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求是誠心實意的。
「同學,您要來支煙嗎?」
「謝謝。我不吸煙。」
「噢……那很好呀。現在不吸煙的人快要滅絕了。那麼,來一杯法國白蘭地酒吧,一種好的白蘭地。」
「謝謝……多謝了。」
施拉梅克聳了聳肩膀,笑著說:「親愛的同學,您不要生氣。但是我相信,您是人們所說的那麼一種怪人。不喝法國白蘭地,也不吸煙,這是很令人生疑的。」
貝格爾的臉變紅了。他為自己之如此笨拙,也為立刻把自己的笨拙如此暴露無遺而羞愧難當。但是他覺得,遲延的答應必定顯得更加可笑。為了找點話說,他便再次請求原諒他的夜晚造訪。可是施拉梅克不讓他話說完,而是用一連幾個問題緊緊抓住了他。他們近乎是同鄉:一個來自講德語的波希米亞;另一個來自摩拉維亞。沒有多久他們也在記憶中找到了共同的熟人。於是他們的交談很快便活躍起來。施拉梅克講到自己的考試和他參加的大學生聯合會,講到好像是大學生本性內容的無數蠢事。在他的講述中有一種生氣勃勃的真誠,有一種嗓門兒洪亮的歡樂,有一種故意為之,甚至是虛榮的習慣做法。顯而易見,他很高興自己能使一個新來者,一個同省區的老鄉,表示欽佩。他取得的成功比他所知道的更多。貝格爾渴求知識的好奇心無比強烈。他仔細聽取了施拉梅克給他所講述的一切事情,因為他覺得這些事情就是在維也納等待他的新生活。他喜歡那充滿活力的講話,喜歡施拉梅克吸煙時在粗大的藍色圓錐形裡噴雲吐霧的神態。他對一切瑣碎的事都很重視。因為這是他所遇到的第一個真正的大學生,所以他就不加選擇地把施拉梅克看作是最完美的大學生。
他也很想對施拉梅克講述一些自己的事情。但是他突然覺得,與這些新鮮事情相比,家裡的那些事情無關緊要,毫不引入注意。文科中學裡的那些趣聞笑話,在外省的經歷,都是沒有意義的。他突然覺得,迄今為止,他所有的思想和他的語言都屬於童年時代,今天他才開始了成人時期。施拉梅克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沉默,只是為這個見習修士畏縮的驚歎眼神感到高興。應施拉梅克的要求,貝格爾小心翼翼地用手撫摸了經過施拉梅克的短髮頭頂形成一條顯眼紅線的三處傷疤。對於施拉梅克所講述的約定決鬥和進行比劍,他更是驚歎不已。想到不久以後,他也要與一個敵手四目相對而立,他就覺得既很可怕,但又是熱呼呼的。他請施拉梅克把在牆角落放的劍給他一把,讓他拿一小會兒。當然到他很吃力地舉起那把劍的時候,他是有些疼痛的感受的。這時候他才發覺自己瘦如幼童,兩臂綿軟無力。他還覺察到了自己與這位壯實有力的小伙子的差別,於是油然產生了妒意。輕鬆自如地舞動這支劍,呼嘯生風,全力以赴撥開阻攔,直刺對方的面部——他覺得這都是聞所未聞的事。他覺得所有這些日常的事情都很重要,都值得讚歎,就像值得追求的偉大事業一樣。他講話時的那種膽怯的驚歎使得施拉梅克越發健談,越發親切了。施拉梅克對他說話如同對一個朋友,展開了他從不會超出學生理想的全部生活的彩色畫卷。貝格爾著迷似地注視著這個畫卷。他在這個畫卷中看到了他的新生活的先行者。
到了夜半時分,他們終於互道了「再見」。施拉梅克真誠地與貝格爾握手,拍打貝格爾的肩膀,並用這個年齡裡那種人們稱為自發友誼的感情向貝格爾保證他是一個「可愛的傢伙」,會使年輕著迷的人感到無限快樂。
