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言 正文 第一章:巫看
    你知道菩薩為什麼低眉?是這樣的,我曾經遇見一位不結伴的旅行者。

    我自己也是不結伴的旅行者。我們給雙層巴士載到旅館,一棟鈦銀色調疑似未來城的聳塊建築,入口窄窄,櫃檯亦狹,而明亮如冷鋼,仰頭見電扶梯升入空中,豁然拉開,好闊綽的大廳大頂,通往更高的去處。

    我們在櫃檯前等分配方面,等得不算長,可也不算短,長短恰足以把酷感未來城消解為一席難民收容所,大家紛紛開始上廁所,吃東西,或蹲或坐,行李潰散。配完鑰匙後篩出來兩個奇數,我,和站在那裡的、帽子小姐,於是我們同住一房。

    迅疾間我們互相望上,眼光擦邊而去,但已準確無誤交換了彼此的信息:「別,別打招呼,別問我姓名,千萬別!我是來放鬆,當白癡,當野獸的。請你把我看做一張椅子,一盞檯燈,一支抽屜,或隨便一顆什麼東西,總之不要是個人。因為我是肯定不會跟你有半句人語的。」

    我們這個歌劇魅影團,三天兩夜的長週末,五星級飯店,加上戲票,不到兩萬元。「犒賞自己一下吧——到香港看戲」,所以我悄悄搭團來了。

    為什麼是悄悄呢?唉,我很怕被笑吔。

    時光啊白駒過隙,歌劇魅影再度搬上舞台。這回的噱頭,巨無霸水晶吊燈橫飛觀眾席砸在台中央,我遙隔太平洋已得悉諸般細節。演著演著演到亞洲來了,演到香港了,我心想,去看看他罷。當年的魅影,他還在不在?我還跟他站一邊嗎?

    幽晦之秘辛,不足語焉。連跟家人,是的家人,如果我老實告訴他們我赴港看戲的蠢理由,第六個笑我的,是他們。我跟家人就說公司犒勞的免費套券,不去白不去,一派好鬆垮無聊狀。

    無論如何,各方作用力加諸於我的,其結局便是,悄悄的,我搭旅行團來了。

    是這樣不自由啊,活在眾人眼光之中。

    所以帽子小姐跟我,我們分配到同住一間房。我們已相互交換的訊號再清楚不過了:「自由,自由,自由。」

    我們留心不讓彼此的目光對上,唯恐對上就洩露了原來我們仍是人,並非物。是人,以及跟著人而來的交流,哪怕只有一丁點,對不結伴旅行者來說,都已構成衝突。

    我們,我拿鑰匙,不是磁卡是鑰匙開的門,走進房間我很慶幸正好站在近衛浴的床前,行李順勢朝上一放,這張床歸我了。我不要用衛浴的時候貼隔壁躺著一人。多年前嫁到甘家的賈姬也有這個障礙,她如廁每要打開水龍頭讓外面人以為她只是洗個手洗個臉什麼的,就給她婆婆當成飯桌笑料的屢屢拿出來開胃佐餐,大家嘻謔一片。好個家庭暴力圖!賈姬遭受的纖細折磨要到她去世後才獲解決,日本人發明了姬音裝置。姬音有時是琮琮琤琤,有時是唧唧啾啾,營造出美美的高山流水或鳥語,遮飾著不悅之音。此所以,唉我又陷入長考,此所以泡沫經濟破滅前日本人這支迦太基商團的魔法所在嗎?其魔法籠罩曾經披靡不能御,被影評家議論為《ID4》裡的外星人碟船蔽天而來,日蝕般吃掉自由女神和黃金雙子塔。(世事變化小說追不及,二○○一年九月雙子塔從地平在線消失了。)

    於是我跟帽子小姐無需交涉,即判然劃分了領域,靠窗那側歸她,浴室這邊歸我。

    壁櫥在她域內,垃圾筒也在。我戒慎佔據著兩支吊架掛衣服。不過帽子小姐壓根不用櫥架,包括大瞎拚來的新衣,扯開後一股腦扔成堆,或是提袋嘩啦一傾撒了滿床零碎,卻累得無暇檢點戰果,鞋沒脫就倒在戰利品上睡著了。我小心將另外幾支衣架併吞,謙卑跨越邊界去取衣掛衣,有一條看不見然而嚴厲的邊界橫亙屋中。邊界這邊,整潔得如不毛之地;那邊,大地震之後滿目瘡痍。

    門鈴響我去應門,帽子小姐給掩埋在購物袋裡擠撞進來,頭上橄欖綠圓帽換成一頂麻編鐘形帽,雙肩帶背包亦是新買且塞爆了。她道聲謝謝,我說回來了。

    「謝謝」,「回來了」。或者「我先洗澡了」,「好的你先」。「鑰匙你拿」,「沒問題」。諸如此類稀少的發言,絕非人語,倒是符咒。符咒把我們團裹為兩件互不干擾的物體,窄促斗室,運行得毫不擦撞。

    晚上我回旅館,購物購得筋疲力竭。鑰匙在櫃檯,想當然帽子小姐還未返。可門一打開,怪怪,邊界那邊,慘遭小偷光顧般到處掀腸剖肚的盒子和包裝紙。帽子小姐回來過一趟卸貨了。想必她忙不迭把新衣新物在鏡前搭穿一番後,連稍微攏攏的空閒也沒,復二度出草在商店關門前再拚購一批。脫下來的套衫,褲子,小可愛,木屐式涼鞋,皆各以其被脫下時的形狀或癱瘓,或蹲踞,或奔跑的散佈著。帽子小姐也匆匆上了廁所,看來是消化不良。衛生紙筒一扯太長,飄蕩於地。象牙色香皂泡在水裡,她真有本事把盥洗台搞成一汪子水鄉澤國。然後,我看見垃圾筒,像心臟教虎頭蜂紮了一下。

    沒錯,垃圾筒。

    長久以來,我非常病態的發展出自己一套垃圾分類系統,既被這個系統所控制,也用這個系統在度量衡,在閱人,在讀物。

    瞧,帽子小姐的浴室垃圾筒。

    她把三樣東西混貶成堆,衛生紙,破絲襪,和戳著吸管的酸奶空盒。三樣對像生前,我意思是,變成垃圾前活著使用時,它們是不可能混放在一起的。它們各有位份,秩序井然,用後,它們要有用後的待遇。

    就從絲襪說起罷。凡此模擬它親密的更親密物,一定不能變成垃圾。它們曾經太貼近人攜帶著人的氣息和體味,隨便把它們用後即棄,等於把人的某一部分當做垃圾扔掉了。這個念頭令我感傷。故我掩土埋葬,致上悼辭。譬如有所謂界、門、綱、目、科、屬、種,它們屬於我的永生界。

