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賭館裡看到了您的情形,』我見他有些遲疑,便催促著他說:『我知道您已經輸得精光,我擔心您會走上絕路作出蠢事。接受別人的援助不算失了體面……拿去吧!』」
「然而,他卻推開了我的手,我沒料到他竟還有這樣的力氣。『你這人心地很好,』他說,『可是,別白白糟蹋你的錢吧。我已經是沒法援助的了,這一夜我睡覺也好,不睡也好,完全不關緊要。明天早上反正一切都完了。對我是援助不了的。』」
「『不,您一定得拿著,』我逼著他說,『明天您就會有不同的想法。現在先到裡面去吧,好好睡一覺就會忘掉一切,白天裡一切自會另是一種面貌。』」
現在先到裡面去吧,好好兒睡。」
「我再一次將錢遞了過去,他仍舊推開了我的手,推得很猛。『算了吧,』他又低沉地重複道,『那是毫無意義的。我最好還是死在外面,免得給人家的屋子染上血污。一百法郎救不了我,就是一千法郎也沒有用。哪怕身邊只剩幾個法郎,天一亮我又會走進賭場,不到全部輸光不會歇手的。何必重頭再來一回呢,我已經受夠了。』」
「您一定估量不出,那個低沉的聲音多麼深刻地刺進了我的靈魂;可是,您自己設想一下:離您面前不過兩寸遠,站著一個年輕、俊秀、還有生命、還有呼吸的人,您心裡明白,如果不用盡全力牢牢拉住他,兩小時以內這個能思想、會說話、有氣息的青春生命就會變成一堆死骸。而想要戰勝他的毫無理智的抗拒,當時在我無異一陣狂亂、一場忿怒。我抓住了他的手臂:『別再說這些傻話!您現在一定要進裡面去,給自己要一個房間,明天早晨我來送您上車站。您必須離開這個地方,明天必須搭車回家,我不看著您拿著車票跨進火車決不罷休。不論是誰,年紀輕輕的,決不能只因為輸掉一兩百或一千法郎,就要拋棄自己的生命。那是懦弱,是氣憤懊喪之下一時糊塗發瘋。明天您會覺得我說的沒有錯!』」
「『明天!』他著重地重複著說,聲調奇特,淒惻而帶嘲諷。『明天!您能知道明天我在哪兒才好哩!如果我自己也能知道,我倒是真有點願意知道。不,你回家去吧,我的寶貝,不用枉費心機了,不用糟踢你的錢了。』」
「我卻不肯退讓。我像是發了瘋病,我使勁地抓著他的手,把鈔票硬塞在他的手裡。『您拿著錢馬上進去!』我十分堅決地走過去拉了一下門鈴。『您瞧,我已經拉過了鈴,管門的馬上就要來了,您進去吧,立刻上床睡覺。明天早上九點鐘我在門外等您,帶您去車站。一切事您都不用擔心,我自會作好必要的安排,讓您能回到家裡。可是現在,快上床去吧,好好地睡一覺,什麼也別再想了!』」
「就在這時,裡面發出門鎖開動的響聲,管門的拉開了大門。
「『進來!』他突然說道,聲音粗暴、堅決而有恨意,我忽然覺得,他的鋼鐵一般的手指牢牢攥住了我的手。我猛吃一驚……我驚駭無比,我全身癱軟,我像受了電擊,我毫無知覺了……我想抵抗,我要逃脫……可是,我的意志麻痺了……我……您能瞭解……我……我羞愧極了:管門的站在一旁等得不耐煩,我卻在跟一個陌生的人揪扯掙扎。於是……於是,我一下子進到旅館裡面去了,我想要說話,可是,喉嚨裡堵塞了……
他的手沉重地、強迫地壓在我的臂腕上……我懵懵地感到,我已不自覺地被那隻手拉著走上了樓梯……一個門鎖響了一聲……
「就這樣突如其來,我竟跟這個不認識的人獨在一處,在一個不認識的房間裡,在一處旅店裡,旅店的名字我到今天還不知道。」
c太太講到這兒又停住了,她驀地站起身,像是忽然暗啞了。她走向窗口,默默不語地望著外面過了幾分鐘,也許,她並沒有看外面,只是把額頭放在冰涼的玻璃上貼了一會,——
我沒有勇氣仔細注意她,因為,注意觀察一位老太太的激動情狀,會要使我感到痛苦。因此我只靜靜地坐著,不發問,不出聲,一直等到她輕悄地重新走回來,又在我的對面坐下。