他為這種印象陶醉,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突然覺得這個房間不再孤寂,不再昏暗了,儘管雨滴還在不斷地敲打窗子,各處的縫隙都還在湧進冷氣。他心中想的淨是這些陌生的,閃光耀眼的事情。到達這裡的第一天就立即結識了這麼一個朋友,他覺得這是難以形容的幸運。然而沒有多久他又摻和進了一種輕微的憂傷。他感覺到,與這個兩腳堅定地站在生活中的人相比,自己顯得多麼軟弱,多麼幼稚,多麼小學生氣。在自己的同學中他向來是最軟弱的人,最無力的人,最多病的人。在娛樂活動和放肆歡鬧方面他總是落在後邊。但是到了今天他才覺得這是令人很痛苦的。將來他能變得像施拉梅克那樣的堅強、有力和無拘無束嗎?他產生了一種狂熱的渴望:講話要能夠那麼機靈,那麼果斷,要長出健壯的肌肉,要能夠堅強地對待生活,無論如何也不在生活中隨波逐流。他將來能夠成為那個樣子嗎?他心存疑慮地端詳著鏡子中自己靦腆、瘦削和沒有鬍子的娃娃面容。他又想起,他用這只繃不起肌肉的嬌嫩胳膊很勉強地才把劍舉起來。他想起來,兩個小時以前他還像個孩子似地幾乎哭一場,原因不過是昏暗、天冷和身邊沒有一個人。一種憂慮悄悄地降臨到了他的身上: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裡,在這種需要力量、勇氣和傲慢的新生活裡,他這樣軟弱的人,幼稚的人,會是什麼情況呢?不行,——他努力振作了起來——他要戰鬥到成為完整價值的人的時候為止。這就是說,他要像他的朋友那樣強壯有力。他要向他的朋友學會一切:搖搖晃晃的閒逛步態;爽朗果斷的講話風格;他要增強自己的肌肉,要成為像他的朋友那樣的一個男人。現在憂慮和歡樂,希望和沮喪互相摻雜到了一起。他的夢幻愈來愈混亂了。當殘燈冒起濃煙的時候,他才看到夜色已晚,趕緊上床。這時候窗外邊嚴峻無情的九月秋雨還在不停地進行敲擊。
這就是貝爾托爾德·貝格爾來到維也納的第一天。
在隨後的一段時間裡他的情況依然是這樣:憂傷和歡樂,希望和失望不斷地混雜在一起。這是一處錯綜複雜的感受,但是他始終感到生疏,而不是感到適應。他對於自己的獨立,對於大學生時代,對於維也納所期待的重大事件,意外事件和新鮮的事件興許不會出現。倒是有幾樣東西很美:柔和的九月陽光中的麗泉官和金黃色的林蔭大道。林蔭大道逐漸升高抵達麗泉宮中的制高點得勝門注。從得勝門上可以看到這個名貴花園和這處皇宮富有活力和宏偉氣勢的景象。還有一些進行演出和聚集起眾多名人的劇院很吸引人。節日聚會與慶祝活動表現出高雅景象。大街上有時候從身旁走過許多漂亮和罕見的面孔,有時候閃爍著千百種許諾和。但是這些始終還只是外貌,而決非深入了內部,好比始終只是貪婪地閱一本打開的書,而決非直接的交談和親身的經歷。
過了幾天以後他立刻對這個新世界的內部進行了一次獨特的探究。他有些親戚住在維也納。這是些高貴的人。他去看望了他們,隨後他們便請他吃飯。他們對他都很親切,連他那些差不多同年歲的表兄弟也都很親切。不過他感到太過分了。他覺得人家只是用邀請來盡到一種責任,還覺得人家在用克制的和同情的微打量他的西服。他很為鄉下的時尚感到羞愧,為他的靦腆感到羞愧:與表兄弟們充滿自信的舉止性格相比,他的靦腆必定令人感到可憐。他為今天告辭感到高興。他也再沒有到他們那裡去。
