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神話,與遺忘。
我搭朝聖團來到菩提迦耶,釋迦成道處。老菩提樹撐開面積廣大的枝篷,和那樹底下的金剛寶座,怎ど看都像本島鄉鎮間常見的大榕樹土地公廟及其所聚集來的生態景觀,一地菩提子還是榕樹子?踩得汁爛。這裡一座正覺大塔,十一世紀回教入侵時,佛教徒以土掩埋之,日後是據玄奘的大唐西域記把它找出來。成道處外面有空地廣場,滿佈三輪車跟窮人。我無目的來印度,只為永桔離開我太久的日子,我已度過一半,卻還有一個寒假和舊歷年,我恐怕會挨不過而寂寞死去。我在電話錄音裡告知我去印度了,幾號回來,平淡音訊留給若是打電話回來的永桔知道。
我錄了多次,如何遣詞用句皆覺一股子遺言味。我彷彿將軀殼留置屋裡,魂魄出竅尋找也許根本已不在世上了的永桔。
如此我來到印度,莫若是來到我內心的一片沙劫寂地。我走得越遠,越離開我身處的社會,彷彿我就越跟永桔接近收些。
所以我目睹,那個深夜,釋迦從他熟睡的妻兒身邊起來。他凝視月光底下妻兒的臉,這臉,果然是自上次出城以來至今好久了他一直在思索的,眾生之臉。他越來越深陷愛上這集體的,全面的,符號的,眾生。然而眾生,成,住,壞,空,眾生是一部毀滅史。能趨疲,ENTROPY,(火+商)。數千年後史陀說,人類學可以改成為商類學,一種探究最高層次解體過程的學問。釋迦,他為了那符號的眾生已不可自拔,他要訣別這月光下的妻兒遠走了。
我看見他走出寢宮叫醒御者車匿,牽出白馬犍(牛+步),越城而出。他脫下華服佩飾,令車匿帶回還給父皇,逕往雪山直去。
現在雪山,就在地平線那裡。沒有稜角的山嶺,兩弧峰垛。
雪山之水,尼連禪河,眼前僅剩沙漠,餘里寬。對岸有村子,浪綠麥田,樹林,檳榔。我橫渡干沙,居民頭頂藍筐同行,烈日下沙子像摻滿金粉。漠中央淺淺一窪水有人漂衣服,漂完晾地上,曝白沙漠幾點紅,來時濕的,回程已干。朝聖團由其團主帶領在沙岸旁做大日如來,對日觀想,汲取太陽能為己能,做畢,團主一一給予灌頂。此團一路行來,不停灌頂。
我看見雪山六年,釋迦骨銷形散一如愛滋患者。他毫無所得,棄叛苦修下山來了。他踽踽獨行,走到河邊昏死於地。
我閱讀記載,絕食儀式之後,那人展開十天的苦行。
文字向我陳述,絕食第四天,他一度昏迷不省。第五天,滿窗旭日中他醒來,嘔吐停止,漸有了聽覺視覺。第六天,他聽到祈禱場上的早禱,試跟著背禱歌,自己的聲音,聽見了。自己的身體,知覺了。他的思維,像亂繭裡找到最初的一根線,裊裊的,絲絲縷縷,從腦子裡繅出往事,如船在浩渺大海中慢慢蕩出來,初時一小點,隨後,見到了白色帆檣,見到了纜索,見到了帆檣上的破洞,水手的眉毛。船迎面駛過,迤邐著波瀾,朝遠海去,漸漸,漸漸,泯滅無痕.一種悲喜,難說。
第七天,他晨起走下繩床,步到小几旁跌坐,取書本讀了十幾頁,晚上睡得沉。
第八天,他試把房門打開,走十步八步。此刻心境,充實圓滿。第十一天凌晨,甘地為他舉行了進餐儀式,將一杯葡萄汁和橙汁親自遞給他喝,言道,苦行已屆,進食了。
我目睹,就在這裡,我所站立之處,村中牧羊女扶起釋迦,喂以乳糜。釋迦漸甦醒來,恢復了體力。他感謝牧羊女說,一切有情,依食而住。
是的是的,所謂眾生,以食為天。釋迦遂渡尼連禪河,進城,坐菩提樹下,悟得了他的宇宙最後方程序。
我爬上村中矮矮的山坡項,牛鈴叮噹,一隻一隻白牛經過我身邊。昨天我走垣河平原,馬路直通天際線,車行五小時遇第一個轉彎,半小時後第二個彎,到了這裡。樹是勃勒,田是麥苗,油菜黃花,和出花的高梁大片紫煙。黑沃土壤,白牛成行,凡空地處就都是人。
無城之國。在印度,我感覺不到城,只感到地面上聚集著一些房舍,或這些房舍只是一片沙塵。塵上鋪一塊毯子,當中坐的人,前額塗香灰,眉間點朱志,文明世界一切,盡在於此。
因而印度,甚至沒有古物,遺跡,沒有人所造出的建築物,或物質的宇宙。到處,到處所見,只有人類。
知道嗎,數千年前的種姓制度,曾試圖把人口分門別類使之可以生存,把量變質的,予以解決。
史陀悲憫道,素食,乃印度的偉大實驗的失敗!為了防止社會群體和動物種屬互相侵犯,為了保證每一群人,每一物種有其特殊之自由,方法是,強迫各個放棄享受與其它相衝突之自由。
那麼釋迦,就從否定之否定,否定存在之後,開始,是嗎?