    但絲襪,由於它的易損性,它與人相處時間不長,總沒長到夠產生情愫前就先剌絲壞了,所以絲襪應該歸到重生界。

    亦即家庭小百科裡各式偏方及廢物利用。像是教人莫扔破絲襪,可以留做打蠟時最佳拭具,或包裹樟腦丸驅蟲片,或用來網護有綴飾的絹帕褻衣等以免洗衣機攪拌壞損。或鋁窗歷經幾度卸洗後斗合不牢導致蚊子入侵,我用破絲襪密密實實塞在橡皮條和鋁框縫隙間,自上到下,隱跡不見。破絲襪不料獲得了它的第二春,我也為它高興。待數年過去終於又一次大掃除,卸窗時突然一物剝落垂下,逶迤於我眼前,啊久違了破絲襪。我撣掉它滿身塵綹,曬在涼風裡看它搖曳著。

    獸的唯一物證。

    笑我的人挺多。先是那伙比我小十歲、出校門工作了數年薪水三萬元上下的女孩們,紅酒族。她們節衣縮食,練就一口紅酒經。其實她們喝紅酒的歷史老早在酒商炒作之前,為了酒裡面的丹寧酸說是健身、瀝脂,喝起來的,當時她們更喝別的酒。又其實,喝酒是餘事,酒杯,才是主題。她們嚴格區分白蘭地酒杯、葡萄酒杯、香檳酒或配方中含碳酸的雞尾酒,利口杯喝利口酒,狹長的卡林杯喝發泡性葡萄酒或配方中含碳酸的雞尾酒。還有岩石杯,平底杯,酸酒杯。我一向小心翼翼,卻在那場理惠家的慶生會裡,由於無法坐視眾人將生日禮物好美麗的包裝胡拆亂撕並任其踐踏,便跟搶救古跡般收迭著紙盒絲帶紗蝴蝶結而給弄得神智荒迷時,竟把MEDOC倒進預備和ABSOLUT調萊姆汁抹鹽的岩石杯,喝了一口!1990年的MEDOC,壽星送給自己的禮物,慷慨奉獻給酒黨。

    完了,觸犯秘儀禁忌,大禍要臨頭。我感到四周凝結的眼光,震驚,譴責,與哀悼的,我已經出局了。

    怨恨她們嗎?不。她們跟古代以來那些千奇百怪或隱密或公開、繁文縟節得蠻爆笑的男性友誼俱樂部有何不同?她們不過是遲至今天才上手也有了一些可以自由支配的錢。她們是如此辛苦經營以區隔出,唉每個人都辛苦極了的在用各種小把戲區隔出自己,與眾不同。

    因此第二個會笑我的,喬茵,王皎皎他們。喬茵和她同事,望之普通人而已,普通到,怎麼說呢,到令人沮喪的地步。就好比每週五報紙第四十七版,總會辟出一角落讓幾名自助旅遊者投書發表經驗談,我一次一次被驚嚇,天啊這位住關廟鄉的人去過南極!請問關廟鄉在台灣哪裡?又這位中埔鄉人告訴我,挪威的青年旅館設有廚房可自行煮食之外也提供晚餐,價格公道,五十克朗合台幣兩百五十元,某日他去峽灣區史翠恩,下了整天雨濕冷冷饑轆轆回來,排隊領餐時再也耐不住而大叫一聲好香哇!配菜老婦竟無語言隔閡的完全理解,報以同情笑容且給他超多量鮭魚。沒錯,他們都是普通人,他們出國,他們絕不搭團。

    喬茵王皎皎之輩,住父母,吃父母,可眼見的未來似乎不嫁亦不娶。一年勤勤懇懇,儲夠了休假日便結伙出遊,擲盡千金回國,再計劃明年去哪裡。他們收集旅遊地,而最不屑旅行團。王皎皎更只一人,存飽錢囊,熄掉計算機和手機,一去月餘。

    前年夏末至秋天,我收到王皎皎九張不同小鎮的風景明信片,全寄自普羅旺斯,一概四點九法郎郵票,旁黏貼紙上面符文意思是「優先郵寄」。明信片正中兩紋戳章,圓戳年月日及小鎮的名字,方戳乃小鎮的好別緻的圓騰化,空無言,唯署名一個皎字。他用這種揮灑向我表達風格,但其實我們交情甚淺。每回一堆垃圾郵件中我撿出他的明信片,困惑如瀕臨一則禪宗公案。寄給我,為什麼?他認為我是他的同好,還是他的引為天涯知己?三張,四張,五張後,我不樂起來,他就這樣未徵得我同意而選定我是,不管是什麼,我一點也不想成為他的是。

    我悶悶去買了DK版普羅旺斯指南,根據三點構成一平面,推測出他的活動範圍。顯然他採取小面積精耕的走法,他只走了普羅旺斯的西邊,隆河口區域及活克呂茲,真奢侈。我猶豫未覆信,倒著實閱覽了一遍他可能的足跡圖,在延宕之中模模糊糊牽掛他起來。結果我們不期而遇。正確說應該是,彼此正欲避開目光時亦就彼此看見了。我脹熱臉立刻輸誠,他聽了淡然道:「是麼?」像是我說謊。我愈說愈多,努力證明他寄給我九張明信片絕對值得,而他淡然答:「是麼。」我懷疑他是否才從北京歸國,說得這樣侉腔調得是麼,是麼。我感覺全身起紅疹,更說更亂已淪為病中譫語,最後他幫我收了場,聳聳肩道:「你要去的時候跟我講一聲,我告訴你怎麼走法才好玩。」

    不對,一切都不對。那九張明信片並非虛擬,可是結結實實落在我手上的,之後,添加了我的慮心和思辨好像漆器上了一層又一層漆,它變得有重量,有體積,跟著我來來去去。故而突然相遇,他這樣輕盈,恰似蹺蹺板一端他騰往天空,我卻一屁股撞在地上。他走了,我爬起來,眼瞧自己魂魄的分身氣沖沖攔到他面前詰問道:「哎別裝了,別裝作我們之間什麼都沒有過。否則你寄明信片,寄假的嗎?」

    可歎我只是怔立,兀自為一場不明不白的交錯懊悔不已。甚且從此我們互相就定了調似的,他恆常的飄逸,我呢,恆常的笨重。

    第三個笑我的,老同學,陳翠伶。奇怪她也就是嫁了一名長榮的高級主管,便像染患失憶症的完全忘記她從前怎麼過日子了,好天真建議我道:「唔表帶不錯,你應該配個GUCCI包。」復熱烈煽動我:「不過今年最IN的是2005,香奈爾大反撲了,台灣買也才五萬多。它設計得滿bodyfriendly,就是你座飛機時能拿來當枕頭用的喔。它像根骨頭,又想殿(臀)部,光看外形你以為裝不下什麼鬼,告訴你,還有像你們文人放書放本子都沒問題。主要是它夾層多,有一層用馬甲那種細繩代替拉鏈,跟真得馬甲一樣,太炫了。你非買個不行。」

