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住了。他擔心自己的痛苦劇烈爆發。現在在筆尖迅速表現出他的激動感情的時候,他才注意到,自己的心裡積聚了多少痛苦,而且這種痛苦要突然爆發,直奔向寬廣的激流。
他可以寫這些嗎?他還可以使他僅有的親人心煩意亂,把沒有人能夠給他解除的負擔硬壓在他姐姐這樣一顆溫柔的姑娘的心上嗎?他好像在雲遮霧罩的遠方看到了她那有一雙明亮大眼睛的面龐,她的兩隻眼睛在微笑中閃射光彩。他還看到,她如何驚懼地緊繃著嘴唇,臉上掠過一陣顫動,淚水從變得蒼白的面頰上緩緩流了下來。為什麼要騷擾這樣的生活,一個呼救的喊聲就會使她驚恐萬狀。如果要有一個人受苦,那他就獨自一人承受。
他打開窗戶,把信撕得粉碎,並且把碎紙片撤進了黑暗之中。不,他寧可在這裡靜悄悄地走向毀滅,也不去求助於人。他不是學習過,生活消滅一切不適用的東西和衰弱的東西嗎?生活也會公正地對待他,不會放過他的…白色的紙條緩慢地飄落到院子裡,猶如巨大的石頭沉入了深不可測的水中。夜空昏黑,沒有星光。有時候雲彩較為明亮地掠過昏黑的高空飛去。風把呼呼響的潮濕空氣吹向無數沉睡的房舍。處處都有一種輕微的騷動不安。持久吹動的風就像是激動的呼吸一樣,從不停的窗戶和顫抖的樹木上都發出颯颯響聲,彷彿有人在黑暗中的惡夢裡低聲說話。風刮得越來越大了,雲彩像閃電一樣在天空黑色大衣的上邊飛過得更快了。在這些少有的激烈動盪中,諦聽的人一下子就認出來了,這是帶來春天的最初幾個奇妙夜晚的衝動。
隨後春天來了,來得十分緩慢,像個猶疑不定的客人。貝格爾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裡幾乎再不認識春天了。經常每逢消冰融雪的風第一次吹過白茫茫的原野的時候,每逢黑色的土塊從雪底下綻開跳起的時候,他的感覺如何呢?他常常站起身來,打開窗戶,感受吹到袒露的胸脯的清風,那渴望樹葉的林木的,這時候他那最初的,無法抑制的恐懼到哪裡去了呢?他對千百種瑣細事物的喜悅,對遠方的鳥鳴和追逐飄浮的白雲的喜悅,他感覺到土壤裡緩緩細流的嘩嘩響與沙沙聲的喜悅,都到哪裡去了呢?聽到土地裡發出的細微的沙沙聲,看到園中樹枝梢頭長出細小發粘的苞苞和它們隨後長成畏畏縮縮的嫩葉以及一朵僅有的沒有色彩的花時,他的喜悅到哪裡去了呢?在血液深處顫動的不安何在呢?那種無拘無束的火熱的歡樂何在?甩掉大衣,沉重的鞋踏在鼓脹起來的濕漉漉的土地上,跑上高岡突然放聲高喊,無意義的歡呼,就像一隻鳥垂直升入燦爛的高空,他的喜悅何在呢?
