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華之歌 正文 第六十三章
    在分區集中整訓的村子裡,夜晚,戰士們休息了,村街靜悄悄。

    馬寶駒倒在鋪板上,心思不寧地想著郭仁的事。郭仁是他當鬍子(土匪)時候的拜把兄弟,後來是他拉抗日隊伍的參謀長,一直跟他工作多年。正想著,郭仁一掀門簾走進屋裡來。

    "兄弟,這回哥哥遭難啦,你可要拉哥哥一把呀!"小個子郭仁,穿著八路軍軍裝,鬍子拉碴,滿臉愁容地坐在馬寶駒的床鋪前。

    馬寶駒從床上坐起來,盯著郭仁,問:

    "老郭,我說,你那些個事兒倒是有沒有呀?"

    "有,我還能瞞著弟弟你嗎?咱倆換過金蘭帖,發過盟誓,我要是有事兒瞞著你,不得好死!"

    "老郭,你別老拿那套拜把兄弟的繩索兒捆我好不好?如今,我是共產黨員了,一切都得按黨的規矩辦事。你要真是跟安定縣城裡的敵人有勾搭,我可沒法管你的事。"

    郭仁垂著腦袋,半天沒出聲。

    當他抬起頭,那雙小眼睛裡,忽然閃出劍似的白光,瞅著馬寶駒,說:

    "兄弟,你顧不了兄弟之情,我不怪你。我可是永輩子忘不了咱們的哥們義氣,所以,才來找你。對你說實話吧,我要遠走高飛了--我受不了這份窩囊氣……什麼叫整訓?這不是整人麼。"

    "什麼,你要遠走高飛?……"馬寶駒霍地跳下地來,一把揪住郭仁的脖領子,"你要逃到哪兒去?!"

    "那你就別問了。你要是願意,咱倆一塊兒走……"

    "放你媽的屁!不許你胡說!"馬寶駒說到這裡,警衛員小粟走進屋來,他倆都不出聲了。郭仁趁勢走出屋去。

    在八路軍收編各種雜牌隊伍的時候,有些部隊不免混進了少數兵痞、舊軍官、敵特分子等。所以,八路軍總部指示整個敵後部隊--包括地方游擊隊,都要分批分期進行整編、整訓和軍事訓練。一方面提高軍隊的政治、軍事素質;一方面清洗隊伍中的各類不良分子。要根據古田會議的精神建立部隊新的制度和作風。盧嘉川和政委張逸群輪流負責全分區十個縣游擊隊的輪訓工作。所以,馬寶駒和劉世魁帶著縣大隊也來到了離安定縣一百多里的五公村。這裡周圍是個很大的葦塘,有許多陳年的葦子沒有割掉,依靠這個地勢,敵人輕易不能襲擊。在這裡進行整訓,比較方便,安全。

    每天上午都是軍事訓練。投彈、刺殺、射擊等課目,使得戰士們個個渾身沾滿塵土和汗水,加上春天氣候乾燥,有些人更像從土裡刨出來的,成了個土人兒。馬寶駒和劉世魁兩人負責全大隊的軍事訓練。練一上午,他們兩個也渾身沾滿塵土。馬寶駒不在乎這些,操練完了就和戰士們一起上伙房吃午飯。劉世魁不去吃飯,他回到居住的房東家,叫警衛員用房東家洗衣裳的大瓦盆給他倒滿多半盆熱水。劉世魁脫下軍衣,叫警衛員拿到院子裡又是掃又是抖。他自己就在屋子裡洗臉擦澡,完了還嫌不乾淨,又用洗臉的香肥皂把渾身擦洗一遍,再用淨水沖了,這才穿上軍衣往床鋪上一倒,煙卷一叼,轉著滴溜圓的眼珠,望著淡淡的煙圈想事。等休息夠了,他才拿出清早從集市上買來的燒餅夾肉,就著香茶大嚼一頓。吃罷了,趁著警衛員不在,就把給他打來的小米飯、白菜湯送給房東,然後上連隊開會去。

    郭仁找馬寶駒談話的第二天晚上,開過一天的總結會,馬寶駒回到屋裡,倒在木板床上唉聲歎氣。在昏暗的煤油燈下,劉世魁進來了,坐在馬寶駒的床頭,吸著紙煙,繞著彎子說:

    "老馬,你看,咱們中隊長郭仁參加抗日戰爭說話就二三年了,風裡、雨裡、槍裡、彈裡,不說為抗戰立下汗馬功勞,也算不容易吧。可是,這一整訓,咱那個盧司令員、張政委,也不知打哪兒查出來他當過鬍子啦,上江西剿過共啦,現在又說他暗中通敵啦,好傢伙,罪惡一大堆!剛才聽說已經把他給扣起來啦!誰知他落個什麼結果呀……老馬,他是你的把兄弟,又當過你那隊伍的參謀長,你們兩個是一條籐上的瓜,你可得上司令員那兒給他求求情去呀!"劉世魁說著,滿臉關切的神色。

    馬寶駒從床上一躍而起,拍著大腿說:

    "我正在為這件事犯愁哪。審他、批他不用說,還說他私通安定縣的敵人把他扣起來了。真沒想到,怎麼能有這種事?他雖說有些毛病,舊思想多,可是,抗日還是積極的呀!"