    二十幾年來,陳翠伶依然講殿部,講完二字稍作停頓,待我糾正她,豚部。再是酗酒,她說凶酒,同時便無奈朝空中翻白眼等我發言曰,蓄酒,她回曰蓄酒,然後繼續談話。如今她屢屢把我推向共產主義,激起我的下流思想:「唉既然你的名牌包那麼多,何不分給我一個。」

    她拉我參加過一次太太們的西華下午茶,整整三小時,她們談剛剛在香港銅鑼灣結束的路易威登新款發表會。EPI系列,暗啞和光滑交織成似水質似水痕的橫壓紋包包,今年推出七款,每款芋紫、香草白、褐綠三色,副料亦開發出鈦環扣和鬆緊扎帶。某太太的EPI包是金環扣產物,她簡直太抱怨了:「我一直很喜歡它很內斂的感覺,可是金扣子?怎麼搞的!」是的,每個人很明白她的微言大義其實在說:「看,我多早就買了EPI,最早的,比你們大家都早。」

    如果人人皆持鈦扣包,搭配鋼表、銀戒、鐵拉鏈衣出現在人人裡面時,你如何區別你,與人人?茶涼食困,我陷入長考。若一階層人皆擁有愛馬仕皮件後怎麼辦?不錯,他們比舊,比皮件上的舊澤和柔韌褶皺。比舊,所以富過三代。所以知妍丑。所以貴族。是貴族,所以釀造出美麗與哀愁,繁華與頹圮。中產階級呢?唉中產階級壞品味,樹小牆新,庸庸無文物。所以所以,我還是不該要求陳翠伶分我一個冒牌包的,正如我不能用莫桑比克最近這場大洪水慘況來責難她為什麼不捐一支路易威登去賑災……突地,太太們倉皇作鳥獸散,扔下我慢吞吞自昏聵裡醒轉,原來她們要趕去接小孩放學,霎時跑得精光。我拾起誰遺落的知更鳥蛋藍大披巾,一點不錯,正是那種六十乘一百八十公分大卻輕軟細薄足以穿越仕女戒指的帕什米納,我像撿到辛黛蕊拉的玻璃鞋揣懷中帶回家,想測試它真能通過一枚戒指嗎。如果陳翠伶知道我搭團赴港看歌劇,笑話,她們長榮頭等艙飛到維也納聽三大男高音的。

    第四個笑我是阿卡,他搞小劇場。他的晶黑小豆眼會狐疑看著我:「哈東東?歌劇魅影?太墮落了罷。」

    第五個笑我的,我自己。

    因為啊有一種淚,它像水潑到防水布上,不沾不滯滾掉了。例如ET,它最終跟地球人道別時胸腔內的約莫是心臟物紅通通亮起來,劇中人哭倒,劇外人亦哭,邊哭且邊對遞過來拉拉紙的同伴謝謝道:「沒辦法,我的眼淚從來廉價,不算數的。」它跟拿支羽毛搔鼻孔打噴嚏一樣,干的淚,滾過表皮就沒了。

    我為許多濫情劇掉下這種淚。不過歌劇魅影,有不同,它是一次銘記印象,對於黑暗天使的我最初的銘記。

    這麼說吧,人魚公主。那是幼小不識字年代,老媽常跟我們講公主王子美滿結局的故事。偶爾老媽瞌睡得仰空長嘯幾乎要翻倒過去了,被我們一聲聲執拗的問句,後來呢?媽後來呢?搖扯醒來。這當兒,老媽煥發出異樣甜美的柔光和微笑,長大以後我明白,那跟課堂或會議裡一盹驚醒遂做出各式零碎動作以掩飾並無打盹是同樣的。我們殷切凝望,久久,老媽也許牛頭不對馬嘴繞了一段岔路後終於回來本題,也許攜帶著笑暈復沉入夢鄉。一如平常的這般惺忪境地,首度,人魚公主現身了。她未與王子結婚卻在太陽升起時化為海上的泡沫。妹妹大哭起來,大人彎身攬她但她不依往後一蹬,四仰八叉跌榻榻米上朝天嚎啕,眼淚從身上四濺迸出。小的妹妹故也學姐姐,哭躺於旁。人魚公主,如此向我們揭示她的面紗而演成的好壯烈場面,深深映進我的純蒙雙瞳。

    不結伴的旅行者1

    帽子小姐深夜去哪裡了?半夜三點鐘,這時間出去,去哪裡了?

    那時沒有手機,沒有國際漫遊。旅館的電話太貴,老夫老妻不打的,打了倒是反常。時差三小時,打不對時間,以為發生事故,嚇人吶,招罵。除非少年夫妻,除非熱戀中人,打回家告知旅館電話和房間號碼,對方再打過來,不計血本盡講廢話。

    那時,他們這個印度朝聖團,便與母國完全斷了聯繫的,一行二十人,在那塵熱和艷色的境土上,東南西北渾沌走直走到有一夜,帽子小姐把烏漆漆車窗拉開一隙朝外覷,被那鑽進車來簡直像只兇猛動物的潮腥氣驚醒,才突然恢復了地理感,外面是印度洋。舊歷十二,月光下印度洋亮得如一張錫箔紙,很近很近貼著窗。凌晨一點大巴士開往機場,這裡是孟買,他們在返國的途中。

    沒有人要打電話回家。

    除夕夜,導遊表現著他的體貼向諸位建議撥通電話報平安。導遊的言語,校長訓話般於嗡嗡的空氣聲裡蒸發掉了。次日游畢泰姬瑪哈陵,導遊領眾走南面出口到街上,指許多牌子大黑字寫「STD、ISD、PCD」,凡門前豎此牌者可打國際電話,大年初一拜個年吧。消耗了大量底片在泰姬陵之後,無人對這條佈滿餐飲和平價旅館的小街有興趣,踟躅不行,或軟軟爬回車裡,餓乏了只想趕快回去喜來登飯店吃豪華自助餐。各懷鬼胎,這個朝聖團。

    帽子小姐焦慮著那匹金縷巾,昨日住進喜來登,就在廊階下首第三家店發現它,開價美金九十八塊六毛,殺不成,暫擱到今天再買。然而一夜夢覺,金霧金紗裡頭的籐葉,蘿枝,漫步著紫孔雀,藍象,紅鸚鸝,綠鹿,香花異草,金縷巾無限滋長已全部佔領她。可直到出發前,店舖仍未開,帽子小姐只得隨眾上車下車,魂魄卻滯留於喜來登那家精品店。即便列名世界七大景的泰姬陵,她也索然,灰心瞧著滑白大理石建材上漓漓淅淅好多鳥糞。她害怕店舖如果今日公休的話,她跟金縷巾就此死別了。

