樞密顧問巴V.D的私人札記
我的學生和系裡的同事們真是一番好意:這些語文學家們為祝賀我六十歲生日和在大學執教二十年獻給了我這本裝幀精美的紀念文集,這第一本是他們隆重地轉交給我的。它簡直就是一部傳記;哪怕一篇小文章,一篇祝辭,甚至一篇微不足道的、發表一在不知哪本學術年鑒上的評論文章都不缺,這些東西恐怕連勤奮的傳記作家都不會從故紙堆裡撿出來—一我全部的經歷,清清爽爽,一級一級的,就像打掃得乾乾淨淨的樓梯,一直延伸到現在這一刻——一真的,如果我對這麼動人的徹底性還不感到高興的話,那我就真是不知好歹了。一些連我自己都認為已經散失的東西,又整整齊齊、條理分明地重現在這幅畫像裡:不,我不能否認,我這個老人看到這本書驕傲得就像小學生第一次看到老師的評語證實了他的科學能力和志向一樣。
但是,當我翻看這二百張勤奮凝成的書頁,正視著我的思想的鏡像時,我不禁笑了。這真是我的一生嗎?我的生活真是在目標堅定的曲曲折折之中從第一刻起走到今天這一刻的嗎?就像傳記作家從紙堆裡整理出來的這種樣子?我感覺就像第∼次從留聲機裡聽到自己的聲音一樣:一開始我根本沒有辨出它;這顯然是我的聲音,但是別人聽到的那種聲音,不是我自己彷彿通過我的血液,在我的存在的內核裡聽到的聲音。我一生都致力於通過作家的作品來描繪他們的形象,抽取當時社會精神架構的本質,到頭來卻通過親身經歷體驗到,每個命運的真正的本質核心就像一個生發所有生命的可塑的細胞一樣,是永遠也窺不透的。我們經歷無數的分分秒秒,但總是只有一秒,唯一的一秒使我們整個的內心世界沸騰。在這一秒鐘裡(司湯達曾描寫過它),心中那朵用各種汁液澆灌的花朵在剎那間結晶,這一秒鐘是有魔力的一秒鐘,就像生育的那一秒鐘,像它一樣深藏在自己身體溫暖的內部,看不見,摸不著,感覺不到,像是唯一經歷的秘密。沒有哪種思想的代數學可以算出它,沒有哪種預感的煉丹術可以猜出它,即使自己的感覺也很少抓住它。
對我思想過程中最隱秘的部分,這本書一無所知,因此我不禁笑了。書裡面的一切都符合事實——一隻是缺少最本質的部分。它只描寫我,但並沒有表明我。它只是談及我,卻沒有揭示我。這個精。已湊集的名單包括兩百個名字——一卻缺少了那一個,那個產生所有創造性衝動的名字,那個男人的名字,他決定了我的命運,現在又用雙重的威力將我喚回我的青春年華。所有的人都提及了,只是沒有提到他,他賦予了我語言,賦予了我講話的靈感,我突然覺得這種怯懦的隱瞞是一種罪過。整整一生我都在為人畫像,為了目前的感覺喚回數百年前的人物,但恰恰這個最貼近我的人,我卻一次都不曾想到他:所以我要像在荷馬時代一樣.給他,這可愛的影於喝自己的血,讓他重新跟我交談,讓他這個早就老去的人來到我這個正在老去的人身邊。我要在那些公之於眾的書頁中加上隱瞞的一頁,在這本淵博的書中加入感情的表白,為了他給我自己講述我的青春歲月的真實故事。
在我開始之前,我再一次翻起那本試圖描述我一生的書。我不禁再一次笑了。他們選擇了錯誤的進站口,怎麼可能接近我本質的真正內部?他們的第一步就走錯了!一個對我很友善的中學同學,現在也做了樞密顧問,在書裡胡謅道:在中學時,我對社會科學的熱愛就使我在同學之中顯得出眾。記錯了,親愛的樞密顧問。對我來說,所有人文的東西都是難以忍受、讓人咬牙切齒、火冒三大的強制。正是因為我是一個北德小城小學校長的兒子,從自己家中就看到人們把學問總是看作餬口的管生,為此從樓年過我就憎恨所有的文學;大自然遵照它的神秘使命保留有創造性的東西,總是賦予那個孩子諷刺和嘲弄來反對父親的傾向。