啊,這裡的春天如此寧靜,為此沒有任何騷動不安。或者是他心中輕微睏倦的疲勞,這種百無聊賴使他完全感覺不到快樂,感覺不到烘暖房頂的,柔和的金黃色陽光,感覺不到街道變得爽朗明亮和充滿生機。為什麼這一切很少使他感動,以至他從來不到外邊,不到普拉特遊樂場,也不到卡楞堡山上去——他只是從遠方看到了這座山,不過那好像是被活動的空氣移近的一樣。他的活動範圍有限,從來沒有走出過市區。他越來越疲倦了。他坐在往常只屬於兒童和少數老人的申博恩小公園裡。他是為了學習或者是閱讀前去的,但是他沒有觸動書本。他只是孩子們怎樣遊戲,他心中也產生了要與孩子們一起玩耍,重新返回到那種明快的無憂無慮中去的願望。
他早已放棄了學習。他只是悄悄地苦度生活,靜觀種種事物,但卻對什麼都沒有興趣。他曾經想重新振作起來,於是就去了醫院。他進入寬敞的庭院,裡面的樹木開滿鮮花,它們無憂無慮地輕輕搖曳對周圍可怕而神秘的命運好像一無所知,這時候他忘記了自己,在一條長椅上坐了下來。那些病人都穿著亞麻布的藍色長衣走了出來,邁著初癒病人的膽怯的腳步。現在他們都在休息,雙手都平靜無力,沒有微笑,也沒有交談,只是沉浸於覺醒的生命的麻木和遲鈍的感情之中。他就這樣坐在他們中間,讓溫暖的陽光從手指上邊緩緩流去,疲倦得夢一般空無所視。他忘記了,他要來這裡幹什麼。他只感到,現在人們都走了,在圓大門的後邊那裡是一條喧嘩吵鬧的街道,時間在慢慢流逝,而陰影在不引人注意地向前延伸。當有人給病人發出返回信號的時候,他大吃一驚。他不是作為他們中間的一員坐在那裡嗎?他不是也許比他們所有的人病得更重,更接近死亡嗎?說也奇怪,他再沒有任何追求了,他就乾坐著,看時光漸漸消逝。
到了晚上,有時的燈光在他的心中跳動。他的衣著逐漸不修邊幅了,他與他看不起的女人鬼混,因為他必須把她買來,感情麻木地在咖啡館裡坐若干個夜晚。但是他對所發生的這一切,既沒有樂趣,也沒有慾望,僅是出於對無可救藥的孤寂感到的一種模糊的恐懼。自從他不再與別人交談以來,他的嘴唇周圍出現了明顯的皺紋,因此他避而不看自己在鏡子中的映像。還有幾次他想振作起來,不過他總是又回落到若有所思,但卻沒有目的的冷漠狀態,就像是被堆積起來的孤寂的重負壓得要死一樣。
然而生活把他召喚了回來。
有一次他在深夜回到房間,感到疲乏,煩惱和對沉默地等候他的房間的恐懼。這時候他發覺自己必定是把房門鑰匙遺落在路上了。他按響門鈴,那管給他開門的不是女房東,而是施拉梅克。這時候響起了踢裡踏拉的匆忙腳步聲:女房東舉起煤油燈,認清來人,打開了門。燈光照到女房東凌亂的頭髮,照到她那使貝格爾幾乎感到陌生的面孔。這時候貝格爾到,她熬夜太久,眼皮發紅,嘴周圍都是憂傷的皺紋。隨後他驚懼不安地,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使得這個女人到夜間兩點鐘還沒有睡覺?他擔心地詢問她。
「哎呀,博士先生,您有所不知呀,我的女兒米齊得了猩紅熱。她的情況很糟,很糟!」她又開始低聲哭泣起來。
貝格爾吃了一驚。他對這件事競全然不知。他甚至不知道,這個女人有一個女兒。有幾次他外出或者歸來的時候,在外面昏暗的前廳裡看到個瘦弱的孩子,是個十二歲或者十三歲的女孩子,她說聲「您好」就快步走開了。他從來沒有同她說過話,只是看到過她。他突然感到心頭沉重,幾個月以來,咫尺相距,一牆之隔,可他從來沒有觀察過。發生這樣的遭遇,就在他生活的近旁,他卻沒有預料到。他是如何渴望得到別人的信賴的,而當死亡在隔壁房間與一個孩子搏鬥的時候,他自己卻像一頭畜牲一樣地睡覺。
他想安慰這個哭泣的婦女:「情況就會好起來的……您放心好啦……」然後他又怯懦地說:「也許我可以看望你的女兒吧?我固然懂得還很少……我還只是剛剛入門,但是我仍然……」他心中突然強烈地甦醒了對於學習的渴望。他真想返回去,把書打開,重新開始學習。