    因此巴士開返喜來登吃飯,帽子小姐胸腔狂鼓,鼓得她亂了協調,下車時踩空一階險不跌個狗吃屎。她踉蹌直奔內廊,聽見斜刺追上來碎當聲,貓女,果然又是貓女!貓女的班尼頓背包上拴一串符鈴,永遠人未到聲先到。

    抄快捷方式貓女走另個門進屋,跟她幾幾乎同步搶進精品店,同叫道:「我要那個!」幸好他們要的不是同一件東西。

    他們老在同樣攤位前碰頭。

    上一回交手是搶繡墊,密密繡滿紅綠對沖色絕無一絲空隙的曼陀羅式紋格裡釘著圓鏡片,他們同時抓到,都不放。劍拔弩張的瞬間,貓女一放手撩開,猛然鬆脫釋出的能量,擊中她,欺凌她。她錯愕抬起眼,首次,她抬起眼正視團裡這位團員。見女子昂頭轉身,踏著無聲息宛若貓步的短靴去櫃檯結帳,身形嬌小,分明挺直著一根蓬蓬尾巴搖曳以背影輕蔑她。貓女!

    如雄樹蛙的呱叫,為了公平分據地盤而不發生衝突,每隻蛙好想逃避同類的呱叫,結果走向獨身。反之沒有地盤問題,雌樹蛙大部分是聾子。

    如貓科動物雄性行動時,唯恐接觸,都成衝突,為了不要遇見,牠們每隔一定距離施放一點氣味,作用好比鐵道信號防止兩輛火車相撞。

    如不結伴的旅行者,暫時逸出人際網絡,不社交,不溝通,不負責,故而以各種配備來拒人於千里之外。好比貓女,掛戴一副冰霜面具,告知著:「對不起閒人勿近。」

    好比帽子小姐,小頭,凹凸臉,天生帽架子,任何帽子到她頭上,都靚。她把三分之二臉掩在蕈形帽裡,帽蔭深深底下一截尖下巴,不看人,人也看不見她,傳達了再清楚不過的訊息:「謝絕交談。」

    他們是不結伴旅行者。

    偷來的休旅時光,不結伴旅行者只願服從自己的任性,當白癡,當野獸。他們矢志逃開人類的也包括他們自己的注視,曝野於無人類目光的所在,自由走蕩,無目的,無邊界。

    帽子小姐是第三回不結伴旅行。比起前兩回,走得更遠,時間亦更久,她冀望這回堅持到底。如果到底,到底之後再回來人間目光的注視下生活,一切該有所不同。

    而貓女,一家三口同行,貓女的母親、丈夫,跟兒子。注定貓女當不成不結伴旅行者了,更不幸的,貓母在另個極端,是位熱烘烘的結伴旅行者。

    貓母並不看風景,覺得風景全部一個樣。古文明殘照,貓母的眼裡是一堆爛石頭。貧瘠大地過了這村不知下村在哪兒,所以但凡停車,貓母只管找廁所,如此也鍛煉出尖銳直覺,方圓一瞅,立即朝廁所方向奔去肯定無誤。貓母不購物,不逛店,唯腦中欲贈紀念品土產的一長串親朋好友名單著實苦惱她,便尾隨團員殺進殺出,感染叫價時的格鬥氣氛,殺落跟買,結果購物比誰都多。每晚貓母把所購貨色和受贈者名單重新配對一次,困擾著某某總是配不到適合物,而某某某起碼已有兩三件了。故愈近旅程末期,貓母愈彷徨無主,何時何地都像站在十字路口茫茫四望,默語著:「買什麼東西好呢?」

    貓女每次瞄見其母發茫待援狀,即心情大壞。由於貓母視與團員們打成一片為最大樂事,只要身處人與人之中,就算在火星,貓母也安身立命得不得了。貓母的自我,是界定於別人跟她的關係裡面,沒有這份相對關係,貓母會大海漂流,迷途而竭。因此貓母的存在,之於貓女就是一股牢牢的人間目光,即便旅行在外也沒有一刻一秒放過她。

    是這樣的目光注視下,貓女好幾次縮短了冶蕩時光去陪貓母上廁所,排隊佔位子,辨識調料裡是否有怪氣味的印度咖哩。甚至放棄自己的逛物路線,插手貓母那份送禮名單。她認為誰某每每欺貓母老實盡些爛東西拿來做人情,又總要說上一堆辭藻附加價值,這種人,她反對送禮物。她亦認為某親戚太膚淺欣賞不來民俗奇物,送了白送,不如回程免稅店買一盒巧克力打發即可,別說呢,巧克力還貴些。更有誰某欠錢耍痞,倒送禮物給他?以及誰某,永遠在搶付帳且永遠搶輸,既然從未讓他請過一杯茶一頓飯,則何必禮尚往來。貓女遂行著自己的公斷,賞罰分明,砍掉半數受贈者。

    貓母從來以家人意見為意見,當場都聽女兒的,可並不妨礙她背轉身去懲獎名單立刻又變回送禮名單,又還樂孜孜向女兒秀出買了件好東西給誰誰。

    貓女刷地掛下臉,謂誰誰不是已選妥了東西。昨天,就是昨天在四眼神廟,貓女犧牲了去看周邊的黃教白教花教廟的時間,幫貓母搞定一串檀香鏈子,三隻藏文銀鐲,一條民族色羊毛披肩,一對木雕人像。貓母卻毫無警覺說原先那件東西打算給另外的某某了,所以誰誰現在換成這件東西更適合。貓女很生氣某某是個痞子講好不送禮物的為何又送!貓母詫異女兒如此之當真,解釋某某其實還不錯,每年都是他第一個來拜年的。對,這樣他就可以欠錢不還了。

    也有還啦。

    還?是喔,還一萬再借兩萬,還三萬借六萬,看準你這個笨蛋。

    貓母好想澆熄女兒的怒火,完全不得法,說某某也是可憐,老婆跑掉了孩子們不理他最近又駕照被吊銷……貓女誇張叫起來,拜託你不要說服我。

    貓母好怕團員發現他們爭執,哀求說不送就不送,不要這麼大聲嘛。

    就是這種態度一直激怒著貓女,很奇怪,都是你在抱怨喔,抱怨也是你,送東西也是你,以後你就不要再跟我抱怨。

    貓母裝聾撤走,唯恐女兒更嚷出什麼話,並加倍歡顏的參入團體之中,藉以掩飾剛才可能被人看見的母女衝突。貓母總也不明白,女兒怎麼這麼大脾氣。似乎女兒長大以來便是這副德行,對她忽厲色,忽和顏,沒個准的喜怒無常。上回燉冰糖豬腳吃得翻鍋,這回說是有圂味一筷不夾。前一秒明明聽見女兒罵某某王八蛋,她跟進罵,女兒卻倒轉矛頭指責她,誰是王八蛋?她知不知道王八蛋的理由是什麼,不知道就不要亂罵。女兒那憤憤抽搐的臉頰,令她不求甚解疑怪著,難道那王八蛋還有些好處呢?她倒比王八蛋還惹女兒生氣?

