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太太又停止了敘述。她立起身來走到窗口,凝立在那兒向外注視了很久:我望著她的剪景似的後背,看出她正在輕輕戰慄搖晃。她猛一下轉過身來,態度很是堅決,一直安靜無事的兩隻手突然間用力地左右甩開,像是要撕裂一點什麼。接著,她堅定地——幾乎可以說是勇敢地——抬眼盯著我,重又開口了:
「我答應過您,要作到完全坦率,我此刻感到這一諾言很有必要。因為現在,我第一次迫使自己,要按照情節先後順序描述那一天的全部經過,要找出明白清晰的語句,來說明當時那種紛雜紊亂的心情,今天我才清楚地得到了許多認識,是我當初所不知道的,也許,我當初只是不想知道罷了。因此我要十分堅決地向自己、也向您說出真實情況:當時,在那個年輕人走出屋子、剩下我孤零零獨自一人的一秒鐘裡,我曾經——
彷彿一陣暈厥沉沉地向我壓來——感到心上受了一下猛擊,有點什麼使我傷痛欲絕了。可是,我的被保護人對於我無限尊敬,他的這種態度那時還使我怦怦感動,怎的竟會忽然令我萬分傷痛了,這卻是我弄不明白的,——或許是我不願意弄明白吧。
「可是現在,當我迫使自己回溯往事,要堅決而又有層次地從內心裡吐出一切,只當全是別人的事,要對於您這位證人毫不隱藏,不在您的面前因為感到羞愧而怯懦地有所避諱,這時我才明白了:當初我萬分傷痛,實在是出於失望……我感到失望,因為……因為那個年輕人竟那麼馴順地離開了我……竟那麼地一次也不曾企圖抓住我,要求留在我的身旁……,我所失望的是,我只說出了一個願望,要他轉回家去,而他竟卑順敬畏地立刻依從了我,卻不曾……卻不曾有過一次企圖,將我拉近他的身邊……,我所失望的是,他尊敬我,只是因為將我認作了忽然出現在他面前的一位聖者……,而沒有……而沒有覺得我是一個女人。
「這些正是當時我所失望的……這種失望,我當時和過後都不曾自己承認過,然而,一個女人的感覺是無所不知的,並不需要語言和意識。因為……我現在用不著再欺騙自己了——
如果那位年輕人當時抓住了我,當時懇求過我,我定會跟著他去到天涯海角,我會聽任自己和我的孩子們的姓氏蒙上羞辱……,我會不顧別人的非議和自己的理智,隨著他一起逃走,就像那位跟一個剛認識了一天的年輕的法國人一同私奔的亨麗哀太太一樣……逃到哪兒去、一道生活多久,這些我都會一概不問,對於自己先前的生活,我決不會稍稍回顧一下……為了這個人,我會將我的錢,我的姓氏、我的財產、我的名譽全部犧牲,我會甘心沿路乞討,只要是他領著我走,世界上好像沒有一處卑下的角落是我所不願去的。一般人所謂的廉恥和顧慮,我可以完全拋在一邊,他只須說一句話,只須向我走近一步,只要他曾經企圖抓牢我,我就會在那一秒鐘裡立刻將自己整個兒交給他。可是……我向您說過的……這個人當時如醉如癡地看著我,竟不再覺得我是女人了……我那時多麼狂熱地傾向著他、多麼地甘願委心相從啊,而只在剩下孤身一人時我方才自己感覺著了,我那一股激情被他的輝煌無比的、天使一般的面容引導著正在高漲,卻突然墜跌下來,落回空虛淒涼的心胸之中,在裡面翻騰不已。我勉強振作精神,出去赴約會,加倍感到非我所願。我直覺得頭上箍著一頂既重且緊的鋼盔,壓得我左搖右晃了。當我終於走向另一處旅館,到我那位親戚的寓所裡去時,我的思緒紛歧散亂,正像我的腳步一樣。我坐在那兒悶悶懨懨,聽著別人談得上勁,我一再地忽然吃驚,偶爾抬起眼來,見到的是一些呆板的臉孔,它們比起那張像是高空行雲變幻無窮、陰晴不定無限生動的臉來,全部像些紙糊的或僵凍的臉孔。