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捲鬚的暫時糾纏
我想在這本書裡,根據情況許可,盡可能多地把我的「卡拉斯」裡的成員包括進去。我意在考查一切有力的跡象,看看我們的集體在這個星球上到底幹些什麼事。
我不想把這本書寫成一本宣傳博克儂教的傳單。但是對這類傳單我倒願意提供一個博克儂教警句。《博克儂的書》第一句話是這樣寫的:
「我要告訴你們的一切真事,都是一些無恥的謊話。」
我的博克儂教的警句是這樣的:
「一個人要是不能理解那些法道無邊的宗教都是由謊言和假話構成的話,那這個人也就不會理解這本書。」
就這麼樣吧!
現在就來談談我的「卡拉斯」。
它當然要包括所謂第一顆原子彈之「父」中的一個,也就是費利克斯·霍尼克博士的三個孩子。霍尼克博士本人無疑也是我的「卡拉斯」的成員之一,雖然在我的生活的捲鬚開始和他的三個孩子的捲鬚糾纏在一起之前他已經命歸西天了。
我的捲鬚觸及的他的第一個後人是牛頓·霍尼克,他三個孩子中最小的一個,也就是他兩個兒子中那個小的。我從我的大學生聯誼會的出版物《Delta·Upsilon·季刊》中得知諾貝爾獎金獲得者物理學家費利克斯的公子牛頓·霍尼克已被我所在的那個分會,康奈爾分會批准入會了。
所以我給牛頓寫了一封信:
「親愛的霍尼克先生:
「或者我應該稱您為親愛的兄弟霍尼克吧?
「我是D·U·聯誼會康奈爾分會會員,現在靠自由撰稿謀生餬口。我正在搜集材料,要寫一本關於第一顆原子彈的書,這本書只寫1945年8月6日這一天的事情,也就是記錄原子彈在廣島上爆炸那一天發生的各種事件。
「鑒於您已故的父親被公認是那顆原子彈的主要製造者之一,如果您能告訴我在那顆原子彈投下的那一天您父親的任何軼事,我都將非常感謝。
「我很抱歉,我對於您那顯赫的家庭沒有本應具有的瞭解,所以我不知道您是否有兄弟姐妹。假如您有兄弟姐妹的話,我希望您能告訴我他們的地址,以便我能向他們提出同樣的要求。
「我知道那顆原子彈投下的時候您的年紀還小,那倒正好。因為我要寫的書正是要強調那與炸彈有關的『人性』方面而不是技術方面的事情。所以通過一個『小孩子』的眼光來描述那一天,那再好不過了。我出言不遜,請你見諒。
「您不必考慮什麼風格和形式問題。這一切由我處理。您只要給我講一講您的故事的梗概就行了。
「當然,我將把定稿在交付出版商前送您審閱核准。
您的會友兄弟————」
第五章醫科大學預科生的一封信
對我的信牛頓作復如下:
「我很抱歉遲至今日才給您回信。您正在寫的看來是一本有趣的書。那顆炸彈投下時,我的年齡大小了,我想我提供不出多少有用的村料。您真應該問問我的哥哥和姐姐,他們倆都比我年長。我姐姐是康納斯太大,她的地址是印地安納州印地安納波利斯市北子午線大街4918號。我哥哥弗蘭克現在何處無人知曉。他在我父親的喪事之後即告失蹤,那已是兩年以前的事了。從此後杳無音信。就我們所知道的情況來看,他現在可能已經死了。
「當他們向廣島投下那顆原子彈時,我還只有六歲,因此我所能記得的那一天的任何事情也都是後來別人幫著我想起來的。
「我記得當時我正在我父親的書房外面那間起居室的地毯上玩耍。我們家那時在紐約伊利俄姆。書房門是開著的,我能看見我父親。他穿著睡衣,外面套著一件浴農。他正在抽一根雪茄煙。他正在玩弄一圈繩子。那天父親沒有到實驗室去,全天都穿著睡衣。他想什麼時候呆在家裡都可以。
「您可能知道我父親的研究生涯實際上是在伊利俄姆鑄鍛總公司的研究實驗室裡度過的。當曼哈頓計劃,也就是研製原子彈的計劃下達時,父親並不願意離開伊利俄姆。他說除非同意他任選工作地點,否則他是不肯參加這項工作的。也就是說他要經常呆在家裡,除了伊利俄姆,只有一個地方他還願意去,那就是我們在科德角的別墅。他就是在那兒去世的。他死於一個聖誕節前夜。這些您可能都知道。