印度是平原裡的焚熱塵土,高原上的清涼星空。最聽天由命的卑賤,和天馬行空的幻想.有其俗麗迷爛的欲界,故有其相反的寂寞之鄉。泰戈爾創辦了森林大學,印度最後的寂寞之鄉.而我來到印度,是佛教早已無蹤的印度。釋迦身後千餘年,阿拉伯人入侵,僧人併入婆羅門教,越五百年,佛教便從印度消失了。
我在瓦拉那西,清晨大霧渡恆河。我買了兩卷菩提葉包住的金盞花,葉有一星星臘油,點燃了火苗放在水上飄走。霧裡火苗,一朵朵離了船,散開,條起即滅,剩下亮黃艷色的花。
朝聖團起得來早的人也坐了一船,團主連日幫人灌頂,體氣甚弱所以暈船了。
他身邊兩位妍佻女弟子,太空戰士般穿著羽絨夾克,油脂緊身褲下面套著高筒球鞋,左右護法保駕他。朝聖團每事問卜,遇廟必求,且團主喝餘之水也要爭取來儲於己壺中,我羨慕他們是如此俗世裡的肯定者。他們雲遊異域靈區,卻比他們所屬社會裡的任何人都更是中堅份子,現實擁護者。
啊遍地神像的印度教聖城瓦拉那西,我已在薩耶吉雷電影中看見過。那橫亙長岸的巖黃聖階浸入聖河,站在水裡沐聖的人,跟棚架上蹲滿的烏鴉,跟浴畢在岸邊一塊塊鋪毯上的誦經人.整個聖階是座火葬場,對岸沙地無屋只有日出。
那兒胚布密裹的香油屍身,女是橙紅桃紅,男是白,孩童黃,擔來聖河泡淨,之後於岸邊架起柴草焚燒。十步五步一攤,幾名親族聚守火堆燒成盡,日以繼夜,煜煜瞳瞳,毗連成市。在此火葬,費用付給一個名叫倫吉特的家族,世襲制,不干政府事。城中,沿岸,林立紅磚樓房是請待死客棧,隔間為無數個小窟窿,住著迢迢來此的待死者及其親人。
我看見,聖河恆河,生者到這裡沐浴淨身,死者滌魂升天。這裡的神並非象徵呢,是真正的有神?神真正的住在這裡?霧河漂流著火苗和花,像諸多陰魂,諸多生靈,有色有相,如此色相具實的生死場。
我目睹,裝著阿堯的盒子給送進爐裡厚重鐵門關上時,媽媽肩膀抽動了起來。
我一陣熱血上衝,心還是驚。
我們登上二樓一間榻榻米喝茶,靜待阿堯燒成灰。
齋場一樓,光鑒大理石廳,水晶燈,很像飯店進門處。兩座焚化爐,見是壁上的兩扇黑錚錚門有著黃爍銅把子。
都是媽媽教會裡的人,姐妹們圍簇著媽媽坐,輕鬆笑談。男丁三五名,一名是媽媽生母那邊的侄子,此外無親屬。媽媽從小過繼給他姨母,姨父入贅。那年回日本,因家中男人皆死,她照顧姨母,不久生母也搬回來老屋住。老姐妹倆患老年癡呆症,有時把大便抹在牆上,或走失到鄰村跌落溝邊。媽媽繼承了老屋,老母親們死後,賣掉老屋,換到現在的核家庭式小洋房。我變成媽媽家的代表,送阿堯火焚。
媽媽幾次哭,永遠是折迭整齊的手帕在右邊眼睛按按,左邊眼睛按按,至多三回,就止了淚。她穿墨色和服,淚也像能樂舞台上的,是個手勢,舞蹈,象徵。
我困惑於媽媽安詳之臉。一如嘉寶垂目的四分之三傾斜的臉,總令費裡尼一代人在望見這樣一張臉時,不由得不想到最後審判。
二十分鐘罷,我們下樓。
當日瓦拉那西公營火葬場是一處大平台,在上面搭起柴架燒,燒個五、六小時畢,骸燼用竹帚攏進畚箕倒到河裡,殘餘連渣連灰一併掃掃都入河去。為了衛生與觀瞻,政府免費提供電動焚化爐服務,無印度人問津。
我們下樓敬候爐前,門啟開,爐仍通紅。盒子拉出來,燒成灰的阿堯隱約排成一直行,就像一根平放在地上燃盡的線香二行灰,比我所想的要少得多,少很多。
我不會忘記,醫護人員進來掀開阿堯被單時,我看見他已死的,被愛滋噬光了的裸骸,什麼都不剩。唯有,兩個大膝蓋骨,和贅贅如壘的陽器。那陽器一大包,是裸骸上唯一僅有的肉物,故而顯得朋碩無比令人詫異極了。
潔整的葬儀人撥掃骨灰到鋼亮方盆中,鑷起一隻戒指狀骨環向我們告示,是喉部這個位置的骨頭。其形,倒真像一人盤腿在那裡打坐。
我們倆倆成組,用長筷合撿一骨入筒。
封好,圓筒裝進方木盒,再蒙上雪白繫著紋結流蘇穗的厚紙套,結束,葬儀人朝骨盒微掀帽簷致禮。
盒交由我捧著,回到了福生家。
九十一劫,三劫有佛,餘劫皆無有佛,甚可憐愍。所以佛世難值,如優曇波羅花樹花,時時一有,其人不見。
我送焚了阿堯。這只是開始的,第一個。
日影飛去,我將送焚了一個又一個。好比今天報紙說,費裡尼死了。十月的最末一天,台北,秋晴。
我暫歇歇筆,為一佛之逝,出門走走。
看呀沙暴天空下,都在競築摩天城,吾等不見太陽久矣。那沌灰的半空中開過去四節藍白車廂,我跟永桔指其約誓,將來此車正式營運時,我們必得牢記,互相提醒,千萬莫搭以免燒死。
時間是不可逆的,生命是不可逆的,然則書寫的時候,一切不可逆者皆可逆。
因此書寫,仍然在繼續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