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又找到了施拉梅克。有一次他在郊外遇見了他。貝格爾對於自己能夠與他作歡快和無憂無慮的談話感到驚訝,他們也談到了卡爾拉,而且在說到這個名字時再不感到難過。他心裡非常高興的是,他的走路姿勢中滲進了一種自由輕快和無拘無束,這使他挺直了腰板而且富有彈性。生活好像從各個方面在激勵他,一切都順理成章,現在他心中湧起的惟一強烈的要求就是打開塵封的書本開始學習。他的職業正以燦爛的金光吸引著他。他還想再等幾天,等到這個姑娘完全康復,去盡情享受他的第一次成功,享受夢幻般的,在這些光輝日子裡時時刻刻都感覺到的樂趣。
貝格爾這兩個星期幾乎不認識街道了,他只是偶爾從病人的房間急忙跑下樓去辦點什麼事。當他第一次又慢悠悠地在太陽照得閃閃發光的石塊路面上散步的時候,他才完全感覺到了春天。現在春天清爽芬芳的氣息顫動著傳遍了節日般燈火輝煌的城市上空。他覺得,好像他今天是第一次看到了這個城市,好像這個城市是從朦朧潮濕的雲霧中閃光發亮地顯現出來的。他看到約瑟夫施塔特的這些他一向覺得腐朽和骯髒的古老房子。現在這片光彩熠熠的藍天畫出了古老房子和煙囪的輪廓。他對這個城市像對家一樣親切熟悉。他感覺到從寬闊大街後邊遙遠的地方進行窺視的卡楞堡山長出了一片嫩綠,這像是一聲問候。他覺得所有的人容光煥發,有時他還覺得從身邊走過的婦女的目光彷彿是對他閃爍。也許這就是他自己內心的光輝在各種事物上的反映?是從昏暗瞳孔和閃閃發亮的窗戶,從微微閃光的街道和在玻璃窗後邊甦醒過來的色彩艷麗的花草那裡得到的反映?這一切都再不是敵對地和陌生地環繞在他的周圍,而是像成熟的果實那樣,展示吉兆,色彩斑斕。這是很快到來的財富和享受的奇妙預感。從周圍的萬物之中接連不斷地奔湧出新的洪流,它帶走一個人就像帶走一個波浪一樣。他完全被這樣的幸福感所左右了。
不久以後他感覺到了輕度眩暈。他像醉酒一樣,覺得兩腳沉重,彷彿有個沉沉的鉛制環箍套在頭上。突然間他感到體乏無力,像是一種春天的疾病。走到環形大道他就不得不坐到一條長椅上。陽光照在他的面前,照在他的手上,照在他冷得有點打顫的身上。這陽光沒有經過稠密樹葉的過濾,而是完整的,直射的,具有強烈的威力,使他不得不眼睛閉起來。喧嘩聲從石塊路面上衝過去了。人群走過去了。但是還有某種事情迫使他繼續緊閉眼睛,紋絲不動,像澆鑄的一樣坐在粗硬的長椅上。他就這樣坐了兩個小時,直到天色朦朧,涼氣降f臨的時候,他才振作起來,像個病人那樣,艱難地走回家去。
他走過那個姑娘住的房間。他覺得,現在他必須獨自一人,最終清算近幾個星期裡使他變了個樣子的許多新的經歷。他在寫字檯前坐下來,整理自己的書籍和筆記。他明天就開始學習。
這時候他手裡拿起一本厚厚的,沒寫過字的練習本,他幾乎再認不得這個本子了。他到維也納來的時候,本是要把它用來記日記的。他總是等待戀愛經歷和重要事件,為的是要值得寫到第一頁上。他一直在等待,最後到日子變得越來越單調乏味的時候,他就把這個練習本徹底忘掉了。現在他覺得這個練習本是一個預兆,因為他的生活剛剛開始。現在高居於令人絕望的黑夜之上的群星開始放射出了光輝。這個練習本應該成為重要經歷的日記本,而且他沒有把握地覺得,也許會成為愛情經歷的日記本。他心裡有個聲音在說,彷彿對這個女孩子的喜愛將來就會成對一個女人的愛情……
他把燈頭擰高,然後取來墨水,黑色的和紅色的,取來各種蘸水筆,便開始用許多字母花飾和阿拉伯式的雲形圖案在練習本的第一頁上繪製出了但丁的話:「IncipitVitaNuova」(一種新的生活開始了)。他從童年時代起就喜愛寫美術字這種遊戲,甚至在他想要記錄下自己的未來和過去的時候,他也用塗上黑紅二色飛舞飄動的漂亮字體寫出這句話:「一種新的生活開始了。」這句話應該像血一樣閃耀光輝!