    貓女則不解,貓母的等人症候群。

    鬥爭往往一起床就開始。為吃早餐,貓母大早已穿戴整齊待女兒陪同去吃,貓女不吃寧可多睡半小時,貓母說這樣不好吧執意等,非要貓女變色,鄭重告之吃早餐是權利不是義務,我放棄我的權利可以罷!貓母才走。去敲女婿孫子房間門,夥同吃,通常孫子也不吃,女婿一定吃。貓母吃完用餐巾紙包回白煮蛋啦鬆餅可頌啦給孫子和女兒。孫子一定吃,貓女話講得決絕了,一定不吃。

    大廳集合出發,根據經驗,貓女必比集合時間晚五分鐘。貓母卻不,她的生理時間比集合時間提早五分鐘,她看表,但她只遵循生理時間。為此早一米米晚一米米的計較,貓女詰問其母什麼時候準時出發過?只有晚,沒有早。貓母說就是這樣想所以害大家等來等去,如果都準時,就準時了。貓女譏道可能嗎?不可能嘛,導遊早就把集合時間至少提早了十分鐘讓大家來遲到。

    那我們準時的人都倒霉了。

    是你自己要倒霉,你可以選擇不倒霉的。人人像你一般自私!

    對,我就是自私。

    日日上演的拉鋸戰,貓女絲毫不想讓步卯上了的一定不準時於大廳集合,證明自己無誤,並刺激其母能否終於發現蠢行而覺悟的話,准不準時何妨,換言之,準時集合又有什麼不行。

    貓母經常像只牧羊犬,跑來跑去,設法把他們家四口攏到一處,攏齊後好向團體歸隊。貓站在紀念館前,焦灼著大家都進去參觀了為什麼沒看到女兒,見孫子搖搖蕩蕩出來,囑孫子別走遠,草地那頭有蚱蜢可抓。孫子是昆蟲迷,貓母一方面跟孫子旁邊久了而能十分專門的指認出鍬形蟲,一方面則除了鍬形蟲以外所有的昆蟲她皆叫蚱蜢。孫子無論看什麼總第一個看完竄出,沒法圈牢孫子,便在視線範圍內指點他去抓蟲。問媽咪呢?媽咪不要看紀念館要逛老市場。

    之前逛老市場,還逛不夠?一條隊伍散得一里長,女兒永遠殿後。女婿儘管攝影狂,畢竟算維持得住女婿禮儀說讓他來等殿後君,媽媽放心去逛罷。貓母問孫子,媽咪怎麼跟大家會合?

    媽咪說五十分鐘後會直接回遊覽車上。

    永遠,只要是集合,貓女絕對只在出發前最後一秒現身,從從容容,絕不誤班,可也絕不早到。貓母按規定時間抵位,等這等那,著急不安一路升高使等候更加漫長更加難忍受,她苦苦生恨起來,認定這是女兒在故意折磨她。然而待女兒出現,鬆口大氣好舒快,頓時掃蕩掉剛才的苦恨感一筆勾銷得精光,唯剩下抱歉不已,深感女兒真是太不合群了,為此更加努力集攏孫子跟女婿以備隨時交代給團體,希冀大家把他們當成融融一單元故此不察覺內部有個離異分子。這當口,她格外慶幸有一位小姐墊底。那是比女兒最後一秒又再遲幾步現身的,趕得氣喘吁吁的,帽子小姐。

    旅程後來,大家叫帽子小姐瞎拚女王。語氣摻雜了一點戲謔,她好會買,比他們當中最會買的還會買。一點欽羨,刷爆了哦。一點狐疑,年紀輕輕她打哪兒來的參加他們這個團?一點不以為然,她獨來獨往不跟人講話。一點抵制,她甚至把臉藏在帽子裡不看人。一點喟歎,她真的從頭到尾不理人呢。一點賭氣,既然她不理人他們為什麼又要理她。最後,一點自暴自棄,女王嘍,新新人類X世代嘍他們能拿她怎樣。

    貓母衷心感謝有瞎拚女王當靶,遮擋了女兒如出一轍的無禮形象。故而瞎拚女王滑壘成功跳上已啟動的車子,悍然穿越無言空氣和一張張的漠漠臉盤直走到後廂落座,貓母是唯一對之釋放出善意的團員,招呼道,瞎拚喔。

    此時,帽蔭底下一截尖下巴,朝聲音來源咧咧齒,表示微笑。

    貓女沮悶極了,一樁一樁,再再讓她驗證其母是塊黑暗大陸的不但撼動不了,而且不小心太靠近時就給捲入裡面,在那份你欠我我欠你因此到死也別想還清的奇怪債務裡滅頂。她對母親舉雙手表示投降,拒絕答話,高舉雙手投降。

    貓女也不解,其母何以那樣汲汲於服從一個集合體?不愁找不到的集合體,三人成眾,二人為仁。回旅館房間只剩他們二人,貓母馬上服從於長期以來母女間的慣性和基調,他們是,凶巴巴的女兒,跟問前問後不停討主意卻任憑討到的主意像開水龍頭般流掉的母親。那麼,若當下只有貓母一人坐在那裡,輕揮手帕扇涼,捺捺額汗,捺捺鼻汗,一人,然而較之二人三人共處時此刻貓母更鮮明位在一個古今超大集合體的、也是貓母自己的目光注視下,好矜持。

    貓女舉手投降。旅途中突然冒出來的行為模式,俯首垂目舉雙手,隨便,輸給你。貓母好討厭女兒對她做出這種動作,甚感侮辱,幾至猥褻感。她朝空用力揮了一下手臂,像反擊,像剎那時光倒流她最後一次打女兒是女兒小學五年級天變冷了死也不肯加衣服。她好討厭正在盤算買什麼東西以及又將東西跟人名排列組合一番時,看見女兒對她舉雙手歎氣。

    貓母快速膨脹的巨箱,後又添購了一隻帶輪子帆布提袋,有好脾氣的貓夫無怨無悔搬扛,大軍遷移,貓女向貓母的龐雜行李舉雙手投降。貓母上車瞌睡,貓女不再從椅背後面探手戳她,看,高粱田開紫花。看,白色的牛。看,大樹。不再以眼神,以擦撞,或眾目睽睽下以意味深長的一笑,或索性拉長音節叫媽--制止貓母跟人聊個沒完。不再進諫其母別人也要看風景也有自己的程序卻被她纏住聊天又不好意思中斷,真不曉得千里迢迢跑這裡來聊天是有病?不再凶巴巴的貓女,凡事舉雙手,俯首垂目。團員問貓母,那是你媳婦?