「咱們還是言歸正傳吧。在投下原子彈那天,我正在他書房門外面的地毯上玩耍。我姐姐安吉拉告訴我說,我小時候愛玩玩具火車,一玩就是幾個鐘頭,嘴裡還學著馬達的聲音,『崩咚、崩咚』叫個不停,所以我猜想,投彈那一天我可能正在『崩咚,崩咚』地叫呢;父親當時是在書房裡玩弄著一圈繩子。
「我碰巧知道我父親玩的那根繩子是從哪裡來的。這個材料說不定還能用在您那本書裡呢。這根繩子是我父親從一個被監禁的犯人寄給他的一部小說手稿上解下來的。這部小說寫的是2000年世界末日來到的事情。書名就叫《公元2000年》。書中描寫瘋狂的科學家們發明了一些能毀滅整個世界的炸彈。人人都知道世界末日就要來到,於是乎出現了大量的放蕩不羈的性行為。耶穌基督也在炸彈爆炸前十秒鐘降臨人間。小說作者的名字叫馬文·夏普·霍爾德尼斯。他在給我父親的一封說明信中說他被捕入獄的原因是殺死了他的親兄弟。他之所以要把這部手稿寄給父親,是因為他想知道應該把哪一種爆炸物放在他所寫的那種炸彈裡。他以為父親可能會提供一些建議。
「我並不是想告訴你我在六歲的時候就讀過那本小說。這部稿子在我們家放了好幾年。我哥哥把它當作他個人的財富,因為他特別欣賞書中的那些黃色描寫。弗蘭克把它藏在他臥室裡的『保險壁櫥』裡面。被他稱為『保險壁櫥』的實際上並不是什麼保險櫥,而只是一個舊爐子的煙道,上百還有一個鐵皮蓋。弗蘭克和我在兒提時代把書中描寫放蕩的性行為的那些部分看了無數遍。許多年後,我姐姐安吉拉發現了。她讀了這本書之後說這本書不過是一部下流猥褻的作品。她把它燒了,連那根繩子也一起燒了。她對於弗蘭克和我簡直象母親一樣,因為我們的母親在我降生的時候故去了。
「我敢說,我父親從來沒有看過那本書。我想他一生中從未讀過任何小說,甚至連一個短篇也沒有看過,或者說至少從他長成一個小孩以後就沒有讀過。他也從來不讀他的郵件或者報紙、雜誌。我原想他應當讀很多科技雜誌的,可是實話告訴您吧,我想不起來我父親讀過任何東西。
「所以說,他感興趣的不是書稿,而是那根繩子。他就是這種人。沒有一個人能預言我父親下一步又會對什麼東西發生興趣。在原子彈投下的那一天他津津樂道的是一根繩子。
「您是否曾讀過他在接受諾貝爾獎金時發表的演講;他的全部講話如下:『女士們,先生們!我現在所以站在你們面前,是因為我從來都像一個八歲的小學生在春天的早晨在去上學的路上游遊逛逛,不管碰到什麼東西我都要停下來看一看,想一想,有時候還要學一學。我是一個非常快樂的人。謝謝諸位。』
「咱們還是說正題吧。父親看了一會兒那圈繩子,然後就用手指翻弄著花樣。他翻出來的花樣叫『貓的搖籃』。我也不知道父親是從哪兒學會玩這個的,說不定是他的父親教給他的。您知道,他父親是個裁縫。所以我父親小時候,家裡可能老是有許多線呀、繩子呀什麼的。
「翻弄貓的搖籃可以說是我所見到過的父親玩過的任何東西中最接近被人稱為遊戲的東西。一切別人編出來的戲法、遊戲或是什麼規則,他都一竅不通。在我姐姐安吉拉的剪貼簿上有一條從《時代》週刊上剪下來的報導:有人問父親都以什麼遊戲消愁解悶時,我父親回答說:『自然界中有那麼多貨真價實的遊戲,我何苦自找煩惱去玩那些人們生造出來的呢?』
「當他用那圈繩子翻出一個貓的搖籃來的時候,他自己也一定大吃一驚,他可能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因為他突然間從書房裡出來,做了一件他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他想要和我玩一會兒。過去他不但從來沒有和我玩過。就連話也很少和我說一句。
