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邊的門開了。她立即驚懼起來。她害怕聽到任何響聲。她想用她不敢認真思索的不明確的思想解釋聲調引起的輕微激動。
現在她的姐姐進房間來了。
艾利卡感到困惑。她驚訝的是,她竟沒想到眼前的事,就是她姐姐一定會來的。現在她以奇特的感受又覺察到了,這些和她生活在一起的人都是多麼陌生,多麼遙遠。
姐姐開始問起她下午的活動。艾利卡回答得很笨拙。當她發現自己很沒握的時候,她突然變得強硬和不公正起來。說別人不應該總是用問題來糾纏她,她也不想為別人操心。況且現在她正頭痛,想好好休息一下。
姐姐什麼也沒有說,就從房間裡出去了。對於姐姐這個安靜的,聽天由命的人,她很同情。姐姐什麼事也沒經歷過,也不要求有所經歷。姐姐從生活中沒有占有任何東西,連一場內容豐富,顯得高雅,如她現在這樣的痛苦也沒有。
這件事把她又帶回自己的思想。這些思想走近了,又在遠方消失了。’這都是沉重的,有黑色翅膀的大船,正急行在黑暗的洪流之中,沒有人聲喧鬧,沒有嘩嘩水響,沒有斑斕色彩,沒有影響深遠的跡象,只受人們不知道和看不見的強大推動力驅使和操縱。但是這些思的憂郁情緒顫動著飛進了艾利卡的內心,過了昏昏沉沉的幾個小時以後就在她因意志薄弱而屈從的疲倦裡溶化了。
隨後的幾天帶給艾利卡的是期待和憂慮。她暗自在等待信,等待他親手寫來的信息。她甚至渴望來的信裡充滿憤怒的言詞和冷酷無情的責備。這是因為她想有一個了結,有一個凌駕過去之上,並且阻止她今後偷偷地往他那裡去的終點。要不他就來一封充滿溫情和諒解話語的信。這些話語會進入她的內心,並且把她再領回到她所離開的幸福時刻的圓舞中。
然而沒有信息來。在她和那折磨人的不明確之間沒有出現什麼預兆。這是因為艾利卡還在迷戀她的感受和激動。她想知道,自己對他的愛情是否還活著,或者說是否已經死了,或者說,是否正處於她還沒有任何預感的新階段,即過渡狀態的終點。現在她只覺得心緒混亂,煩躁不安,精神持續緊張,松弛不下來,並且引起和喚醒她的厭惡情緒。她進入了比過去更加可怕的幾個小時,心情煩躁,而且頭痛,因為她覺得種種虛假和不和諧的事更為明顯了。一切響聲都使她心煩。她覺得外部世界的高聲喧鬧,急急忙忙和熙往攘來都不堪忍受。甚至她自己的思想也喪失了溫柔和給人愉快的夢幻性,具有了冷酷而且深刻的尖銳性。她覺得每一個事物都暗藏敵意,都有要傷害她的頑固意圖。她還覺得,包圍著她的這整個世界不過是一座龐大而昏暗的監獄。這裡邊有干百種隱藏的刑具,還有阻擋光線射進的毛玻璃。
因此她感到這些天是難以忍受的長久,是長得沒完沒了。艾利卡坐在窗口,等候用輕輕緩和一切反差的辦法給她帶來少許平靜的晚上。每當太陽開始慢慢地沉落山後,回光返照,天色愈來愈顯得疲憊而昏暗地顫動的時候,她內心裡就完全平靜了,安定了。此外她還覺得,她的全部思想和感覺現在都要改變,都很陌生,這使新事件和新感受都站在她生活的門前吵吵嚷嚷,要求進來。但是她不重視它們,因為她認為自己心裡滋長和所形成的感情激動都不過是她垂死的愛情的最後痙攣……