我彷彿坐在了死人堆裡,這一次親友聚會竟這麼可怕地了無生趣;當我一邊舀著糖放進茶裡、一邊心不在焉地跟別人應答著時,那張唯一的臉不停地在我心上浮升,恰像是我心中的陣陣熱血在推擁著它。觀察那一張臉曾經成為我的無上歡樂,而現在——想想實在駭然!——再過一兩小時我就只能最後一次重見它了。我一定是不自主地輕輕歎息了一聲,或竟發出了呻吟,因為,我丈夫的表姊突然俯下身來問我怎麼樣了,是否很不舒適,說我臉色發白呼吸緊促了。她這麼一問很是出我意外,馬上使我毫不困難地找到一個借口,我急忙承認確是患了頭痛病,請她允許我悄悄離開這兒,不讓別人發覺。
「就這樣,我得到了脫身之計,立刻不再遲延,匆匆趕回自己的旅館。我走進屋子四顧寂寥,空虛淒涼的感覺重又襲上心頭,我同時焦灼地感到急不及待地只盼望再見到就要與我永別的那位年輕人。我在屋子裡踱來踱去,枉費心力地打開櫥櫃,換了衣服和腰帶,在鏡子裡仔細端詳了一回,看看自己的裝扮能不能引起他的注意。突然,我明白了自己的意願:一切在所不惜,只要不失掉他!在那萬分急遽的一秒鐘裡,我這個意願立刻變成決心。我飛奔下樓找到管門的人,告訴他我要搭乘當晚的火車離開這兒。必須趕快準備:我打鈴喚來使女,讓她幫我收拾行李——時間確是很緊迫了。我們象上陣似地慌慌忙忙,將衣裳雜物胡亂塞進皮箱,這當兒,我暗自夢想著怎樣給他一場驚喜:我將他送上火車,等到最後,等到只剩下最後的一霎,當他伸出手來跟我握別,我就出其不意地跳上車去,這一夜就和他同在一起,以後夜夜——只要他願意,都和他同在一起。我想著這些不禁心跳血湧,感到一陣歡快興奮的暈眩,好幾次一邊拿著衣裳扔進皮箱,一邊失聲大笑,弄得那位使女完全莫名其妙:我自己也覺得有些神經錯亂了。腳夫進來搬取行李,我瞪眼望著,全不明白他在幹什麼:我心裡激動得太厲害了,難以理解身外的一切。
「時間很緊迫,我估計已經是七點鐘了,最多還剩二十分鐘就要開車了。是的,我安慰著自己說,我現在不是去送行,我已經下定決心,要陪著他一同走,不論多久多遠,完全聽憑於他,腳夫搬出了行李,我匆匆去到帳房結算賬目。旅館經理將錢找還給我,我正要轉身離開,忽然有一隻手在我肩上輕輕拍了一下。我受了一震。那是我的那位表姊,我剛才假稱身體不爽,她放心不下,特意前來探望。我覺得眼前發黑了。我這時不需要她來看我,每一秒鐘的耽擱都意味著無法彌補的損失,可是,又不得不顧及禮貌,至少得要站著跟她談幾句。『你必須躺在床上,』她勸我說,『你準是發熱了。』倒也可能真是這樣,因為,我的脈搏急促,兩邊太陽穴不住地跳動像是擂鼓,一陣陣只感到眼前青影亂晃,彷彿就要暈倒。可是,我竭力撐持著表示感謝,實際上每一句話都使我焦灼如焚,她的關心來得不是時候,我真想一腳踢開她。這位不速之客偏偏戀戀不捨一再糾纏,她掏出古龍香水,還硬要親手替我抹揉太陽穴:我卻在計算著每一分鐘,急切地掛念著那個人,盤算著找個什麼借口,好擺脫這種教人受罪的體貼,我越是焦急不寧,卻越是使她擔心,到後來她差不多想要將我拖進屋子逼上床去了。忽然——她還在左說右勸——,我望了一眼前廳裡的掛鐘:只差兩份鍾就到七點半了,而七點三十五分火車就要開走。馬上,我像是無意人世了,狠狠地用手一推,快而且猛地甩開了我的表姊:『再見,我非走不可!』我毫不理會她當時的驚愕,對那些大為詫異的旅館侍役也不看一眼,一氣衝出門外來到街上,逕直趕往車站。腳夫還在車站外面守著行李等候,我遠遠裡望見他慌張地向我打著手勢,便知道時間已經到了,我不顧命地奔向柵欄口,守柵欄的卻不放我過去:我忘了買票。我竭力婉言央告,請求破例通融,不料,火車蠕蠕開動了:我全身抖索,隔著柵欄張望,只盼著還能從一個車窗口再見他一面,得到他的一瞥一視、一次揮手,可是,火車漸漸加快,我再也無法認出那張臉來了,一節節車廂飛馳而逝,一分鐘後已經不見蹤影。