現在……他停了下來……一滴濺出的墨水落到了他的手上,形成一個小小的紅色圓斑。他想擦掉這個斑點,可是擦不掉。他便蘸水往斑點上抹。紅色斑點還是沒有褪去……真是奇怪!……他又嘗試一遍,還是白費力氣。
這時候突然有個法閃電一般貫穿了他的全身。他覺得他的血凝結了。這是怎麼回事?……興許是?….
於是他躊躇再三,終於滿腹狐疑地把袖子捋了起來。他發覺他正在撫摸的手變冷了。他的這隻手上也有了紅色的圓形斑點,一個,兩個,三個。他一下子瞭解了不久前的勞累和精神負擔。他現在有了足夠的瞭解。他的太陽穴裡開始了更強烈的跳動,喉嚨發緊。發冷,他覺得桌子下邊的一雙腳像是沉重而陌生的木頭。
他踉蹌著猛地站起來,帶著驚懼的目光從鏡子前邊走過。不行,不要朝鏡子看I什麼事也不要干,不要喊叫,不要哭泣,不要抱什麼希望,也不要有什麼期待,因為這確實是無法改變的。而且這情況也是很自然的。他受到了傳染,他患上了猩紅熱。
猩紅熱……這時他突然聽到,好像有人在房間裡大聲說醫生當時講的關於兒童疾病和猩紅熱的話:「兒童比較容易戰勝,成年人則會死亡。」
猩紅熱……死亡……他覺得這些聲音摻雜在一起。猩紅熱——這是一種兒童疾病!這不就是他整個一生的象徵嗎?——,他作為一個成年人卻患上只屬於兒童和童年時代的疾病,而成年人戰勝這種病比兒童更加困難。真奇妙,他忽然懂得了!
但是死亡——他心裡對它極為反感。要是在三個星期以前,他會多麼高興地去了結,會多麼高興安靜和不引入注目地離開既沒有人聽他說話,也沒有人對他說話的舞台。可是現在呢?生活為什麼這樣戲弄他,誘人的東西在最後的時刻向他顯現出來,使得他難於告別呢?為什麼偏巧在他又和人們聯繫起來的時候,在有些人也許會遭受折磨,也許比他本人遭受更多的折磨的時候呢?
隨後他感到渾身疲憊,一種無聲的,不知所措的聽天由命。他直愣愣地眼睛盯著那些紅色的斑點,到最後這些斑點在他的眼前都像火星一樣跳起舞來。他覺得一切都是亂紛紛的,他只是感到,這是一場夢,不管是幸運或是災難,是人群或是孤寂,是過去的或是未來的。他再沒有什麼慾望了。他痛苦地想,在這樣的時刻裡的這樣一種安靜就是死亡。
只是,他還想去告別。
他進這個姑娘睡覺的房間,一眼便到她安詳而又十分熟悉的面容。他不是夢想過去這裡他會有什麼命運嗎?通過這個姑娘,他的命運不是已經變得與他所想的完全不同了,變成死亡而不是生活了嗎?
他用眼光深情地撫摩她的面容。他把她在睡夢中浮現在嘴周圍的微笑擷取下來放到自己的嘴唇上。當然,在他走回自己房間的時候,這微笑已經衰落,像一朵枯萎了的鮮花。
他又撕碎幾封信,在一個便條上寫下一個地址。然後他按鈴,等候人來。
姑娘的母親立刻疾步走了過來。她總是匆忙地趕來為她敬若神明的貝格爾做事的。
「我,」——他不得不再說一次話,聲音不很堅定——「我覺得我的情況不大好。請您給我整理一下床鋪,然後請您叫醫生來。如果我的病情嚴重,請您給我的姐姐發一封電報。這是她的地址。」
兩個小時之後他發高燒躺倒了。
他的血液燒得可怕,彷彿尚沒活到的時間的全部力量,從來沒有消耗過的熱情,要在他漫長一生僅剩下的兩天之內把他燒死一樣。全樓一片驚惶混亂。那姑娘哭著悄悄走了過,她不敢抬頭人,好像害怕有人會責難她似的。那個女人絕望地跪在前廳裡耶穌的十字架像前,啜泣著為垂死者祈求生命。施拉梅克也來看望了他好幾次,並且用很堅定的信心向大家保證,貝格爾的病情會好起來的。可醫生的看法不是這樣,於是就給貝格爾的姐姐拍發了電報。
這位不省人事的人全身高燒持續了兩天,高燒在紅色的浪花中把他拋上拋下。他還醒過一次。他的血液變得平靜了。他紋絲不動地躺著,兩手無力,眼瞼微閉。
然而他很清醒。他覺得這個房間現在一定很明亮,因為他的眼皮上邊像是有一種玫瑰紅色的雲霧。
他依然紋絲不動。這時候附近的鳥開始啾啾嗚叫起來。最初是小心翼翼地叫,彷彿在試試參加看。然後開始了嘰嘰喳喳,著又是歡呼,音調高亢,起伏波動。病人細心傾聽。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來,現在必定是到了春天。
鳥叫的聲音愈愈大了,簡直是在用歡呼使他痛苦。他覺得鳥巢好像就在他的床的近旁。尖厲的叫聲使他感到刺耳……但是,啊!現在鳥的叫聲又變得很輕很遠了。這鳥一定是落到了一棵樹上,是在外邊的春天裡。這鳥的歌聲越來越低,越越柔和,像是笛子的聲音,又像是一個姑娘的歌聲。或許那根本不是一隻鳥吧?這不就是一個姑娘銀鈴般婉曲折的美妙歌聲嗎?