這女人踮著腳輕輕邁步,領著貝格爾朝病人那裡走去。這是一個狹小的旅館房間,裡邊悶熱,瀰漫著煤油燈的濃煙,迎面是一個火牆。在這裡人們對春天毫無所知,只是從有時受陽光照射的窗玻璃的蒼白無力反射中認識太陽。當然,現在他看不清楚這個房間是多麼簡陋,因為一切東西都融化在模模糊糊的昏暗之中,只有在放床的房間角落裡發出微弱的黃色燈光。那姑娘在不安的睡眠中,面頰燒得發紅,一隻消瘦胳膊垂落在床沿外邊,像是被忘了一樣。她的嘴唇收攏起來,乍她那漂亮的面孔上沒有跡象表明她生了病,只有呼吸聲粗大和有時候的痛苦說明有病。
女房東輕聲講說.一再因為哭泣而中斷:「今天醫生來看過她了,但是醫生對我什麼也沒有說。我在這裡守護了三個夜晚,白天我得去工作,當然女鄰居會幫助我,她白天就在這裡。但是現在已經三夜了,我守在這裡,情況不見好轉。我的上帝,只要平安無事,怎麼都行。」
一陣啜泣打斷了她的講述,在她的整個述說中流露出一種強烈的絕望情緒。
貝格爾心中冒起一種奇妙的感覺。他第一次覺得自己能夠幫助一個人,第一次愉快地覺察到某種具有他的職業光輝的東西。
「夫人,不會一直這樣下去的。您的身體垮了,就不能幫助孩子了。現在您去睡覺,這一夜我留在孩子身邊。」
「但是博士先生!」
她驚訝地舉起雙手,好像她不能相信有這樣的事。
「現在您一定得去睡覺,您缺少睡眠。您就相信我好了。」
「可是博士先生……不……不……您怎麼能來做這樣的事……不……這可不行。」
貝格爾感到心裡增強了信心。某種自我感覺炸開了近幾個月裡聚集在他胸中的垃圾。
「這是我的職業,也是我的責任。」他很自豪地說,好像他很高興在夜裡,在某個迅速來臨的時刻突然發現了自己整個迷誤的生活的意義和目的。
他們沒有爭執多久。這個女人太疲倦了,睡意正重壓她的雙眼,很快她就讓步了。貝格爾還阻止了女人懷著真誠強烈的感激之情來吻他的手。然後他便把她領到自己的房間,讓她睡在長沙發上。自從孩子生病以來,這幾個夜晚她都是在廚房裡的一個軟墊上睡覺的。所有這些瑣碎的,但是在她的悲劇中卻是可怕的事情,他全然不知。現在卻使他感覺到,他的服務不是一種業績,而是對嚴重過錯的一種消除。
現在他坐在姑娘的床前,他心裡有一種難以描述的感受:無論如何,生活好像變得比較溫良與和善了,就像他的呼吸現在只要吸氣與呼氣一樣。現在他才比較詳細地看清了狹窄光圈環繞的面龐。來到維也納這段時間裡,他還從來沒有這麼密切地感覺到過另一個人的存在,他還從來沒有這麼長久地端詳過另一個人的面容,他還從來沒有能夠諦聽到另一個人面部紋路中所有的一切。他在這樣端詳她的時候,心中產生了回想。在這個乾瘦嘴唇周圍某個地方十分溫和地熟睡著一種與他姐姐的相似性。只是她這一張臉更加天真,更加發育不良和更加憂傷憔悴。一種好奇心慢慢向他襲來:眼睛會是什麼樣子?是否也像他姐姐的眼睛。他還像進行譴責一樣不住地訴說自己的失誤。為什麼他十分冷漠地從這個姑娘和她母親的身邊走過?為什麼他從來沒有想到過住在他旁邊的她們母女二人?為什麼她這張嘴從來沒有對他微笑過?她這雙眼睛對他就像現在被關閉在眼瞼聖龕中這樣陌生?為什麼他對在柔和呼吸中起伏不停的狹小胸膛裡生活的東西毫無所知呢?他很小心地把孩子伸到床沿外邊的乾瘦小手拿起來放到被罩上,他的觸動就像愛撫一樣溫柔。然後他便安靜地坐下來,對孩子凝目而視,痛苦地回想自己耽誤了多少學習,並且默默地發誓要從根本上開始他的生活。夢想的景像已經消失。他把自己看作是醫生,是助人者,這種誘人的思想使得他的血液變熱了起。他的目光總是圍著這個天真女孩的蒼白臉龐,嚴密地盯著她看,彷彿他用這樣的目光就能保護她的命運,拉住她受到威脅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