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波爾托-維基奧1的市區,朝著西北方向,往這個島2的腹地走去,就會發現地勢相當迅速地升高;沿著蜿蜒曲折、經常被巨大的岩石堵塞、有時被溪谷切斷的小徑走上3個鐘頭,就到達一片面積十分寬廣的雜木叢林的邊沿。雜木叢林是科西嘉的牧人和一切犯法者的樂園。科西嘉的農民為了省去在地裡施肥的麻煩,他們放火焚燒一定面積的樹林,哪怕火勢蔓延得再遠一點也不在乎,不管怎樣,在這片用原地生長的樹木燒灰施肥的土地上播種,獲得一個好收成是有把握的。由於收割麥稈費勁,農民只割掉麥穗,把麥稈留下;埋在地下沒有燒死的樹根,到了來年春天,又會長出十分濃密的幼樹叢;用不上幾年,這些幼樹叢就會長到二三公尺高。這樣長成的茂密的萌芽林,稱為雜木叢林。雜木叢林有各種各樣的大樹和小樹,它們雜亂無章地糾纏和混雜在一起。人們手裡得拿著斧子才能在叢林裡開出一條道路,有些雜木叢林枝節繁茂,密密層層,連野羊也走不進去。
1波爾托-維基奧,法國科西嘉島南部的一個海港。
2指科西嘉島。
如果你殺過人,那麼只要躲在波爾托-維基奧的雜木叢林裡,備一枝好槍,加上火藥和子彈,就能夠安全地在那裡生活,不要忘記還要帶一件有風帽的褐色斗篷,用來做被和褥子。牧人們供給你牛奶、奶酪和栗子,除了你不得不進城補充彈藥的時候,其餘時刻,你不必害怕司法當局和死者的親屬。
18……年我在科西嘉時,馬鐵奧·法爾哥尼的住房離這片雜木叢林兩公里遠。他是當地一個相當富有的人,就是說,他什麼也不幹,光靠著畜牧的產品就可以過得很闊綽。牲口由類似遊牧民族的牧人趕到漫山遍野去替他放牧。我看見他的時候,正是我要講的這件事發生以後兩年,那時他最多不過50歲,身材矮小而壯健,頭髮鬈曲,髮色像黑玉那麼黑,鉤鼻子,薄嘴唇,眼睛大而奕奕有神,面色像皮靴的裡子那種顏色。他的槍法很好,即使在他神槍手雲集的家鄉也特別有名。舉例來說,馬鐵奧獵野羊從來不用獵獸霰彈,在120步遠的地方,他可以一槍打倒一隻野羊,隨他高興打在頭部,或者肩部。他在夜間使用武器跟白天一樣熟練自如,有人把他的這種神技告訴過我,沒有到過科西嘉的人也許會認為不可信。把一根點著的蠟燭放在80步外,前面放著像盒子那麼大小的一張透明影印紙。他舉槍瞄準,然後把蠟燭熄滅,周圍一片漆黑,一分鐘以後他開槍射擊,十有八九總能打穿那張透明影印紙。
憑著這樣卓越的本領,馬鐵奧-法爾哥尼獲得了很大的名聲。人們說他既是和善的朋友也是危險的敵人,他對人樂於相助,也肯做好事,因此和波爾托-維基奧地區的人都能和睦相處。不過人們傳說他在科爾特1——他娶親的地方——曾經十分有力地掃除過一個情敵,這個情敵無論在戰場上或是在情場上都令人害怕。那天當他的情敵正對著掛在窗口的一面小鏡子刮鬍子,突然一顆子彈飛來把他打死,大家都說這顆子彈是馬鐵奧打的。事情平息以後,馬鐵奧結了婚。他的妻子朱瑟芭最初給他生了3個女兒(他氣得發瘋),後來生了一個兒子,取名為福爾圖納托,是他家庭的希望,姓氏的繼承人。幾個女兒都嫁得很好,她們的父親在必要時可以靠女婿們用匕首和喇叭槍來幫忙,兒子只有10歲,已經顯得很有出息。
秋季的某一天,馬鐵奧大清早就和他的妻子出門,到雜木叢林的一個林中空地去查點一下他的牲口。小福爾圖納托想跟去,可是那個林中空地太遠,而且家裡也須留人看房子,因此父親沒讓他去,後來父親為此會不會後悔,我們看下文就知道。