    我女兒。貓母脹熱了臉。

    對方沖淡的笑容裡意思是,好冷漠的女兒呀。

    貓母羞愧極了。若非居中還有貓夫貓子,大家會以為他們是分配到同房間的兩個陌生人罷。這是畢生以來貓母的最大挫敗。女兒已不只脾氣大,根本是,是在懲罰她,認為她根本不適宜旅行。

    旅途將屆啊,抑鬱的貓母。以及,給貓母騷擾得當不成白癡野獸而懊喪不堪的貓女。以及旅行兩星期,一對終於翻臉的好友,道友。為的是一個逮著機會要關掉空調打開窗子讓氣流自由進出,而另一個不要。一個每天清晨五點起床呼啊吸啊做完整套吐納自認不會吵到人。一個梳洗後從不清理害人一腳栽進水鄉澤國。一個慢吞吞,一個急令令。總之就像一對夫妻如果沒有離婚的話,把他們一生的磨合驟然壓縮在兩星期內爆發,其慘烈可知。

    貓夫公司裡一撮人信密宗,貓夫雖不信,為人隨和故也不扞格。會報名參加這個號稱有大師同行的朝聖團,全是因為貓女是個尼泊爾印度工藝迷。躲拜年,躲貓夫那邊年年行禮如儀的三通宵親族麻將,貓女好願意一家放逐到印度。他們點綴著朝聖團的外緣。

    唯帽子小姐,沒有人知道她打哪兒來。

    跟帽子小姐同住的葉阿姨,淡淡如一幅南宋水墨,三筆兩筆,一擦就給擦掉了似的眉眼五官,恆常笑嘻嘻。以為她很容易親近,錯了。她是戴的另一種裝備,迷彩偽變,掩蓋著底下其實也是一名不結伴旅行者。以為能從她口裡多知道點帽子小姐,並不能。貓母幾回試圖與她攀話題,都像走入霧中不見其人。葉阿姨屬於朝聖團成員,但曉風殘月,似乎葉阿姨走的是另一條朝聖路。

    帽子小姐亦自己有一條朝聖路。她若是堅持不打電話到旅行結束,到回家,她就贏了。

    贏了什麼呢?她問自己。

    那時,泰姬陵的所在亞格拉,非聖地,走訪聖地必經之途。參觀紅堡,傳言將祭品鋪在舊皇宮皇族棺木上許願即可美夢成真。帽子小姐感覺到周圍一股歡逸氣氛是旅途中沒有的,眼前忽就鋪開來一匹紅帳,撒上去玫瑰瓣和金盞花,霎時間絲巾繽紛出籠,從背包掏出從身上解下,擲於花堆許願。不管訓誡是佛陀的是摩西的,此時一概放假,團員們好虔誠索求著世間種種。帽子小姐想想,告訴自己,要堅持到底,不打電話。

    她最後的聯繫,搭機離境前,終於還是去刷了一下金融卡果然,一筆十萬元,兩天前男人匯進賬戶的。她歎口氣,分手的決心像風中燭苗好脆弱。

    第三回她決心離開男人了。不選擇的臨就搭個什麼團,只要走開,走遠,不論走到哪裡,只要能走離自己的命運。

    上路吧,朋友。沿徑旅行,直到自己也成了路徑。

    沒有準備,也從來不對地圖上那一大片板塊有半點想像,帽子小姐陡然走入咖哩和檀香氣味的國度。咖哩根本不同於她一貫以為的咖哩味。以為咖哩是一種叫咖哩的豆子磨成粉,不是,從來沒有過咖哩豆。

    那是郁金根,歡亮的黃和辛香,構成咖哩的基礎色。其色亦可以染布,佛衣,袈裟黃。

    豆蔻,丁香,芥菜子,胡荽子,雞舌香,羅勒,檸檬草,大茴香,小茴香,黑胡椒,肉桂,生薑,蒔蘿,辣椒,馬芹,藻桂,香荽,無數香料全都研磨為粉不識其原貌,抗低落,神秘催情。咖哩由十六到二十種香料混調製成,或偏紅一些,黃一些,金一些,千百樣比例配方,恍惚差別但一嘗即知的千百樣咖哩味,瀰漫著朝聖路。

    她像掉在無止盡的阿里巴巴夢境。上車,下車,噗噗噗小飛機搖著螺旋槳,一程一程旅館,一間一間商店,芝麻開門,綻放出一窟一窟迷花眼的珠光寶氣。而在那程與程之間,光暗迭光暗,灰礫礫她什麼也不記得。除了咖哩味。除了跨進一個黑甜的光暗裡,檀香。除了摸嗅著琥珀色的樹脂凝塊。除了忽地湧至的油膻味,潮汐般捲裹著紗麗裙腳窸窸碎碎退去。除了有時像撞到一面牆似的膠稠的香,太稠的香聞起來是臭的不知什麼香,茉莉?廣藿香?麝香?不知道。

    洋金花和大麻,纏生在濕婆神周圍。焚燒大麻的花,喝大麻種子的茶,一種風格由此展開,人類最早記載的春藥方子。實踐妲特羅,生活於社會之外。鹿子草混合寬葉香蒲。亞硝酸戊基。駱駝篷或是茄參,或是毛蔓陀羅……

    完不了的夜,夢都疲憊下來了好疲憊的長夢,星星大得像火焰永不熄止。悉達多太子發現自己沒有味蕾了。最辛辣的咖哩,也嘗不出味道。

    別無選擇,他得去找回失去的味覺。上路吧,朋友。

    孟買到曼谷,吃茴香子餅,塗抹雜有芫荽的萼綠色醬,和一塊甜得噎死人的三角糕。那是最後一程的印度。接著西太平洋風刮進艙,把那夢境一乾二淨全部刮跑。

    率先醒來藏不住一臉笑意的,是美食家密宗大師。想到很快即可過海去中環吃清蒸青衣,尤其是,那鮮妍蒸汁跟白米飯澆拌後吞進肚子的第一口,那口感,密宗大師竟然笑出聲來。

    香港,帽子小姐等不及脫掉吸飽咖哩氣味的厚衣,晴日才暖,已有春裝搶先上市,一點折扣不打的,帽子小姐面不改色全身換新。四處可見電話亭,她已回到家門前了。經過7-eleven即入內買電話卡,五十港幣的?一百港幣的?她要一百的。如今卡在她身上,帶來帶去,她得努力購物,補滿時間空隙以防一不留神就走那隙間去電話亭。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她驅策自己在幾處大mall裡面獵物,跑斷鞋跟,骨拆骸散。

    所以她床罩都沒揭開的和衣倒斃,一覺醒來,銀白如晝。久久,久久,不曉得在哪裡?舉手看表,差不多三點鐘,下午三點嗎?她在哪裡?