它想要的不是優哉游哉、軟弱無力的繼承人,木要一代又一代簡單的延續;它總是在同類之間製造敵對,在艱難的、但頗有收穫的彎路之後才允許後輩走上父輩的道路。只因為我父親把科學說得很神聖,我的自我判斷就覺得,科學不過是利用概念的冥思苦想,因為他總把經典作家贊為典範,我就覺得他們一股道學氣,面目可惜。被書本包圍著的我蔑視書,總是被父親催逼著接近思想,我就憎恨任何以文字形式流傳下來的知識,因此我只吃力地念到高中畢業,堅決拒絕上大學深造也就不足為怪了。我當時想當軍官、水手或工程師,事實上,並沒有強迫性的傾向要我從事這些職業中的任何一個。僅僅是對紙,對科學的說教的反感使我想要實際行動而不是學術。但我父親對∼切與大學有關的東西卻懷著狂熱的敬畏,堅持要我接受大學教育。我沒能如願,只讓他作出讓步,我可以不選古典語文學而選英國語文學(我最終帶著隱秘的私心接受了這個兩全之策,我以為瞭解了這種航海語言,就可以更容易地開始無限渴望的海員生涯了)。
那份履歷中再沒有比下面這樣友好的評語更不正確的了:我在柏林的第一個學期由於言行可嘉的教授們的引導獲得了語文學的基礎知識——我那時猛烈噴發自由的激情,哪裡知道什麼上課和老師!頭一次在大學教室的短暫停留,那污濁的空氣,布道似的單調而又傲慢的講座就使我昏昏欲睡,我得費很大力氣才能不把頭放在課桌上睡著——我本以為已經幸運地擺脫了小學,以及它的教室、過高的講台和吹毛求疵的咬文嚼字,但這裡簡直踉小學一樣。破舊的備課本裡的詞句均勻地流進厚重的空氣,細如貌粉,好像沙子流出樞密顧問薄薄的、張開的嘴唇。在小學時,我就曾懷疑自己闖入了一間思想的停屍房,在那裡冷漠的手把死去的思想割來劃去,肆意擺弄,現在這種模得著的懷疑又在這間早已陳舊的亞歷山大式的作坊裡可怕地起死回生了。
我從那難以忍受的課堂裡走出來,踏上城市的街道,那種自衛的本能一下子變得如此強烈。那時的柏林,驚詫於自己的繁榮,充滿忽如其來的陽剛之氣,從所有的石頭和街道裡噴射著電力,不可抗拒地強加給每個激烈搏動的速度,我自己剛剛發現的陽剛之氣所產生的幻象和貪得無厭的柏林何其相似。城市和我都突然衝出了新教徒式循規蹈矩的、小市民氣的樊籠,急匆匆陷入新的力量和機遇的狂喜之中—一城市和我這個毛頭小伙兒都由於焦躁不安,像直流發電機一樣震顫不已。我從沒有像那時那樣理解和喜愛柏林,在這擁擠的、溫暖的人類蜂房裡,我的每個細胞都渴望突然膨脹,每個強烈的青春躁動,除了在這個熱力四射的巨婦的顫動的懷裡,「在這個焦躁的、作溢著力的城市裡,還有哪裡可以發洩呢!她一下了把我拽過去,我投入她的懷抱,進入她的血管,我的好奇匆匆地盤上她的整個石質的、但溫熱的軀體——從早到晚我都在街頭浪蕩,在湖邊追巡,搜尋著她的藏身之所:真的,我真是著了迷,不顧學業,而投入到這種生動、有趣、富有冒險性的偵察之中。但在這種過激的行為中,我當然只聽從我的天性的一個特性:從童年起我就不能一心多用,我對其他任何活動總是一下子變得無知無覺;不論何時何地我只有這種單線推進的活力,直到今天我在工作中仍是瘋狂地咬住一個問題不放,不嘗到它最後一點骨髓的味道絕不罷休。