他們走了幾個鐘頭,小福爾圖納托一聲不響地躺在太陽底下,望著藍色的山峰,想著下星期天他要進城到他的班長2叔父家裡吃飯,突然一聲槍響驚破了他的默想。他站起來,轉向槍聲傳來的那片平原。接著槍聲又連續響了幾下,間隔的時間各不相等,可是越來越近;終於,從平原通到馬鐵奧住房的那條山路上出現了一個漢子,頭上帶著山地居民的那種尖頂無邊帽,滿臉鬍子,衣服破爛,一瘸一拐地拄著一枝長槍走過來。他的大腿上剛中了一槍。
1科爾特是科西嘉中部的一個城市。
2班長在科西嘉原來是村民反抗封建領主起義時的領袖,現在用以稱呼有財產,有親戚和信徒,在村鎮有一定影響,並實際行使長官職權的人。科西嘉人按照古時習慣分為五等:貴族(其中一部分是顯貴,一部分是地主),班長,市民,平民和外國人。——原注。
這個漢子是一個強盜1,他趁夜間到城裡補充火藥,在回來的路上遇到了科西嘉巡邏隊2的伏擊。經過一番猛烈的抵抗,他終於逃脫,巡邏隊在後面緊緊追趕,他不得不躲在每一塊岩石後面還擊。可是他和追兵之間的距離並不很遠,他身上負了傷,不可能在追兵到達以前躲進雜木叢林。
他走到福爾圖納托身邊對他說:
「你是馬鐵奧·法爾哥尼的兒子嗎?」
「是的。」
「我是齊亞尼托·桑比埃洛,黃領子3追著我。把我藏起來,因為我再也走不遠了。」
「我沒問過父親就把你藏起來,他會怎麼說呢?」
「他會說你做得很對。」
「誰知道呢?」
「快點把我藏起來,他們來了。」
「等我父親回來再說。」
「叫我等?該死的東西!他們再過5分鐘就到了。趕快把我藏起來,不然我就殺掉你。」
福爾圖納托十分冷靜地回答他:
「你的槍裡已經沒有子彈,皮腰帶4里也沒有彈藥。」
1強盜在這裡同被追捕的人是同義詞。——原注。
2這支部隊是近幾年政府募集的,同憲兵部隊共同維持治安。——原注。
3巡邏隊的制服是褐色上衣黃領子。——原注。
4這種皮腰帶可作彈藥袋和公事袋使用。——原注。
「我還有匕首。」
「可是你能跑得和我一樣快嗎?」
他一跳,就跳到強盜夠不著的地方。
「你不是馬鐵奧·法爾哥尼的兒子!你讓我在你家門口被抓走嗎?」
孩子似乎心動了。
「如果我把你藏起來。你給我什麼?」他一邊說一邊走近來。
強盜向掛在腰帶上的皮袋裡摸了一陣,摸出一枚5法郎的硬幣,顯然是他留下買彈藥的。福爾圖納托一見銀幣就笑逐顏開;他一把攫住銀幣,對齊亞尼托說:
「你只管放心。」
他馬上在屋旁一堆乾草裡挖了一個大洞,叫齊亞尼托蹲在裡面。孩子用草把他蓋起來,既留下一點空氣讓他呼吸,又不會使人(從外表上看來)疑心草堆裡有人。他還想出了一個相當巧妙而狡猾的辦法;他去抱了一隻雌貓和幾隻小貓,把它們放在乾草堆上,使人相信事前沒有人動過這堆乾草。然後,又注意到在房屋附近的小徑上有血跡,他小心翼翼,用塵土把血跡蓋沒。等這一切安排定當以後,他才若無其事地重新躺在太陽底下。
過了幾分鐘,6個穿黃領子褐色制服的兵士,由一個軍士長率領著,來到了馬鐵奧家的門口。這個軍士長和法爾哥尼有點親戚關係(我們知道親屬的範圍在科西嘉比在別的地方廣泛很多。)他的名字叫做蒂奧多羅·甘巴,執行任務很賣力氣,強盜們十分怕他,他已經抓到過好幾個強盜。
「你好,小表侄。」他走近來對福爾圖納托說,「你長得這麼大了!你剛才看見一個漢子走過嗎?」
「噢!我還沒有長得像你那麼大呢,表叔,」孩子傻里傻氣地回答。
