常的秩序,在放蕩的生活中也要保持一種居家過日子的方式,在日常生活裡盡量裝出少有的十分耐心的樣子。沒過幾個星期,她便使這個年輕人,她的情人,在一些細小的地方也適應了她的生活習慣,像對待公婆一樣,也規定了一周有一天來看他,但她並沒有因為有了這層新的關係而放棄自己舊日的生活秩序,而是在某種意義上為自己的生活增添了一點新的東西。很快,她的情人就成了為她的存在而裝備精良的機器,他像第三個孩子或一輛汽車似的,成了她平淡的幸福生活的某種擴充物,不久,她便覺得這冒險的愛情生活像合法的享樂一樣毫無意義了。

    然而,第一次,當她本應為這奇遇付出真正的代價,也就是擔著風險的時候,她就開始打小算盤,考慮值得不值得了。她是天生任性,嬌生慣養,因有像樣的財產而毫無他求的,她的不能容忍的第一次不快似乎多得不得了。她不願意立刻捨棄哪怕一點點自己內心的安寧,但也幾乎從未想過為自己的安逸而拋棄她的情人。

    她情人的回音,一封像一個人從夢中驚醒,因神經受刺激而斷斷續續寫出的信,下午就由一個信差遞到了,滿篇信裡都是精神恍惚的懇求、哀怨和悲訴,這使她想結束這種不正當關係的決心又有些動搖了。她的情人用最懇切的語言請求她至少跟他短時間的見上一面,如果他不知因為什麼傷了她的感情,也好讓他請求她的寬恕。現在,這套新把戲惹得她對他更為不滿,她想不分青紅皂白地回絕了事,讓他明白她要高貴得多。於是她便約他到臨時想起的一個咖啡館裡去會面,還是做姑娘的時候她就在那裡跟一個男演員會過面,當然這件事現在在她看來是幼稚可笑的了,因為那個演員是又恭敬又不在意的樣子。她心裡偷偷地笑著想,這種浪漫事兒在她的生活中是很稀奇的,這種事在她婚後這些年月裡已經枯竭了,現在卻又繁盛起來。她幾乎對昨天與那個女人的唐突相遇感到一種內心的喜悅了,在這次相遇中,她又如此強烈、如此興奮地體驗到長久以來就有的一種真正的感情,她平素相當容易鬆弛下來的神經因此又神秘地震顫起來。

    為了防備萬一遇見那個女人,被認出來,這回她穿了一身暗色的不顯眼的衣服,戴了另一頂帽子。為了不讓人看清她的容貌,面紗她也準備好了,但一個突然湧上心頭的固執想法使她把它放到了一邊。難道像她這樣一個可尊敬的有身份的女人竟能因為害怕見到一個根本不相識的女人而不敢上街嗎?

    一瞬間的恐懼感只在她走上街頭的一剎那才掠過她的心頭,那是一種如同人們投身波濤前把腳伸進水裡試探時因為覺得冷突然出現的神經性的戰慄。但這涼氣一秒鐘就從她身上飛過去了,接著便是一種稀有的愉快而自得的情緒突然在她心中冉冉地升起來。她高高興興地,輕捷、有力、顫悠悠地向前走去,步子拉得緊,腿也抬得高,她覺得自己從不曾邁著這樣的步伐走過路。那個咖啡館離得這麼近,甚至她也感到遺憾了,因為此刻有一種意願正驅使她有節奏地向前走,一直進這愛情生活的神秘的磁石般的吸引圈。但她為這次會面規定的時間太緊了,不過,她非常放心,確信她的情人早就在等她了。果真不假,他正在角落裡坐著呢。她一進來,他便心情激動地跳了起來,她覺得他的情緒激動,又感人又討厭。她不得不勸他壓低聲音,他由於內心過分激動,像漩渦猛捲一般,朝她連連質問和抱怨。她呢,根本不說明她不來踐約的真正原因,一味玩弄隱晦的詞句,這些話因為含混不清使他更加惱火。這一次,她雖然沒有滿足他的願望,但對自己說過的話還是有些猶疑了,因為她覺得這回突然地不可測的逃避和拒絕相見對他的刺激太大了……可是當她經過半小時最緊張的談話離開他的時候,她在感情方面對他既沒有最起碼的表示,也沒有絲毫的暗示,她內心中燃燒著一種只在少女時代才有的奇異的情感。她覺得彷彿有一個閃閃發光的小火花深藏在心底,只等一陣風吹來使它變成火焰,燃遍她的全身。她大步走過來,同時急急地捕捉著整條街向她射出的目光,很多男人這種讚賞的目光產生了一種意想不到的結果,強烈地撩撥著她想看看自己面容的好奇心,於是她便在一個花店陳列品的鏡子前面突然停住腳步,好在紅玫瑰和露珠晶瑩的紫羅蘭的鏡框裡瞧一瞧自己的美貌。自她少女時代以來,她還從來沒有過這樣輕鬆愉快的感覺,全身的每一個感官也從來沒有這樣充滿過活力,婚後最初的日子裡也好,跟她情人擁抱時也好,在她身體裡都不曾閃現過半點這樣的火星;現在只能把所有這一切甜蜜的如醉如癡的熱情消耗在少得可憐的被限定的時刻裡,這種想法在她已經變得不可忍受了。她心情煩惱地繼續向前走去。到了家門口,她又遲疑地站住了,為的是再舒展胸懷深深地吸上一口這炎熱醉人的空氣,把此時此刻迷亂的心緒壓入心底,為的是在內心深處再體味∼下它——這冒險愛情生活的漸漸平息下來的最後一個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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