那時,在柏林的那種自由感成了一種如此強烈的迷醉,使我不能忍受哪怕課堂上偶爾的小測驗,甚至我自己房間的局圍:一切不帶冒險性質的東西在我看來都是浪費時光。這個乳臭未乾、剛剛被卸下籠頭的外地小伙子,現在強制地給自己套上籠頭,要當真正的男子漢:
我在一個大學生社團裡聽上幾句,給我.(本來羞怯)的天性找一些盈浪的、有活力的、放蕩的東西,還沒有練習一個星期,就開始戲弄大城市的人和大德國人了。我以令人驚訝的速度學會了在咖啡廳的角落裡消磨時光,成了泡咖啡廳的真正的光榮勇士。在陽剛的這一章中當然也有女人——或者不如說娘兒們,就像我們大學生中傲慢的叫法。幹這種事我有得天獨厚的條件,我是一個相貌堂堂的年輕人,身材修長,面頰上還帶著新從海上帶來的古代銅像一樣的顏色,動作像體操運動員一樣靈活,比起那些蒼白的、被室內的空氣像鮮魚一樣風乾了的、穿著漂亮的年輕店員——他們跟我一樣每個星期天都在哈倫湖和昏德凱勒的舞廳裡尋找獵物—一我總能輕易得手。一會兒是一個長著麥草一樣金髮、皮膚雪白的來自麥克倫堡的使女,就在她回家休假之前,剛剛跳完了舞,就被拖進了我的房間;一會兒是一個好動的、來自波茲南的小個兒猶太女人,是在蒂茨附近賣長襪的——大部分是便宜的獵物,輕易地到手又很快地轉手給同學們了。但在這種輕鬆得出奇的獲取中,這個昨天還畏畏縮縮的中學生總感到一種令人陶醉的驚詫。這些輕易的成功助長了我的魯莽,漸漸地,我把街道僅僅看成這種完全不加選擇的,只是更需運動的冒險的狩獵場。有一次,我追逐一個漂亮姑娘來到菩提樹下大街——真是湊巧,經過大學門前,一想到我已經好長時間沒有跨過這令人起敬的門檻了,我不禁大笑起來。我跟一個志趣相投的朋友一起傲慢地走了進去;我們只把門推開∼點,看到(這效果無比可笑)一百五十個趴在桌子上寫寫畫畫的人,彷彿在跟著一個狂熱的「白鬍子」祈禱。我重又把門關上,讓那污濁的、滔滔不絕的小溪漫過勤奮學生的雙肩,傲慢地與那個夥伴一起走了出來,回到陽光明媚的林蔭道上。有時我不禁想,再沒有哪個年輕人比我在那幾個月裡更愚蠢地虛擲時光了,我沒讀過一本書,肯定沒說過一句正經話,沒進行過真正的思考——我本能地迴避一切高雅的社交活動,只是為了讓已經虛弱的身體更強烈地感受到新鮮的、一直被禁止的東西的浸債。現在這種自作自受、浪費時光的作踐或許是每個強壯的、思想被解除禁煙的青年人的特徵——但我特別的癡迷卻使這種懶散放蕩變得危險,如果不是一個偶然扼制了這種內心的墮落,我一定會變得吊兒郎當或至少墮入一種感情的麻木之中。
這個偶然——今天我感激地稱它為一個幸運的偶然——就是我父親意外地被召到柏林參加一個為期一天的校長會議。作為職業教育家地利用這個機會,對我的所作所為來了一個突擊檢查,給還蒙在鼓裡的我來一個驚訝。他的這次突襲獲得圓滿成功。像往常∼樣,晚間,在我位於柏林北部的房租低廉的學生宿舍裡——房門對著隔著布簾子的女房東的廚房——