「但是這時他跪在地毯上,靠到我身邊,對我露齒一笑,把那一圈繩子在我面前晃了幾晃,問我:『看見了嗎?看見了麼,貓的搖籃、看見貓的搖籃了麼?看見漂亮的小貓咪在那裡睡覺麼?咪嗚!咪嗚!』」
「他的汗毛也就像月亮上的隕石坑那麼大。他的耳朵、眼睛、鼻孔裡長滿了毛。雪茄煙把他的牙齒熏得像地獄的入口一樣黑。他離我那麼近,我父親當時是我所見到過的一切東西中最醜陋的。後來我還常常夢見那副面孔。
「接著他唱了起來:『搖呵搖,小貓咪,樹梢高又高。大風吹,搖籃搖。樹枝刮斷了,搖籃往下掉。搖籃往下掉,貓咪往下掉,通通往下掉。』
「我嚇得放聲大哭,跳將起來,以最快的速度從屋裡跑了出去。
「我必須暫時擱筆了。現在已經過了臨晨兩點。和我同屋住的人方才醒了,埋怨我打字太吵人了。」
第六章斗蟲
第二天牛頓繼續寫他的信,寫下了以下的內容:
「次日清晨。經過八小時睡眠,我清新得像一朵雛菊,又繼續往下寫。學生會公寓現在很安靜。大家都去上課了,只有我一個人沒有去。我是一個享有特權的人物。我再也不用上課去了。上星期我因為不及格被勒令退學了。我是醫科大學的預科生。他們叫我退學是對的。不然我將來會成為一個糟糕的大夫的。
「寫完這封信之後我想去看一場電影。或者,要是天晴的話,可能要到一個峽谷間去散散步。那些峽谷不是很美麗麼?今年有兩個姑娘手挽手跳進一個峽谷裡去了。她們自尋短見是因為沒有能如願地加入大學女同學聯誼會,她們想要參加『三角』聯誼會。
「還是回過頭來談1945年8月6日吧。我姐姐安吉拉後來多次告訴我,那天我不欣賞我父親的貓的搖籃,我不肯和他一起呆在地毯上聽他唱歌,可真傷了我父親的心。可能我真的傷了他的心,可是我想我不會傷害得很厲害。在那些活著和死去的人當中,他是最具有保護性的。他拒人於千里之外,因為他從來對人們就沒有興趣。記得在他去世前一年,我想請他給我講一點有關我母親的事。誰知關於我母親的事他連一件也想起來了。
「您聽說過那個有名的、關於我父母在離家去瑞典接受諾貝爾獎金那一天吃早餐的故事嗎?那件事在《星期六晚郵報》上登過一次。那天早晨母親做了一頓豐盛的早餐。飯後當地人拾餐具時發現父親在咖啡杯旁邊放了一個兩角五分錢的輔幣、一個一角錢的銀幣和三個便士。他賞她小費呢。
「在那麼可怕地傷了父親的心(要是我所做的確實使他傷心的話)之後,我跑到院子裡去了。開頭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往哪裡跑,直到看見我哥哥弗蘭克趴在一大叢繡線菊下面。他當時十二歲。看到他趴伏在那裡我一點不感到驚訝。熱天他老在這下面呆著。他像一條狗似的,在花根周圍陰涼的士地上挖了一個坑。從來也設有人知道他拿著什人東西躲在花叢裡面。有時候是一本黃色小說,有時候是一瓶廚房用的雪利酒。在投放原子彈那天他拿的是一把湯匙和一個瓦罐。他當時正把不同種類的蟲子放在罐子裡,用湯匙逗它們咬架。
「蟲子斗架是那麼好玩,我立刻就不哭了,把老頭兒忘到九霄雲外去了。我記不清那天弗蘭克逗的都是什麼蟲子了,可是我還記得後來我們搞的幾次蟲子咬架:一個鹿角甲蟲斗一百個紅螞蟻;一條蜈蚣斗三個蜘蛛;紅螞蟻斗黑螞蟻。你非得把手中罐子搖個不停;它們才會大打出手。弗蘭克當時正在死命地搖手中的罐子。
「過了一會兒,安吉拉來找我。她把一邊花叢的枝葉掀起來,然後說:『好哇,你在這兒!』她問弗蘭克在幹什麼呢,弗蘭克回答說:『做實驗呀!』每當有人問弗蘭克他在幹什麼,他總是說這句話,『做實驗呀!』