就這樣過去了兩個星期。艾利卡沒有收到他的一點消息。好像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被忘卻了。她的悲傷和情緒波動還沒有結束。但是她已經從令人討厭的和激怒的狀態中解放出來,而且找到了文雅的和有修養的面部表情。痛苦的感受輕輕和緩地化解成了憂傷的歌,化解成了深沉而壓抑的小調和聲音憂郁的和弦旋律。許多晚上她都這樣不用思想地彈琴,把原來的主題慢慢轉變成自己創作的樂曲聯在一起。她彈奏得愈來聲音愈輕微,就像她自己現在要慢慢消逝在過去中的痛苦的愛情故事一樣。
現在她又開始讀書了。她又覺得每一部好書都很親近了。這是因為她的憂傷散發出來了,就像從非常深沉和憂郁的花裡向外散發令人陶醉的濃烈香味那樣。神聖而誠摯的愛情遭到生活無情破壞的瑪麗·格魯貝又來到了她的手邊。到她手邊來的還有本來不想放棄幸福但卻排除了最率真愛情的包法利夫人。她還讀了瑪麗亞·巴什克采夫注極其龐大的動人的日記。這位瑪麗亞從來沒有過重要的戀愛經歷,盡管有個富有而且急切思慕的藝術家向她伸出過手。因此艾利卡受折磨的內心就潛沉在這種別人的痛苦中,以求喪失和忘記自己的痛苦。但是有時候她會突然感到驚駭,而在這樣的驚駭中恐懼就與驕傲結成了姐妹。這是因為她讀到的一些話也出現於自己的生活中,而且她理解了這些話中命運艱難的含義。現在她感覺到,她的故事並未宣告生活的不公正和仇恨,而只是宣告生活是痛苦的,因為她缺少嘻嘻哈哈不愛計較的性格的歡樂舞步——這種舞步能在迅速忘記中跳躍過昏暗而神秘的痛苦深淵。孤寂還在沉重地壓著她。沒有人來接近她。以自己的深沉和隱而不露的美去屈從一個陌生人的奇恥大辱使她避開了所有女友。她也缺少虔誠人對上帝說話並且把最保密的自白交給上帝的那種信仰。從她內心裡出來的痛苦又回流到她的內心裡。不停的自我傾訴和分解最後使她感到昏昏沉沉的疲倦和失去希望的懶散。這種懶散再不是要與命運和命運的隱蔽威力所進行的搏斗。
她從窗口俯視街巷,就產生一些奇怪的思想。她看到熙熙攘攘的人,浸沉在幸福中走過的對對情侶,然後又是匆匆而過的青年人,快如飛箭的自行車,隆隆開動的汽車,都是些白天的景象,平常的景象。但是她覺得這一切都很陌生。她好像是從遠方,從另一個世界裡看到這些景象的。她不能理解的是,如果所有的目的都很渺小,不值得重視,那麼,為什麼人們還慌慌張張,摩肩接踵地往前走呢?在寧靜的威力下一切和渴求都能入眠,但是仿佛還有比偉大的寧靜更豐富和更幸福的東西。寧靜確實如同一個有神效的源泉,各種病態的和丑惡的東西都在它溫和神奇的洪流中輪番出現,就像令人討厭的輪班制那樣。那麼,所有這些斗爭和征服究竟是為了什麼?那種急切的,不知疲倦也不許人後退的渴望為的是什麼?