一個姑娘正對我作最親密的拜訪。這時響起了敲門聲。我以為是一個同學,就不情願地嘟嘟響吹地答道:「我現在不能跟你說話。」但在一個短暫的;同歇之後敲門聲又響了起來,一次、兩次,然後帶著聽得出來的不耐煩又敲了第三次。我氣沖沖地套上褲子,想把這個討厭的打擾者徹底打發掉,就這樣,我半敞著懷,耷拉著褲子的吊帶,赤著腳,拉開了;*,我一下子就像太陽穴上挨了一拳.在前廳的昏暗之中認出了父親的身影。在黑影中,我從他的臉上幾乎只能看到眼鏡片在反光。但這個輪廓就足以使我已到口邊的話像一個尖硬的魚刺一樣長在喉嚨裡:我一時驚呆了。然後我不得不懇求他——可怕的時刻——到廚房裡等幾分鐘,讓我把房間整理一下。正如所說的那樣,我看不見他的臉,但我感覺到他明白了。他沉默著,克制著自己,沒有與我握手,帶著厭惡的表情走到廚房簾子後面,這些使我感覺到他已經明白了一切。在廚房裡,這個老人不得不站在冒著咖啡和蘿蔔氣味的鐵爐子前等了十分鐘,對他對我都很屈辱的十分鐘,直到我把那個姑娘攆下床穿上衣服,從這個不情願地偷聽的人身邊溜出房間。他一定聽見了她的腳步聲,她快步溜走時帶動的氣流把布簾的沼相高高掀起。
但我仍然不能把這個老人從那個屈辱的藏身之地喚出來:床上明顯的凌亂,得首先清理一下。
然後我才——我一生中還從來沒有這樣羞愧過——來到他面前。
我父親在這尷尬的時候很鎮靜,直到今天我內心都因此對他充滿感激。每當我回憶起這個早已謝世的人,我總不願從學生的角度去看他,不願把他只當成改錯機器,當成一味吹毛求疵的學究去蔑視他,我總是回想起他在這最有人情味的時刻的形象,在這一時刻,這個老人充滿厭惡卻又克制著自己,一言不發地走進我悶熱的房間。他把帽子和手套拿在手裡,不自覺地想放下它們,但又突然露出一種噁心的表情,好像不願讓他身體的任何部分與這污穢的地方發生接觸。我給他搬來一把椅子請他坐下;他沒有做聲,僅僅做了一個輕蔑的動作,表示他不願與這個房間裡的任何東西發生聯繫。
他冷冰冰地背著身站了幾秒鐘以後,終於把眼鏡取下,不厭其煩地擦著,我知道,這對他來說意味著尷尬;我不會忘記,老人重新戴上眼鏡的時候怎樣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在我面前他覺得羞愧,在他面前我也感到羞愧,兩人都找不到話說。我暗自擔心,他會開始一場計D話,用那種我從小學起就憎恨、嘲諷的帶喉音的聲調開始討好式的談心。但是——一今天我還在為此感激他—一老人沉默著,避免看我。終於,他走到放著我的課本的搖搖晃晃的書架那兒,翻開那些書—一他看了第一眼就已經確定,這些書大部分都沒有碰過。「你的課堂筆記,」這個命令是他的第一句話。我哆哆嚷嘻地把本子遞給他,還記得那些速寫的記錄只有僅僅一堂課的內容。他極快地翻閱了兩頁,不帶一絲激動的跡象,把本子放到了桌子上。然後他拉過一把椅子,坐下,嚴肅地。不帶任何責備地看著我,問道:「現在,你對這一切怎麼想?該怎麼辦?」
這個平靜的問題將我擊倒在地,我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他要是罵我,我就可以驕橫地大發雷霆,他要是語重心長地告誡我,我就可以嘲諷他。但這個實實在在的問題使我的頑固繳了械:這個嚴肅的問題要求嚴肅對待,它無奈的平靜要求我尊重它,心甘情願地解決它。
我當時回答了什麼,現在我幾乎不敢回想,還有緊接著的整個的談話,我今天仍不願寫下來:
有一種突然的震動,一種人心的狂瀾,重述可能聽起來會有些感傷,某些話無比真實,是一些只能在私下交談的話,是從不期而來的感情騷動中衝出來的。這是我那時和父親進行的唯—一次真正的談話,我毫不猶豫地甘受屈辱,把所有的決定權都交在他的手上,而他只是向我建議,離開柏林,下個學期到一個小的大學學習,他確信,他用近乎安慰的口吻說道,我會從現在起盡力把失去的東西彌補回來。他的信賴使我震撼,在這一瞬間,我感到我年輕時對這個拘泥於冰冷的形式的老人所做的一切都是那麼不公正。為了不讓熱淚奪眶而出,我不得不緊咬著嘴唇。他也一定有著同樣的感受,因為他突然向我伸出手,顫抖著握了一下我的手,匆匆地走了出去。我不敢跟著他,不安而又迷們地呆立在那裡,用手絹拭掉嘴唇上的血:
為了戰勝我的感情,我把牙深深地咬進了嘴唇裡。這是我這個十九歲的人所受的第一次震動—一它不費吹灰之力就把我在三個月中用幼稚的男子漢風度、大學生派頭和自負搭起來的紙牌房子摧毀。我的意志受到了挑戰,我覺得自己足夠堅強,可以放棄所有低級的享受,我急不可耐地想在思想領域嘗試一下曾被浪費的力量,於是產生了對嚴肅、清醒、馴服和嚴格的貪婪慾望,這段時間我像個苦行僧一樣投身到學習之中,當然對科學之中等待我的迷醉還一無所知,更沒想到,在更高級的精神世界中也給狂熱的人準備好了艱難和險阻。
我在父親的同意下,為第二個學期選擇了一個位於德國中部的外省小城。它在學術上遠播的聲望和大學周圍七零八落的房子極不協調。我把行李先放在車站上,然後沒費什麼周折就從那兒一路打聽到了學校,在這座古老的、寬敞的建築裡我馬上感覺到,在這兒,一個小團體結合在一起不知要比在柏林那個「鴿棚」裡快多少倍。不到兩個鐘頭我就辦好了註冊手續,拜訪了大部分教授,只有我的教授——英語語文學的老師我還不能馬上見到他,但人們指點我說,我可以在下午四點左右的討論課上見到他。
我被急不可耐的心情驅使著,一個小時也不願浪費,像從前逃避科學一樣,同樣熱情地向科學進軍,我匆匆地繞著這個比柏林更麻醉沉睡的小城走了一圈以後,四點鐘準時到了指定地點。校役給我指了教室的門。我敲了敲,彷彿聽到裡面有聲音答應,我就走了進去。
但我聽錯了。沒人讓我進去,我聽到的模糊的聲音,只是教授為有力地表達提高了的聲音。大約二十多個學生緊緊地圍著他站成一圈,他顯然正在做即興的講演。由於誤所沒被允許就進來了,我感到不好意思,想要輕輕地退出去,但又怕反而因此引人注意,因為直到現在還沒有那個聽眾發覺我。我於是站在門邊,不由自主地被迫聽了起來。
這個講演顯然是由∼個課堂討論或一個辯論自發形成的,至少老師和他的學生們鬆散的、完全偶然的位置就表明了這一點:他並不是遠遠地坐在椅子上講授,而是把腿無拘無束地斜跨在一張桌子上,年輕人圍繞著他,姿勢都很隨便,只是興味盎然的傾聽才把這本來漫不經心的組合固定成雕塑似的狀態。可以看出,他們一定是正站在一起談著,這時老師突然坐在桌子上,從較高的位置像用套索一樣用話語把他們引到自己身邊,把他們固定在現在的位置上。只過了幾分鐘,我自己就忘記了我是一個不速之客,感到他講話的強大吸引力正神奇地發揮作用;不知不覺地我走近前去,看到他的手勢奇怪的一比一劃,當一句話氣勢凌人地脫口而出,這雙手就會像翅膀一樣張開,一聳一聳地向上,然後漸漸地像指揮家平靜的手勢那樣富有音樂性地划動著落下。講話越來越熱烈,而那個興致高昂的人,就像跨在飛馳的馬背上,有節奏地在堅硬的桌子上起伏,急馳進狂風驟雨般飛揚的思緒。