「你會長大的,告訴我,你看見一個漢子走過嗎?」
「我看見一個漢子走過嗎?」
「是的,一個漢子,戴著黑絲絨的尖頂無邊帽,穿著繡紅黃兩色花紋的短衣。」
「戴著尖頂無邊帽,穿著繡紅黃兩色花紋短衣的一個漢子?」
「是的。快回答我,不要重複我的問話。」
「今天早上,本堂神甫騎著他的馬彼埃洛經過我們家的門口,他問我爸爸身體好嗎,我回答他……」
「啊!小鬼,你耍滑頭!趕快告訴我齊亞尼托往哪兒走了,因為我們找的是他;而且我肯定他是打這條小路過的。」
「誰知道?」
「誰知道?我知道你看見過他。」
「難道一個人睡著了還能看見有人經過嗎?」
「你沒有睡著,小無賴;槍聲把你驚醒了。」
「表叔,你以為你們的槍聲那麼響嗎?我父親的喇叭槍比它響多了。」
「見鬼去吧,壞蛋!你一定看見過齊亞尼托,也許你把他藏起來了吧。來吧,弟兄們,到屋裡看看我們要找的人在不在裡面。他只剩下一條腿走路,那個壞蛋相當有頭腦,不會那麼糊塗,會瘸著腿走回雜木叢林裡去的,而且,血跡也在這裡消失了。」
「爸爸會怎麼說呢?」福爾圖納托冷笑著問,「如果他知道有人在他出門的時候走進他的房子,他會怎麼說呢?」
「小無賴!」軍士長甘巴擰著孩子的耳朵說,「只要我一句話你就笑不成了。你知道嗎?也許我用指揮刀背打你20下,你就會說出來。」
福爾圖納托始終冷笑著。
「我的父親是馬鐵奧·法爾哥尼!」他強調說。
「你可知道,小鬼,我能把你帶到科爾特或者巴斯蒂亞1,把你關在土牢裡,睡在草堆上,腳上鎖著鐵鐐;如果你不說出齊亞尼托·桑比埃洛在哪裡,我就把你送上斷頭台。」
1巴斯蒂亞,科西嘉的商業和旅遊城市。
孩子用哈哈大笑來回答這個可怕的恫嚇,他一遍又一遍重複著說:
「我的父親是馬鐵奧·法爾哥尼。」
「軍士長,」一個兵士低聲說,「咱們不要得罪馬鐵奧吧。」
甘巴顯得十分尷尬,輕聲和他的兵士們商量,兵士們花不了很長時間已把整個屋子搜過一遍,因為一個科西嘉人的小屋只不過是一間四方形的房間。傢俱只有一張桌子,幾張長凳,幾口櫃子以及獵具或日常用具。這時候小福爾圖納托在撫弄著那只雌貓,而且彷彿在刁滑地欣賞巡邏兵和他表叔的窘相。
一個兵士走近那堆乾草。他看見了那只雌貓,接著順手向草堆裡捅了一刺刀,他聳了聳肩膀,彷彿覺得這樣謹慎也很可笑。草堆一動也不動;孩子臉上聲色不動。
軍士長和他的兵士們無可奈何,已經認真地對著平原那邊眺望,彷彿準備向他們來時的方向折回去,這時,他們的領隊深信恫嚇對法爾哥尼的兒子不起任何作用,想作最後一次努力,試試甜言蜜語和禮物的魔力。
「小表侄,」他說,「我看你是一個聰明的小伙子!你很有前途。可是你現在在騙我;如果我不怕得罪我的表兄馬鐵奧的話,真見鬼,我就要把你帶走。」
「哼!」
「等我表兄回來,我一定把事情告訴他;為了處罰你說謊,他會用鞭子把你抽出血來。」
「真的嗎?」
「你等著瞧吧……不過,噢……你只要做個乖孩子,我就給你一點東西。」
「我的表叔,我倒要給你一個忠告:假如你再耽擱下去,齊亞尼托就到達了雜木叢林,那時候就需要不止一兩個像你這樣勇猛的人去搜捕他了。」
軍士長從衣袋裡掏出一隻價值在10個埃居以上的銀質掛表,他發見小福爾圖納托的眼睛一見到表就發出亮光,他拿著那只懸在鋼表鏈上的表對他說:
「小騙子!你一定很想有這樣一隻表掛在胸前吧。那時你就能夠像孔雀那麼大模大樣地在波爾托-維基奧的大街上行走;人們要問你:『現在幾點鐘?』你就能回答他們:『請看我的表。』」