    不可思議那銀晝是月光,從海上反射進屋的。帽子小姐一恢復意識,時間空隙即在她眼前迸裂,像漣漪,像流沙,一種什麼湧出將她覆蓋,涼軟的。她覺得男人受的折磨夠了,她得去打個電話。

    此時男人的家人不會在,寒假都去了洛杉磯舅舅家。帽子小姐選擇這個時候出離,一為報仇男人(他不要以為家人不在就可以肆無忌憚跟她在一起),再為激憤自己(她白白放掉了一大把跟他在一起的機會),而這兩件都為的是堅定分手的決心。因為她能這次這樣的放掉,她就可以做更大的放掉。因為如果她能破紀錄十五天不打電話給男人,她就可以十六天不打,十七天不打,二十天不打,一個月不打,像戒煙,或是戒酒一樣,戒掉男人。

    她下樓到旅館大廳打電話。響兩下,電話就接了。男人好惺忪沙啞的喂聲,當下,她就後悔打了這個電話。

    把你吵醒了。

    現在幾點鐘?

    三點。

    兩個人都一股腦氣上來,僵持不語。

    她就要掛掉電話時,男人問她現在在哪裡。

    香港。

    那明天就回來了。

    她歎口氣,就差那麼一點,差那麼一點點她就破了十五天不打電話的紀錄。

    幾點到?我去接你。

    她歎口更長的氣,做最後抵抗。

    瞎拚啦?

    對呀,就是瞎拚。

    刷爆沒?

    還沒。她聲音裡起了笑意。

    男人於是問她瞎拚了些什麼東西,她開始報給他聽。報到最後她說格數快沒了等電話自動斷掉就不講了……而由於沒有告訴男人班機抵達時間,她又跨天橋去街角二十四小時便利商店買電話卡,又講了更多話。

    帽子小姐走回房間,感到一切如此之輕易。既然打了第一通電話,便打了第二通電話,那麼還差第三通嗎?輕易於焉變得更加輕易。

    那時,帽子小姐帶回來的風塵僕僕的印度行李,填塞得結實如球因此一時也無力去拆解它,或者說,無慾望去打開它。帽子小姐任其擱置著。直到有一天,她奇怪這捆髒兮兮的袋子恐龍蛋化石般蹲踞在角落,遂一拆兩拆把它拆開。瞬息,五味七色竄出,升空凝成蕈形雲如一千零一夜瓶子裡放出來的巨魔,嚇到了她。

    一件一件,她陌生不識,又依稀記得。

    連金縷巾,連繁花星辰的繡墊,若不是此刻看見的話她如何就也不記得它們了。它們脫離那個阿里巴巴夢境出現在這裡,顯得這樣七零八落魅力全失的,她簡直不記得當初為什麼買下它們的?

    帽子小姐迷惘仰視蕈形雲,她的確去過一趟旅行,然後回來了。東西散置於地,如何竟像光天化日下的魔術道具,再平常沒有了。

    寶變為石,那是帽子小姐當過一段時間白癡和野獸的唯一物證。

    不結伴的旅行者2

    天涯海角。

    有這樣的地方嗎?有的。

    在蔚藍海岸。在那裡,如果是步行,任一轉彎,任一登高,一旋身,一回頭,都會哇哇哇驚叫起來的到處看見天涯海角。

    有人,王皎皎罷,喬茵罷,都行。王皎皎就被那一個又一個的天涯海角,一路貪心追看而越走越遠。春天五月,太陽到晚上九點還不落。塞尚也嚷嚷起來:「這裡的太陽烈得可怕,所有東西對我來說,都成了一片剪影。」

    好幾回,王皎皎對自己說,這一定是了,盡頭,不可能不是的,絕對是,盡頭。

    站在十九世紀初所建目前是八線道公路的「英國人散步大道」上,眼前曠古無物除了藍色,深深淺淺的藍,除了天就是海,除了海就是天。然而若非有一條漆白欄干於其間低低橫過,一切是沒有意義的。因為那一條欄干,劃出來一道界線,於是,空間發生了。當然,時間開始了。此時有一張,兩張漆白鐵鑄椅擱在欄干前,雖是空的但可能有人坐過或等會兒有人來坐,所以那時間空間裡就有了人。而那人,一生之中他或早或晚將會發出王皎皎一般的歎息,這就是盡頭?

    果若一個人站在世界的盡頭,他會想什麼?他要幹什麼?

    男孩想去尋找金羊毛。

    女兒化成了精衛鳥,銜微木以填滄海。

    印象派畫家哀嚎著:「我費盡心力和太陽搏鬥,好個太陽!在這裡我根本得用金子和寶石來作畫。」

    帝王派出一艘艘童男童女船去求長生不老藥。

    彷彿站在長實總部七十樓樓頂俯瞰玻璃帷幕腳下的香港,男人微笑說:「這是一個物質的社會。」

    王皎皎爬上盡頭。他是被一條狹仄的街坡吸引,天梯般通往高處的絕人之路,那路頭看出去會是什麼?他絕沒想到,看出去是紫,紫到無欄無界的熏衣草田。

    他大叫起來天哪!天哪!可是沒有人聽見。

    未曾有過片刻像現在,他渴望極了旁邊有一個人,一個伴,他們互相聽見互相在叫喊天哪天哪。

    沒有人。沒有回音。紫,在他發出驚歎的那一同時紫也消解無蹤。沒有人共同見證的紫,紫是不存在的。他內裡的呼喚,因為沒有人聽見,一接觸空氣便氧化掉了。天涯海角,他瀕臨在頃刻間就可能會散失光光的飽和邊緣。他好希望有一樣什麼能釘住他,不教他氧化於馳蕩的無邊際之中。

    這樣,他開始寄明信片給友人。

    一地一地,精心選購出具當地特徵的明信片,貼好郵票,注上地址跟友人姓名,然後,然後在上頭寫些什麼呢?不,不寫什麼了。沒什麼好寫的,唯署上自己名字。就這麼多的牽連,恰恰好就這麼多,再多也不了。有時交櫃檯托寄,有時直接投郵,大概人都返國了這些卡片還在途中流離罷。無論如何,經由這樣一串舉措,他已把自己黏著於世間。

    看哪在世界的盡頭,人人皆配帶手機的二十一世紀初,人人皆掏出他們的手機打給地球上某一個人。

    打給誰?心愛的人嗎?剛剛學走步會響亮喊出爸爸讓人真是甘願一輩子為之做牛做馬的小小女兒。在盡頭,好渴望聽見她在手機裡叫聲巴比!