只留下冉冉濃煙,在我的一片昏黑的眼前緩緩升騰。
「我站在那兒大概已經全身僵化了,天知道站了多久,腳夫準是叫了幾遍不見我答應,才大膽地碰了一下我的胳臂。我猛然驚醒。他問我要不要將行李運回旅館。我想了一分鐘,不,那是不行的,我走得那麼倉猝、那麼可笑,不能夠再回去了,我也不願意重回到那兒去,永遠不再回去,我這時真是萬般孤寂滿心煩亂,只好命令腳夫,教他將行李送到保管處暫時寄存。後來,在車站的大廳裡,在陣陣喧噪和往來不停的人群裡,我才盡力思索,希望能清楚地考慮一番,找到一個解救的辦法,脫出憤恨懊喪、苦痛失望的重壓。因為——有什麼不可承認的呢?——我那時自怨自艾,責怪自己失去了與他重聚的最後機會,這個想法像一柄灼熱而鋒利的尖刀,殘酷地剜割著我的內心,我心上被剜割得那麼兇猛熾烈,殘酷的程度有增無已,令我傷痛至極直要高聲號叫,只有從來不曾有過激情的人,才會在一生中可能出現的唯一瞬間,表現出這般雪山突崩、這般狂風乍起似的激情:多少年廢置無用的生命力忽然傾瀉出來,奔騰澎湃滾滾而下,一齊湧匯胸中。我從來,不論在這以前或以後,不曾像在這一秒鐘裡那樣,感到萬分駭愕滿腔怨忿,茫然不知所措。我原已心堅意決,不惜魯莽從事,準備將長久積聚的全部生命一次拋擲出去,卻突然發現迎面堵著一道令人頓失知覺的牆壁,我被激情帶著一頭撞在了上面。
「我下一步所作的事只能說是完全失去知覺以後的舉動,不可能再有別的解釋。那簡直是發了癡,甚至是非常愚蠢,我幾乎羞於敘述,——可是,我對自己、對您曾經有過諾言,要作到無所隱瞞。我那時……重新開始尋找他……我尋索舊跡。
想追回與他同處時的每一瞬間……我昨天與他一同逗留過的每一處所都在有力地吸引著我,我要去到臨街的花園,看一看我將他從上面拖起來的那張長椅,我想去那初見他的賭館,甚至也想上那個下等旅店去一次,只為了……只為了追懷往事。我還打算第二天早上雇一輛馬車,沿著海岸再循舊路,重溫一遍每一句話、他的每一個動作,——我真是神智昏亂了,竟這麼無聊、這麼幼稚。可是,您試想想,那許多事在我全是突如其來,簡直疾如電閃——我來不及再有別的感覺,只能像是猛受重擊昏迷不醒了。現在卻又過於急遽地從昏迷中覺醒過來,我記憶猶新,還想一一重新追溯,再領略一遍正在消逝的新奇感受。我們稱之為記憶的東西真是一種富有魔力的自我欺騙,——
的確:一切就是這麼一回事、不管我們是否理解。要想懂得其中的奧妙,也許必須有一顆燃燒的心吧。
「就這樣,我首先去到賭館,想看看他在那兒坐過的那張賭台,在許多只手裡面想像出他的一雙手來。我走了進去:我還記得,我第一次看到他,是在第二間屋子裡靠左邊的賭台旁。他的神態身影如在我的眼前,種種姿式歷歷可辨:我可以像個夢遊人,閉著眼伸著手摸索到他所待過的地方。我就這樣走了進去,一徑穿過大廳、正在這時……當我從門口朝著紛亂的人群投了一瞥……我眼前出現了一件奇事……恰在我夢想著他所在的位置上,忽然見到——簡直是發熱病時的幻影一般!——……坐在那兒的真就是他……真是他……真是他……