「我長大以後,我的班長叔父會送給我一隻的。」
「對,可是你叔父的兒子已經有了一隻……說實在的,不像這一隻那麼漂亮……不過他還沒你大呀。」
孩子歎了一口氣。
「怎樣?你想要這只表嗎,小表侄?」
福爾圖納托斜著眼偷偷望著那只表,那模樣兒活像一隻看著人家給它一整只雛雞的貓。它以為別人在開它玩笑,不敢撲上去,它不時把眼光移開,惟恐抵抗不住誘惑,可是又不停地舐自己的嘴唇,好像對它的主人說:「你這樣開玩笑多麼殘酷呀!」
可是甘巴軍士長卻像是真心誠意的要把表送給他。
福爾圖納托沒有伸出手來,他只是苦笑著向軍士長說:
「您為什麼要跟我開玩笑?」
「我的天!我不跟你開玩笑。你只要告訴我齊亞尼托在哪兒,這只表就是你的了。」
福爾圖納托笑了笑,表示不相信,一雙黑眼珠盯著軍士長的眼睛,拚命想從軍士長的目光裡看出他說話的可信程度。
「假如我不照這個條件把表給你,」軍士長嚷起來,「我就丟掉我的官職,弟兄們都是證人;我不能說話不算數。」
他一邊說,一邊繼續把表挪近來,挪得越來越近,幾乎碰到了孩子蒼白的臉頰。孩子內心的貪慾和對收容的客人保持信義的一場鬥爭,很明顯地流露在他的臉上,他的裸露的胸膛猛烈起伏,看來快要窒息。而那只表卻在晃動著,旋轉著,有時碰到他的鼻尖。最後,他的右手終於慢慢地舉起來伸向那只表,手指尖碰到了表,接著整只表已經躺在他的掌心裡。可是軍士長沒有放鬆表鏈……表面是淡青色的……表殼新近才擦過,亮晶晶的……在陽光底下,整只表就像一團火……這個誘惑實在是太強烈了。
福爾圖納托同時舉起左手,用拇指從肩上向他背靠著的那堆乾草一指。軍士長一目瞭然,他鬆開了表鏈。福爾圖納托覺得已經成為表的主人,他像隻鹿那麼敏捷地立起來,走出那堆乾草10步以外,兵士們馬上就翻動乾草。
沒有多久,乾草堆就動起來,一個渾身是血的漢子,手裡拿著匕首,從草堆裡出現;可是當他想站起來的時候,他的冷卻的傷口並不容許他這樣做。他跌倒了。軍士長撲到他身上,奪去了他的匕首。不管他怎樣反抗,他馬上就被緊緊地綁住了。
齊亞尼托躺在地上,被綁得像一捆柴一樣,他向走近來的福爾圖納托回過頭來。
「婊子養的!」他衝著孩子罵了一句,鄙視的成分超過憤怒。
孩子把從他手裡得來的那塊銀幣擲還給他,因為他覺得自己已經不配享有這塊銀幣了;可是那個亡命者彷彿沒有覺察到孩子的這個舉動,他十分冷靜地對軍士長說:
「我親愛的甘巴,我不能走路了;你們得把我抬到城裡。」
「你剛才跑得比狍子還快呢。」冷酷無情的勝利者回答,「可是你放心,逮住了你我已很高興,即使要我背著你跑四五公里路我也不會感覺疲倦。何況,我的朋友,我們可以拿樹枝和你的斗篷為你做一副擔架;到了克列西波裡農莊,我們就能找到馬匹了。」
「好,」囚犯說,「希望你在這個擔架上鋪上一些乾草,讓我躺得更舒服一點。」
兵士們忙忙碌碌,有的在用栗樹枝做擔架,有的為齊亞尼托包紮傷口。正在這時候,馬鐵奧·法爾哥尼和他的妻子突然在通到雜木叢林的一條小徑的轉彎角上出現了。妻子的背上沉重地壓著一大口袋栗子,她彎著腰吃力地向前走著,她的丈夫卻很優遊自在,手裡只拿著一枝長槍,身上用皮帶斜掛著另一枝;因為一個男子漢除了自己的武器以外,是不屑擔負別的物品的。
一看見那些兵士,馬鐵奧首先想到他們是來逮捕他的。為什麼會有這樣想法呢?馬鐵奧和司法當局有些什麼糾葛嗎?