我從不曾有過這樣的經歷,聽過這樣讓人如癡如醉、熱情激烈的講演。這種出乎意料的東西一下子把我拉向前去,我不知不覺地走過去,像催眠似地被一種比好奇更強大的力牽弓喀,邁著夢遊者那種軟綿綿的步子,被拉進了圍得緊緊的圈子裡:不知怎地我一下子就站在裡邊了,站在其他人中間,離他只有一尺遠,那些人也同樣很入迷,不會發覺我或其他什麼東西。我匯入語流之中,隨波漂流,不知源頭;大概是一個學生把莎士比亞比作曇花一現,桌子上的那個人卻力圖表明:莎士比亞不過是所有表述中最強有力的,是整個一代人的心聲,是激情的時代的感性的表白。他很簡潔地描述了一下莢國的那個可怕的時代,那唯一心醉神迷的一刻,這一刻在每個民族的生活中,在每個人的生活中出其不意地開始,集結了各種力量,匯成一股吹向永恆的狂越。突然地球變得廣闊了,一個新的大陸被發現了,所有舊勢力中最陳舊的勢力—一羅馬教皇的統治也行將毀滅,自從風浪摧毀了西班牙的艦隊後,海洋也屬於他們了,在海洋的那邊,新的機遇在呼喚,世界變得寬廣了,心靈不自覺地也渴望像世界一樣——一它也要廣闊,也要感受善和惡的極端;它要發現。佔有,像那些征服者一樣,它需要一種新的語言,一種新的力量。一夜之間,操這種語言的人成了詩人,在一個世紀裡出現了五十個、一百個這樣的人,他們這些狂放不羈的傢伙,不像御用的小文人一樣,侍弄著自己面前的風景如畫的小庭園,把一段精美的神話寫成詩句——他們攻佔了劇場,在原本只表演鬥獸和血腥劇目的簡陋的木板戲台上拉開了戰場,他們的作品中仍然有對血的渴望,他們的戲劇本身就像一台巨大的馬戲,戲中瘋狂的感情像猛獸飢腸股輛地互相襲擊。這些無拘無束的、充滿激情的心盡情地發洩,一個比一個更粗野,感情更充沛,一切都可以描寫,一切都允許:血案、謀殺、不軌行徑、犯罪,所有人性的東西摻雜混合在一起,忘情地狂歡;
就像先前飢餓的猛獸出了牢籠,現在狂熱的激情吼叫著,危險地跳上木頭搭建的舞台。唯一的一次感情爆發像爆竹一樣炸開了,持續了五十年,像一次大咯血,一次射精,一次極端的放縱,扭轉、撕碎了整個乾坤:在這場力的狂歡中人們幾乎聽不到個人的聲音,看不到個人的形象。每個人都向別人挑戰,每個人都從別人那裡學習、剽竊,每個人都力爭超過別人,勝過別人,但所有人都是這唯一的一次狂歡的精神鬥士,是被鬆開鎖鏈的奴隸,被時代的天才鞭策向前。他們被從破敗黑暗的郊野小屋裡,被從宮殿裡喚出來,本·瓊森,泥瓦匠的孫子;馬海,鞋匠的兒子;馬辛傑,男僕的後代;菲力普·錫德尼,富有而博學的大臣,但激烈的騷動把所有的人攙和在一起;今天他們被讚頌,明天他們就一命嗚呼,基德,海伍德,歷盡艱辛,像斯賓塞那樣餓死在國王大道街頭,所有的都不是規矩的市民,有好鬥分子、拉皮條的、喜劇演員、騙子,但他們是詩人、詩人、詩人!莎士比亞不過是他們的中堅:時代的寵兒,但是人們根本沒有時間把他區別對待,騷動席捲而來,作品不斷湧現,激情一浪高過一浪。突然,這壯麗的人性的噴發就像它的產生那樣,顫慄著,節節地崩潰了,戲收場了,美國精疲力竭了,以後幾百年泰晤士河的濕涼的灰霧籠罩著思想:在僅有的一次衝鋒中整整一代人遍歷了激情的所有跌宕起伏,那滿溢的、狂躁的靈魂猛烈地衝出胸膛——現在這個國家躺在那裡,心疲神倦,精疲力竭;一個吹毛求疵的清教主義關閉了劇院,鎖起了熱情的言論,在最高人性表示過所有時代最狂熱的懺悔的地方,在燃燒的一代人經歷了數十代人命運的地方,聖經重新獲得了發言權,像神一樣的發言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