「安吉拉那時二十二歲,自從我一出生。自從母親亡故以後,自從她十六歲起,她就是一家之主。她常說她有三個孩子:我、弗蘭克和父親。她倒也沒有誇張。我還能記得在那些寒冬的早晨,弗蘭克、父親和我在前廳排成一排,等著多吉拉給我們穿衣戴帽。她對我們三個人完全一視同仁。只是我到幼兒園去;弗蘭克到初級中學去;而父親是去研製原子彈。我記得有一個寒風料峭的早晨,發動機壞了,管子凍了,汽車發動不起來。我們都坐在車裡,安吉拉一再拉那個發動器,直到把電瓶裡的電耗盡了。這時候父親開口了。您知道他說什麼?他說:『我想到烏龜』。安吉拉問他:『你怎麼會想到烏龜?』他說:『當它們把頭縮進去的對候,它們的脊骨是彎起來了呢,還是縮短了?』
「順便說一下,安吉拉是製造原子彈的無名英雄,我想這個故事還沒有人講過呢!您可能會採用這個材料。在這次烏龜事件之後;父親竟然對烏龜大感興趣,連原子彈也不搞了。後來曼哈頓計劃局派了一些人到我們家來問安吉拉怎麼辦。她告訴他們得把父親養的那些烏龜全部拿走才行。於是有一天夜裡他們到父親的實驗室把他的烏龜和養龜的大缸一起偷走了。父親對於烏龜的不翼而飛一句話也沒有說。他第二天就去工作了,看看是不是還有什麼可供地玩耍或者思索的東西,而在那裡一切可供玩耍的、可供思索的東西都和研製原子彈不無關係。
「安吉拉把我從菊花叢里拉了出來,問我父親和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說父親是多麼醜,我是多麼恨他。她打了我一耳光。她說:『你怎麼敢這麼說你的父親呢?他是當今世界上最偉大的人物!他今天為我們贏得了戰爭的勝利!知道嗎?他為我們贏得了戰爭的勝利!』她又打了我一耳光。
「我不怪安吉拉打我的耳光。父親是她的一切。她連一個男朋友都沒有。她根本就沒有任何朋友。她只有一個嗜好,那就是吹單簧管。
「我又告訴她我多麼恨父親,她又打我耳光。後來弗蘭克從花叢裡爬了出來,朝她的腹部搗了一拳頭。這一拳不知打在什麼要害地方,她跌倒在地,亂翻亂滾。剛一喘上氣,她就大哭起來,大聲喊父親。
「弗蘭克說:『父親不會來的。』他看著她哈哈大笑。弗蘭克說得對。父親果然從他書房的一個窗戶裡探了一下頭,他看見我和安吉拉滾在地上打成一團,大哭大罵,弗蘭克站在旁邊笑著觀戰,老頭兒又把頭縮回到窗戶裡去了,後來再也沒有問過這場亂子是怎麼回事。人不是他的專業。
「說到這裡行了吧?這能對您要寫的書有點幫助麼?當然,您可真是限制了我,因為您只要我談好放原子彈那一天的事情。其實在別的日千里倒還真有不少關於父親和原子彈的有趣的軼事呢!您知道關於父親在阿拉莫戈多沙漠第一次試驗原子彈的故事麼?在試驗完成之後,在證明了美國的確能用一顆原子彈就消滅一個城市之後,有一位科學家回過頭來對我父親說:『現在科學也和罪愆同流合污了。』可是您知道父親說什麼嗎?他說:『罪愆是什麼呀?』
祝您一切順利!
牛頓·霍尼克」
第七章傑出的霍尼克一家
牛頓在他的信後頭加上了下面三個附言:
「附言:我不能在信尾簽上『您的會友兄弟,因為他們不讓我做您的兄弟,理由是我的資格不夠。我本來也不過僅僅是個剛入會的預備會員,而現在他們連這點資格也將要取消了。
「附附言:您把我的家庭稱為『傑出的』,我想要是您在您的書裡那麼稱呼的話,您可就大錯特錯了。比如說我就是一個體儒,身高只有四英尺。我最後聽到的我哥哥弗蘭克的消息是他被佛羅里達警察局、聯邦調查局和財政部通緝,因為他把偷來的小汽車裝在坦克登陸艇上,做為戰時剩餘物資運往古巴。所以我敢肯定您用『傑出』這個詞是不適宜的。『有魅力的』這個詞倒還可能近乎實際情況。
「附附附言:二十四小時之後,我把這封信又讀了一遍。我覺得這封信可能給人留下這樣的印象:我無所事事,終日閒坐,回憶往昔傷心事,可憐自己許多愁。實際上我是一個非常幸福的人.並且我也知道自己生活在福中。我很快就要和一位美妙的小姑娘結婚了。在這個世界上,只要人們不做睜眼瞎,就都能找到愛情。我自己就是明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