不,沒有。他享有很好的名聲。他,就像人們所說的,是「一個聲名卓著的人物」,可是他是科西嘉人又是山地居民,凡是科西嘉的山地居民只要仔細回憶一下過去,總能找出一些輕微的過失的,諸如動過槍、動過刀和打過架之類。馬鐵奧的良心比任何人都清白,因為他有10年以上沒有拿槍對準過任何人;然而他還是謹慎從事,立刻採取了措施,以便在必要時可以很好地保衛自己。
「老伴,」他對朱瑟芭說,「放下袋子,作好準備。」
她馬上聽從,他把斜掛在皮帶上的那枝槍交給她,生怕它會妨礙他行動,他把手上的那枝槍上了彈藥,然後挨著路邊的大樹,慢慢地向自己的房子走去;他已經作好準備,只要發現有任何敵對的舉動,他立刻就躲在最粗大的樹幹後面,隱蔽著向對方開火,他的妻子緊跟著他,手裡拿著替換的槍和子彈袋。在戰鬥的時候,對一個能幹的家庭主婦來說,她的職務就是為丈夫上子彈。
在另一邊,軍士長看見馬鐵奧槍口向前,手指緊扣扳機,一步一步地走過來,心裡很擔憂。「假如,」他想,「湊巧馬鐵奧是齊亞尼托的親戚,或者朋友,而他又想保衛齊亞尼托,那麼,他兩枝槍的子彈就要打到我們當中的兩個人身上,像把信投進郵筒那麼準確無誤,假如他不顧親戚情份,向我瞄準呢!……」
他在左右為難,不知所措中,決定採取一個非常大膽的行動,那就是獨自一個人像個老朋友一樣走到馬鐵奧跟前,把事情經過告訴他。可是他覺得他和馬鐵奧相隔的那一段短短的路程長得可怕。
「喂!喂!老朋友,」他叫喊著,「你好嗎,我的老友,是我,我是甘巴,你的表弟。」
馬鐵奧一言不發,停下腳步;隨著軍士長邊走邊說,馬鐵奧把槍口慢慢向上抬起,等到軍士長走到他跟前時,他的槍口已經朝向天空。
「你好,兄弟1,」軍士長一邊說一邊向馬鐵奧伸出手來,「我好久沒有看見你了。」
1這是科西嘉人通常的敬禮用語。——原注。
「你好,兄弟。」
「我是順便到這兒來向你和朱瑟芭表嫂問好的。我們今天趕了好長一段路程,可是我們累死也值得,因為我們捉到了一頭大野獸,我們剛逮住了齊亞尼托·桑比埃洛。」
「感謝天主!」朱瑟芭叫起來,「上星期他還偷走了我們一隻奶羊呢。」
這兩句話使甘巴高興起來。
「可憐的傢伙!」馬鐵奧說,「他餓呀。」
「這傢伙像頭獅子那樣反抗,」顯得有點羞愧的軍士長繼續說,「他打死了我的一個兵士,還不滿足,又打斷了查爾車班長的一隻胳膊;不過關係不大,班長只不過是一個法國人而已……後來他就躲起來,躲得就連魔鬼也甭想找得著。如果不是我的小表侄福爾圖納托告訴我,我永遠也不會找到他。」
「福爾圖納托!」馬鐵奧驚叫。
「福爾圖納托!」朱瑟芭也跟著叫了一聲。
「是的,齊亞尼托躲在那邊的一堆乾草裡面,可是我的小表侄給我戳穿了他的詭計。因此我要把這件事告訴他的班長叔父,好讓班長送一件漂亮禮物來酬謝他。我要把他和你的名字都寫在我呈給代理檢察長先生的報告裡。」
「真倒霉!」馬鐵奧低聲說。
他們和部隊會合。齊亞尼托已經躺在擔架上,馬上就要動身。他一看見馬鐵奧由甘巴陪伴著走過來,臉上就露出一種古怪的笑容;然後他把腦袋轉過來對著馬鐵奧家的大門,朝門檻上啐了一口唾沫說:
「奸賊的家!」
只有一個決心要死的人,才敢對法爾哥尼說出「奸賊」這個詞兒。一匕首扎去,本可以回答這個侮辱,而且決不需要第二下。可是馬鐵奧卻一手按著腦門,像一個心情沉重的人那樣,並沒有別的舉動。
福爾圖納托看見他的父親回來就走進屋裡,端了一大碗奶出來,他兩眼低垂把奶送給齊亞尼托。
「滾開!」亡命者聲似雷鳴向他大叫。