    打給戀人?妻子丈夫?還是各種不倫之戀的對方?還是打給老媽。永遠嘮叨的老媽卻是聰明透了的搶前報告,每天都有按時喂花鬼消炎藥,凹罐罐(貓罐頭)跟凹幹幹(貓餅乾)吃很多,吃完就跑到隔壁梁家門台上睡覺,餓了又回來吃……好貧乏的起居注啊然而叫人打心底放寬。很感謝老媽並發誓以後不要對老媽不耐煩。

    打給酒黨果然沒有意外的這時間就在南樓,「喂爐主(倒數第一名)。」「你豬呀變態蛋白質(笨蛋+白癡+神經質)!」「你莊孝維(裝瘋子)。」「天使(天上的狗屎)!」「嘿嘿嘿我在普羅旺斯。」「3Q(謝謝你)!」「粉嫉妒喔。」「你種芋頭(上大號)啦!」相乘的惡毒咒詛中切掉手機,快樂死了。

    還是打給平常萬萬不敢打的暗地戀慕的女神。或顫抖,或雲淡風輕狀充滿著禪腔,或鎮定得不得了因此蠻像神經病。要不是在盡頭,不會打的。

    那時,假如王皎皎也有手機,他會打給誰?

    沒有誰。沒人寫信給上校。也沒有誰他想要打,可以打,能夠打。沒半個誰,他想不出誰他想要打。也許那盆大麻葉子罷,托養在姊姊家,但心理上他已把自己建設好當作麻已枯死。

    他奇怪的邏輯是,譬如某次他婉拒掉對方好動人的邀約而用了這樣的外交辭令他說:「我不願意出生,因為我不想死去。」

    譬如那位巨蟹座帥哥,為的好怕被人拒絕,遂戴起盲者按摩師墨鏡先擺出拒絕人的架式。譬如唯一牽掛的大麻葉子,但每回他離家遠行,就當麻已枯死。譬如他重塑自己變成一種人,隨時,熄掉計算機,他即熄掉所有的聯繫。即飄蓬高飛,隨便到哪裡,撒哈拉,吉力馬札羅,西藏,佛陀涅盤地拘屍那迦羅,隨便。事實上過去他苦苦在搏鬥的,即在設法削去他自己跟世界的關係。

    眼界大千皆淚海,為誰惆悵為誰顰?好狂誕的姿態,造成他,他演音法師出家前跟世界無比緊張的關係。

    譬如這麼說吧。生,老,病,死,一個起碼是以年做為單位計算的代謝週期,在他,以分秒計。人們要用一生來走完的代謝所以平瀾,平淡,平凡,平庸?而他,或他們,用時,用日。他們以雲霄飛車的速度,代謝著一番番生老病死,這是煉獄。

    記得嗎,俊姐兒王嬌蕊說:「年紀輕,長得好看的時候,大約無論到社會上去做什麼事,碰到的總是男人。」王皎皎就是。根本,他走到哪裡,都是男人。

    他跟男人的關係,他跟世界的關係。他不能做什麼事,除了全副精力都在對付自己這個男人身體的猛暴大獸。到後來,他知道關它是不成的,只得放它出柙,任其為虐四方包括也把他踐踏如泥。他的自救辦法是,如果他能把自己消除,那麼這個寄身於他的大獸就也消除了。故而人生路上,他的同代和同儕都在拚加分的時候,他獨自往減分去了。

    一毫毫,一寸寸的減。很難很難的,減。直到他自己成為一條相反的路徑--減之又減,萬法唯減。

    直到一天,是漸悟呢,是頓悟呢,留給世間去吵罷。一天他到友人的錄音室取物,友人不在,外間一名少年百無聊賴坐那裡摩挲著頸前吊著的皮繩銀飾。大球鞋,雷鬼頭。超大尺碼襯衫,超大尺碼褲子。敞著衫,露出鍛煉過的褐亮胸肌腹肌。露出高腰內褲褲頭,CK的。他靜觀少年,像蜥蜴學家觀察一隻新品種蜥蜴。少年抬頭看他一眼,跟看屋裡搬進來一棵馬拉巴栗盆景沒兩樣。而就在友人推門出現的一刻,他冷水灌頂猛明白,他看少年的,以及少年看他的,如何如何,身上的大獸如何已經離開他了,消失不見了。

    他震驚莫名。少年,少年居然沒有引起他生理和心理上的反應。這是不可能的。

    濃髮早稀,髀肉復生。頹危將傾的居所啊,大獸已經撤走了。

    突然間,世界變得好寬敞。寬敞得過分了,涼風呼呼的吹,他聽見自己的空皮囊跟骨架相撞發出來恫嚇人的鼕鼕聲。

    他竟不會和寬敞相處。就像演音法師面對親人的詰責回答說:「就當我是患虎列拉病死了罷,便又能怎樣?」幾乎是負氣。妻來山寺求見,演音也不見,哪有解脫?他還刺血寫南無阿彌陀佛呢。以戒為師。減法之法,王皎皎的減法之路。他適應著這份寬敞,小心翼翼的,好拘謹,好寒簡。有一陣傳言他在尼泊爾剃度了。這樣,他跑到世界的盡頭。

    那裡是鍾塔,望見古代貿易船從點漸漸浮凸為斑斕的面。那裡是無罪聖胎聖母教堂的一簷靜臥於明藍大氣層中。那裡是八線道公路通往摩納哥方向的轉坡被一棟焰金大H字旅館截住,車子開到那裡一閃沒有了,或是一閃,生出輛車子。

    那裡是畢加索的城堡工作室。持笛的半人馬怪物,舞蹈的酒神女祭司,農牧神蹦跳,森林神吹排笛。他不畫他所看見的,他畫他所知道的。

    好詭異的,那裡是孤懸在,在他佇立的那個台階一回首看過去的天涯海角,一座電話亭。

    他不進不退保持不動,不敢再上一階,因為恰恰好他所在的視角看過去,電話亭孤懸在天邊。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鈦銀色調的電話亭。

    那時,他覺得他可以打一通電話。打給去世的父親。像時差是白天黑夜,黑夜白天的兩個地區,電話裡他會向父親問候道:「你那裡現在幾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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