一個姑娘,一個孩子……回憶又遲疑地飄蕩起來,觸動他的心。慢慢地,他又想起了許多,但是它們不是井然有序,而是一個連著一個的圖像。從遺忘的黑暗中浮現出來。孩子的微笑面孔,現在變得隱隱約約,但很甜美,這是那次偷偷的一吻。隨後是病和這位母親,這整個樓房——經歷的圓圈又回去了,他突然明白了,他是生病躺在這裡的,也許必定要死了。
他睜開沉重的眼皮。沒錯兒,這就是他的房間。他是獨自一人呆在這裡的。附近的那隻鳥不再嗚叫了。往常滴答滴答急迫走動的擺鐘也沉默無聲了,忘記鍾上發條了。他沒有去注意,便又慢慢閉上了眼皮。他回想房間猶如回想遠方一樣。他到維也納的第一個夜晚,外邊秋雨霖霖,他正是坐在這個房間裡,在痛苦的孤寂中哭泣。隨後與施拉梅克有關的事情,還有其他色彩繽紛的事情,都接踵而至。但這完全不是真實的了……那樣陌生……這不太好,但是也不痛苦……事情都這樣飛逝而過,飛進巨大的,昏暗的虛弱之中。
這時候他……突然間……聽到隔壁的房門關上了,然後是腳步聲。他聽得出來,這是施拉梅克。沒錯兒,這是他的聲音。他是在和誰說話呢?他的血開始在太陽穴裡邊砰砰跳起來……現在正在隔壁房間裡放聲大笑的這個人不就是卡爾拉嗎?哎呀,這笑聲讓人多麼難受呀!現在她應該安靜了!他想休息……沉默……安靜。但是不,他們在幹什麼呢?他聽到他們在歡笑。他忽然像是透過玻璃一樣看到了隔壁房間裡邊。施拉梅克站在那裡,摟抱著卡爾拉,正在吻她。她的臀部向後邊彎下去,眼睛在笑,像當時那樣,完全像當時那樣…
他的雙手在發燒。隔壁房間裡他們怎麼笑得這樣發瘋!這使得他痛苦。他們不知道,他是要死在這裡的嗎?孤獨一人,沒有朋友。他覺得淚水往上湧,胸中有某種東西沸騰了起來。他用兩手拍擊周圍。他們就不能夠等到他死去嗎?但就在這時候……一隻靠背椅嘩啦一聲倒在地板上了……他什麼都看到了,看到她在怎樣躲開施拉梅克。現在他在追她,啊,他是多麼粗野呀,多麼有力呀,他抓住她,隔著桌子把她拉了過來……她又跑開了……她在哪裡呀?……真的,她藏了起來……他們在跳躍和追逐。房間開始顫動了……現在整個房子不是在轟轟作響?……真的,一切東西都在搖晃去,空中是一片亂哄哄的喧鬧。這些該死的人,他們為什麼不珍惜他最後的時間呢……他們還在繼續跑動追逐。現在,現在他抓住了她。你這樣恐懼和拚命地在尖聲呼叫些什麼呀?……病人痛苦地高聲起來。現在施拉梅克抓住了她,鬆散開的紅頭髮像血一樣灑了下來……現在他扯下了她的外衣……襯衫雪白閃光……她的身體雪白的和赤裸露……他們就這樣圍著桌子追趕,追過來,追過去,又追過來,又追過去一…她怎麼只是笑呀!她怎麼只是笑呀!……可是現在——這是怎麼回事?——她穿過牆壁,衝進他的房間,站在他的面前……站在他的床前了……雪白閃光,裸體……或者……
或者,——他吃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或者,現在站在他面前的這人不就是他身穿白色衣裙的姐姐嗎?放在他前額上的不就是她那可愛的冰涼的手嗎?……
火光還燃燒了兩個小時。然後一切都熄滅了。他的姐姐站在他的床邊,還有那個孩子和施拉梅克。他所愛的這三個人,在他永遠見不到他們的時候,現在合在一起就意味著他的整個一生。他們三個人都一言不發。小姑娘在低聲啜泣。這種最後的訴說聲音也逐漸止住了。房間裡變得異常寂靜。他們三個人全都神色莊嚴而且痛苦。在這裡除了窗外這個陌生大城市喧囂的,憤怒的聲音之外——它不停地滾動,不管人們的死活——,什麼聲音也不到。
(1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