然後,犯人轉過來向一個兵士說:
「朋友,給我水喝,」他說。
兵士把水壺遞到他手上,強盜就喝剛才和他槍戰過的這個人給他的水。然後他請求他們改變綁法。把他的兩手交叉著綁在胸前,不要綁在背後。
「我喜歡躺得舒服一點,」他說。
兵士們趕緊滿足他的要求,然後軍士長下了動身的命令,向馬鐵奧道了別——馬鐵奧沒有回答他——就加速步伐向平原方向走了。
約莫過了10分鐘,馬鐵奧還是一言不發。孩子神色不安,時而望望母親,時而望望父親,他的父親拄著長槍,懷著滿腔怒火逼視著他。
「你的人生開頭開得很好!」馬鐵奧終於開了口,聲調很平靜,可是瞭解他的人就知道這聲調的可怕。
「爸爸!」孩子叫道,眼睛裡噙著眼淚走過來,彷彿要跪到他的膝下。
可是馬鐵奧喝住了他:
「別走近我!」
孩子停了下來,嗚咽著,一動也不動地停在離他父親幾步遠的地方。
朱瑟芭走過來。她瞥見了福爾圖納托襯衣上露出的半截表鏈。
「誰給你的這只表?」她用嚴厲的聲調問。
「軍士長表叔。」
法爾哥尼一手搶過那只表,用力把它向一塊石頭上擲去,把那表砸得粉碎。
「老伴,」他說,「這孩子是我的嗎?」
朱瑟芭褐色的雙頰變成了紅磚頭的顏色:
「你說什麼?馬鐵奧,你說話還有分寸沒有?」
「既然這樣,這孩子就是他家族中第一個有背信棄義行為的人……」
福爾圖納托越發哭得哽咽起來了,法爾哥尼的眼光猶如兩把尖刀始終盯在他的身上。最後,法爾哥尼用槍柄猛擊了一下地面,然後把槍托上肩膀,重新走上那條通到雜木叢林去的道路,而且喝令福爾圖納扎跟著他走。孩子服從了。
朱瑟芭追上馬鐵奧,抓住他的胳臂。
「他是你的兒子,」她用顫抖的聲音對他說,一雙黑眼珠盯著她丈夫的眼睛,彷彿要看出他靈魂深處的動靜。
「放開我,」馬鐵奧回答,「我是他父親。」
朱瑟芭擁抱了她的兒子,一邊哭一邊走進屋子。她跪倒在一幅聖母聖像前面,虔誠地作祈禱。這時候法爾哥尼沿著小徑走了大約兩百步,一直走到一塊小窪地前面才停止。他走下窪地,用長槍的槍柄敲了敲地面,發覺泥土鬆軟,容易挖掘。他覺得這塊地還適宜於執行他的計劃。
「福爾圖納托,到那塊大石旁邊去。」
孩子依照吩咐做了,然後跪了下來。
「唸經吧。」
「爸爸,爸爸,不要殺我。」
「唸經吧!」馬鐵奧用可怕的聲調再說一遍。
孩子嗚咽著結結巴巴地念起《天主經》和《信經》來。做父親的在每段經文的末尾用響亮的聲音回答:「阿門!」
「這就是你背得出的全部經文嗎?」
「爸爸,我還會背《聖母經》和嬸母教我的禱文。」
「這禱文很長,管它呢,背吧。」
孩子用極度輕微的聲音念完了禱文。
「完了嗎?」
「唉!爸爸,開恩吧!寬恕我!我再也不敢了!我一定要盡量請求班長叔叔饒恕齊亞尼托!」
他還在說著,馬鐵奧已經上了子彈,托起槍,對準孩子說:
「願天主饒恕你!』
孩子絕望地掙扎著想站起來擁抱他父親的膝蓋,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馬鐵奧開了槍,福爾圖納托當場倒地身死。
馬鐵奧望也不望死屍一眼,立刻往回家的路上走去,想找一把鏟子來埋葬他的兒子。他走了沒有幾步,就遇著被槍聲驚嚇而奔跑過來的朱瑟芭。
「你幹了什麼?」她喊道。
「伸張正義。」
「他在哪兒?」
「在窪地裡。我馬上就來埋葬他。他是祈禱以後才死的,我要獻一台彌撒給他。通知我的女婿蒂奧多羅·貝昂基,叫他來和我們一起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