正是我剛才夢想著的模樣……正是前一天的那般模樣,兩眼牢牢盯著轉輪裡的圓球,臉色亢奮蒼白……是他……是他……明明是他……
「我涼駭無比,直要叫出聲來,可是,眼前的景象太不可思議了,我極力鎮定,趕緊閉上眼睛。『你神經錯亂了……你做夢了。……你發熱了,我對自己連連說道。『這是不可能的,你見著了幻影……半小時以前他已經離開這兒了。』後來,我又睜開眼睛。可是,太可怕了:還像剛才那樣,他坐在那兒,明明是他……在千百萬隻手裡我也能認出來那是他的手……不,我沒有做夢,確實是他。他並沒有實踐自己的誓言,還不曾離開這兒,這個瘋狂了的人又坐上了賭台,他又有了錢,我拿給他叫他回家的錢,他又陷入這種激情完全忘掉自己了,又來大賭特賭了,而我還在痛苦絕望地整個心兒飛向他。
「我猛地一下衝上前去:一陣忿恨使我兩眼模糊,我忿恨得眼睛發紅了,這個背棄誓言的人這麼無恥地欺騙了我,將我的信賴、我的情意、我的犧牲全都拋在腦後,我直想扼死他。
然而,我還是克制著自己。我強迫自己放慢腳步(我費了多麼大的勁啊!)走近賭台站在他的對面,一位先生有禮貌地給我讓了一個座位。我們兩人之間隔著兩米寬的綠呢檯面,我像是坐在劇院樓廂裡觀劇一樣,能夠看清他的臉,正是這張臉,兩小時前我曾見它光采四射滿含感激之意,閃耀著欣蒙神恩的靈輝,現在卻又因為地獄火焰一般的激情而抽搐改樣了,他的兩隻手,正是那兩隻手,今天下午我還曾見它們抱著教堂裡的經案立下最神聖的誓願,這時又彎曲如鉤地四面攫錢,像是兩隻嗜血的蝙蝠。因為,他這時贏了錢,一定已經贏了很多、很多錢:他面前亮晃晃地胡亂堆著許多賭籌、許多金路易、許多鈔票,凌亂地纏在一處,他的手指,他的神經顫慄的手指,大得其樂地在錢堆裡來回抓搔扒弄。我看見他的手指緊捏著那些鈔票,將它們一一撫平折疊起來,翻轉著那些金市,喜滋滋地一再摩挲著,突然,他猛一下抓起了滿滿一把錢,扔到一處下注的方格裡。立刻,他的鼻翼兩側又開始飛快地連連抽動,管檯子的人的叫喊展開了他的兩眼,使它們露出了貪婪的光芒,從錢堆上抬起來瞪著前面,盯著那個正在跳動的圓球,他彷彿被一股激流帶著要向前衝,可是兩肘卻像是被牢牢地釘在了綠呢檯面上。他那一副著了魔般的神情,比前一天晚上所表現的更為可怕,更為駭人,因為,他現在的一舉一動使我心上原有的印象相形之下黯然失色了,恰像是鑲嵌在金邊像框裡的照片,而這個金像框是我自己一時輕信給鑲嵌上的。
「我們兩人相隔兩米面對著面,各自喘息不寧;我盯著他,他卻沒有注意到我。他不曾看見我,他誰也不曾看見:他只瞧著錢堆,目光只在向後倒滾的圓球上溜轉:他所有的知覺全被這個狂亂的綠色圓圈囚禁住了,只在那裡面來回奔突。在這個嗜賭如命的人眼裡,整個世界、整個人類全部熔化了,已被鑄成這片鋪著綠呢的方圍之地。我知道,我盡可以在那兒一連站上幾小時,他也決不會感覺出有我在場。
「可是,我再也不能忍耐了。我突然下定決心,繞著賭台走到他的背後,使勁地用手抓住他的肩膊。他目光昏亂地抬頭望了一眼——他瞪著玻璃球似的眼珠盯了我一秒鐘,活像一個醉漢被人從沉睡中猛力推醒,眼裡還是灰霧茫茫煙幛重重。然後,他似乎認出了我,筋肉抽搐地張著嘴,興致勃勃地仰看著我,喃喃地說出一些不知所云的知心話來。
「『運氣不壞……我走進來看見他在這兒,馬上知道要交運了……我馬上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