「好啦,——最難敘述的已經敘述過了。我希望您能相信我,我現在還要再一次向您保證:直到最後一秒鐘,我腦子裡絲毫不曾想到,會跟這個不認識的人發生什麼……什麼關係,我可以用一切在我是神聖的東西——用我的名譽和我的孩子來發誓,我的確不曾有過任何清醒的意願,完全沒有一點意識,就那麼突如其來地,像是在平坦的人生路途上失足跌進地窟,一下子陷入了那樣的境地。我在心上立過誓,要對您、也對自己誠實不欺,因此我要向您再說一遍:我落進了這場悲劇性的冒險,僅僅由於一種差不多是急切過度的、想要救人的心意,不帶任何別的個人情感,因而沒存著半點私念,也不曾有過什麼預感。
「那天晚上那間屋子裡發生的事,請您容許我不講了吧;我自己從不曾忘掉過那一夜的每一秒鐘,以後也不會忘卻。因為,那一夜我是在跟一個人搏鬥,要想挽救他的生命:因為,我再說一遍,那是一場生死攸關的鬥爭。我身上每根神經都有感覺,萬分確切地覺察到:這個陌生的人,這個一半已經沉淪的人,像是在絕命的一剎那忽然懼怕死亡,露出了無盡的渴念和激情,要抓牢最後一點希望。他像一個發現自己已經瀕臨深淵的人,緊緊攀住了我。我卻奮不顧身,拿出全部力量來挽救他,我獻出了自己所有的一切。像這樣的一小時,一個人大概一生只能經驗一回,而且,千百萬人裡面大概只有一個人能夠經驗到,——拿我來說,如果沒有這一次可怕的意外遭遇,也決難料想到人生會有這種經歷。一個已經自棄了的人,一個已經沉淪了的人,竟會多麼熱切如焚地、多麼苦痛絕望地露出渴念——何等放縱不羈的渴念,要再吮吸一回生命,想吸乾每一滴鮮紅的熱血!如果不是親身經歷,我在今天,與所有生活裡的邪魔力量疏遠了二十多年,決難體會大自然的豪壯和瑰奇,它常常能夠瞬息之間千聚萬匯,使冷和熱,生和死、昂奮和絕望一齊同時奔臨。那一夜是那樣的充滿了鬥爭和辯解,充滿了激情,忿怒和憎恨,充滿了混合著誓言與醉狂的熱淚,我只覺得像是過了一千年。我們這兩個扭在一處一同滾下深淵的人,一個瀕死瘋狂,一個突逢意外,衝出這場致命的紛亂以後都變成了另外的人,與最初判然不同,感覺兩樣,心情也兩樣了。
「可是,我不想再談這些了。我描繪不出,也不願描繪。
只是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時萬分可怕的那一分鐘,一定得向您說說。我從向來不曾有過的沉睡中、從最深沉的黑夜中醒轉來了。我竭力睜眼,很久才能睜開,我第一眼見到的是一片從沒見過的屋頂,慢慢放眼四顧,見到一個完全陌生、從沒見過、十分可厭的房間,我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怎樣進來的。我馬上對自己說。這是夢,夢境鮮明清晰,是因為我昏睡方醒迷離失神罷了,——然而,窗外曙色鮮明,陽光亮得刺眼,樓下傳來滿街隆隆不絕的馬車聲,叮噹亂響的電車聲、喧囂嘈雜的人語聲,我這時才知道並非在夢中,而是完全清醒著。我不自主地抬起身來,想弄清楚一切,突然……我剛一側望身旁……我立刻看見——我永遠無法向您形容當時我的涼駭———個不認識的人,挨近著我睡在寬大的床鋪上……可是,我不認識他,我不認識他,我不認識他,一個半裸的、從沒見過的人……
「不,這種驚駭,我知道,是描繪不出的:它猛然落到我的頭上,萬分可怕,我頓時全身無力倒了下去。可是,我並沒有真正暈厥,並沒有完全神智不清,正相反:一切象閃電一般迅速地來到我的意識裡,而又覺得極不可解。我心裡只有一個願望:立刻死去——忽然發現自己跟一個毫不相識的人睡在一張從沒見過的床上,那地方還許是一處非常可疑的下等旅店,我不禁羞愧至極。到現在我還清清楚楚記得:我的心臟停止了跳動,我極力屏住氣息,彷彿這樣就能窒滅自己的生命,首先是能窒滅我的意識,那種清晰而駭人的、知道一切卻又什麼全不瞭解的意識。
「我就這樣四肢冰涼地躺在那兒,我永遠無法知道躺了多久:棺材裡的死人準是那樣僵直地躺著的,我只知道,我曾經緊閉兩眼祈禱上帝,祈禱某種上天的神力,唯願所見非真,盼望一切全是虛幻。然而,我的感覺分外敏銳,不再容許我欺騙自己了,隔壁房間裡有人在談話,有水管在放水,外邊走廊裡有腳步在來回走動,這些我都聽見了,每一種聲音都確切地毫不留情地證明我的感覺完全清醒,這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