艾利卡·埃瓦爾德有時候就是這樣思考生活和取笑生活的。她不知道,對於偉大寧靜的信仰也不過是一種渴望,一種最誠摯的最永恆的,我們不會達到的追求。她認為,她戰勝了自己的愛情。所以她想到她的愛情就像是在想到一個死人。回憶具有和解的溫和色彩。忘掉的插曲故事又浮現了起來。於是在真實情況和溫情夢境之間往往扯起許多秘密的聯結線,直到兩者不可分離地混雜在一起時為止。這是因為她夢到自己的戀愛事件如同夢到早先讀過的一部特別優美的長篇小說。那小說中的人物又都慢慢地出場了,都講著已經知道的話,不過都很遙遠。所有的房間都又清晰可見,就像被閃電的突然光線照亮了。一切東西都又像往昔一樣。艾利卡就在晚上她自我陶醉的思想裡進行創作,她不停地改寫新的結局。但是她找不到恰當的結局。她想要一個溫情和解的結局:充滿尊嚴;有充分准備的斷絕念頭;彼此深刻理解,互相冷靜而友好地伸出手來。這種浪漫主義的夢想慢慢地使她形成一種誠摯的信念:他現在也在期待她,正在愉快的痛苦中回她。於是在她心裡逐漸凝縮成一種無法更改的事實的思想,使得她的信心愈來愈堅定了:一切都還要好起來的。一個和解的結尾和弦一定會解救她的愛情的異乎尋常的動人旋律。
現在,經過許多天,許多天以後,每當她帶著就要結痂的痛苦創傷想起自己的愛情的時候,嘴上敢於微笑了。她還不知道,深沉的痛苦就如同一條陰暗的山澗小溪。有時候它潛流於地下,帶著不文靜的沉默在巖中穿穴入洞,帶著無能的憤怒在沒有打開的門上長時間砰砰敲擊。但是小溪也炸開過峭壁,呼嘯奔騰,浪費精力,毀滅性地沖下繁花似錦的山谷。於是山谷便在愉快的,毫無疑慮的信心中晃蕩起來……
注定發生的一切事情都完全不同於艾利卡的夢想。愛情又一次走進了她的生活,但是她已經完全變了。她不再是那樣安靜優美地帶著溫情的,祝福的禮品前進,而是如同春天的風暴,如同一個要求迫切的女子——嘴唇焦燥,深色的頭發上戴著一朵強烈愛情的深紅玫瑰花。這是因為男人的情欲和女人的情欲是不同的。在男人身上從一開始,就是從最初成熟的時候起,情欲就是強烈的。而對於姑娘們來說,情欲首先表現為多種多樣的包裝和形象。慢慢地情欲變成空想,變成愉快的夢想,變成虛榮,變成美感的享受,但是到最後撂開一切假面具,撕掉包裝的外殼的那樣一天是要來的。
有一天,艾利卡對這一切都明白了。沒有公開的事件,也沒有偶然事件來迫使她增長這些知識。使她增長知識的是具有令人眼花繚亂的的一場夢,或者是一本有著隱蔽的誘騙威力的書,也許是遠方傳來的一曲她忽然悟解了的旋律,或者是其他人的青春幸福。對於這一點她始終沒有弄明白。她只是忽然明白,她又懷念起他來了。但是她所懷念的不是有用的言語和沉默的時刻,而是懷念他強有力的胳膊和要求猛烈狂吻卻不理解她無聲乞求的話語的嘴唇。她像少女一樣羞怯地抗拒這種清醒的意識,但是無效。她努力回想從前的日子。那時沒有絲毫令人憂郁不安的情欲。她想對自己撒謊,說她的愛情早已死了,而且已經埋葬了。同時她又在回想心裡懷著厭惡從他的房間裡逃跑的那個晚上。隨後的幾夜她都感到,她的血因為強烈渴求而燃燒了起來。於是她只好把嘴唇撲在涼枕頭上,以防在寂靜無情的夜裡出聲和喊叫他的名字。現在她不敢繼續自我欺騙了。所以這點知識嚇得她渾身發抖。
現在她也明白了,近這些天裡她所感覺到的糊裡糊塗的興奮,不是說明她美好明麗的愛情死亡了,而是意味著使她心緒煩亂,逼她甚緊的愛情力量的緩慢萌芽。於是她特別羞怯地想到這種愛慕,它是那麼純樸,那麼平常。從愛慕裡又不斷萌生新的痛苦,那是昏暗命運的懷有敵意的孩子。在這種像把果實撤到空曠霜凍的田野中的晚秋一樣的情欲裡,童貞的力量與從未受過天性緊急危機之苦的充沛精力合而為一了。她心裡有一種暴風雨般的,獲得勝利的力量。她對這種力量沒有反對,沒有拒絕,因為這種力量跳出了一切,根除了最後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