就這樣,各種事情都把他壓回了那個第一天晚上的友誼裡。他是滿懷一個小伙子的全部熱情沉醉於這場友誼的。他完全信賴那個健壯有力的人。那人樂於接受他感情奔放的愛戴,而且用內心冷淡的人那種隨時樂於幫助的誠意來回報他。過了幾天以後,施拉梅克就向高興得紅光滿面的貝格爾建議用「你」相稱了。可是貝格爾在相當長時間以後用起「你」還是笨拙的和畏縮的。他對這位朋友的優勢的尊重異乎尋常。他們一起同行的時候,他經常從側面偷眼觀看這位朋友,為的是學習他那闊步和自信的行走姿態。後來他就有了把頭伸到每個漂亮姑娘鼻子下邊去的大方自然的舉止方式。他甚至喜歡一些不良習慣,比如用棍棒在街上格鬥,衣服裡總是散發出優質煙草的氣味,在飯館酒店裡發表高聲挑釁性的講話,以及其他沒有見識的惡作劇。每當施拉梅克講述關於女孩子的,約定決鬥的,以及遠足郊遊的等無關緊要的故事的時候,貝格爾都能一連幾個小時洗耳恭聽。他甚至覺得這些根本與他無關的事情都很重要。他為這些故事激動不已。他覺得這些故事就是實在的生活,就是原來的生活。所以他非常渴望也能體驗一番這類事情。他暗自希望,施拉梅克會有一天把他推進一場這樣的驚險活動。但是施拉梅克態度怪異,總把他排除在重要的活動以外。顯而易見,他覺得這副幼稚的,嘴上的面孔太沒有派頭。他去參加大學生協會的時候,很少把貝格爾帶去,他們主要是在咖啡館或者宿舍裡相遇。
沒過多久貝格爾就覺察到了這一點,暗自苦惱。在他的友誼中正如在每個小青年的友誼中一樣,有某種愛情的東西:先是異常的,然後是輕微的猜忌。當他看到施拉梅克對一個剛剛認識的很單純和無足輕重的人也像對他一樣熱誠,經常還更加無拘無束的時候,便產生一種當然不敢表露出的憤怒。後來他還感覺到,在他認識施拉梅克的幾個星期裡,儘管他非常熱衷於接近人家,卻始終沒有比那第一個晚上更近一步。施拉梅克對他的一切事情絲毫沒有表現出他對施拉梅克的事情所表現出的那種熱情洋溢的興趣。施拉梅克對他表示衷心問候,僅此而已,接著便講述起了自己的事情,如果貝格爾講述自己的事,他就勉強聽一聽。貝格爾對此感到惱怒。
後來又發生了最不愉快的事:貝格爾從每一句話裡都感覺到,施拉梅克沒把他當作一回事兒。就像對他的稱呼那樣!現在施拉梅克總是叫他「毛孩子」,而不說最初的貝爾托爾德。這樣叫聽起來親切,熱誠,但是總是使他痛苦。因為這樣叫正碰到多年來他心中沒癒合的傷口:他總是被人看作一個孩子。有幾年他渴望的是,他在學校裡像個女孩子那樣,人們都覺得他很柔弱,也很畏縮。所以現在他應該成為一個男子漢的時候,他的外相還像個小男孩。他還有男孩子的那種膽怯和神經過敏。人們都不肯相信,他已經是個大學生了。誠然他還不滿十八週歲,但是他的樣子看起來比他幼稚的行為還要年幼得很多。他心中日益堅定起了一種懷疑:施拉梅克只是當著同學們的面在外表上對他很客氣。
一天晚上,他完全確信自己的懷疑。他在市區里長時間漫遊。在人群潮湧的大街上他再度痛苦地感覺到了絕對的孤單。所以他仍然到施拉梅克房間裡去聊天。施拉梅克對他表示衷心歡迎,但是坐在沙發上,沒有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