    "你跟盧頭兒說說,把他放回咱大隊吧。他能有多大問題呢?"劉世魁語言沉痛,態度誠懇。

    "說管什麼用!那盧嘉川鐵面無私,反過來倒說咱老馬沒有立場……"

    劉世魁跟著馬寶駒搖頭歎氣。

    "打馬,騾子也驚--一見郭仁落得這個下場,誰的心裡也得嘀咕嘀咕呀!咱們腰裡掖著腦袋瓜子打日本,不求陞官發財吧,也得落個抗戰光榮的名譽呀。可鬧了半天,說不清給你定個什麼罪名,落個什麼下場……真叫人寒心呀!他們說什麼這是純潔隊伍--純個什麼?受這份窩囊氣,還不如在國民黨隊伍裡舒坦呢……"

    "劉世魁,你給我住嘴!"馬寶駒突然用手一拍大腿,氣沖沖的,"你這個人是屬蒼蠅的吧,怎麼見縫就下蛆?你明明知道我為郭仁的事心裡不痛快,你就上了這一堆閒話。歇歇去吧,少來你那一套!國民黨舒坦,你幹麼來當八路?這不是耍兩面派嗎?"

    劉世魁深知馬寶駒的槍筒子脾氣,並不見惱,吸了幾口煙,帶出笑臉:

    "老馬,咱們盧頭兒這個人實在太革命了,革到連一點兒人情味兒都沒有了。郭仁平時表現不錯嘛,他怎麼會通敵呢?這是有人陷害他。你們哥兒們一場,可得想法救救他呀!"

    "劉世魁,你別說這些廢話了!我心煩,快睡覺去吧。"馬寶駒說著,脫了衣裳鑽進被窩,不再理劉世魁。

    第二天中午,馬寶駒吃罷午飯,渾身冒火似的發熱,大步走到河邊去洗澡。四月的季節,水還涼,他卻除了一條褲衩,脫個乾淨,撲通跳到剛躥出葦子的河水裡,連游泳帶洗澡撲騰起來。小戰士們圍在岸邊,嘻嘻哈哈笑著亂嚷:

    "隊長,隊長,水不涼呀?這可不是三伏六月天呀!"

    馬寶駒一個猛子扎到水裡,不一會兒,躥出水面揚著腦袋、掄著胳膊,說:

    "誰敢下來比試比試?看誰起雞皮疙瘩?想當年在黑河淘金子的時候,河水結了老厚的冰,咱還得下去給人家淘金子、摸魚呢。現在別說春和日暖的,下這麼個蛤蟆坑坑,咱這是洗熱水澡哩。"

    "馬隊長就是行啊。咱們也下去洗洗熱水澡吧。"不知哪個調皮的戰士一嚷,許多站在岸邊的戰士,也脫了衣裳,爭先恐後地撲通撲通跳到水裡。春日的陽光透過岸邊密匝匝鮮綠細長的葦葉,射到水花四濺的河面上。波光閃閃,春風融融,你追我趕的笑聲傳得老遠。

    這時,一個通信員來把馬寶駒叫走了,說是盧司令員找他。

    盧嘉川住在一所逃亡漢奸的宅院裡。明亮的大北房裡掛著中國地圖和平原地圖。漢奸家裡的陳設全不見了,屋子裡只有一張八仙桌、一張三屜桌。八仙桌旁擺著幾把木椅子;三屜桌上擺著幾本書,一疊文件,一隻搪瓷水杯。一把飄著紅綢穗子的大鏡面盒子槍,就放在桌面上。馬寶駒一進門,首先看到的就是這件惹他喜愛的武器。

    盧嘉川正坐在桌子前讀文件,聽到馬寶駒喊"報告"的聲音,抬起頭來,笑著站起身,拉住了馬寶駒的大手:

    "老馬,這邊坐。"他把馬寶駒讓在八仙桌旁,警衛員過來給馬寶駒倒了一杯白開水,走出門外去。

    馬寶駒平日和盧嘉川關係不錯,見面親切、自然。可今天見了他卻拘束、不安。坐在木椅子邊上,兩眼瞪著盧嘉川,憨憨地咧著大嘴,不知說什麼好。

    還是盧嘉川先開口。

    "老馬,這整訓生活過的怎麼樣?習慣麼?"

    "挺好哇。要說咱的槍法還過得去,可說到投彈、刺殺呀,咱可就不過硬啦。邊教邊學挺過癮……司令員,您問整訓生活麼?不錯,不錯。"馬寶駒有點語無倫次。

    "噢,老馬,找你來,還是想再和你談談郭仁的問題。你對他這個人到底怎麼看?我們經分區領導的批准,已經把他暫時拘留起來了。你對這個做法有什麼看法?咱們認真交換一下意見好不好?"盧嘉川說話文靜,又有幾分軍人的威嚴,他凝神盯在馬寶駒的臉上,使得這個縣大隊長更加不自在。

    馬寶駒已經料到盧嘉川找他是為了郭仁的問題。想起昨天劉世魁攛掇他給郭仁求情的事,心情更加懊惱。他瞪著眼珠子,望著盧嘉川放在桌上的那把藍湛湛的盒子槍,想了一下,說:

    "司令員,你問的這個問題呀,我也正想找你談談呢。這郭仁有什麼大罪,咱們非把他逮起來啊?我看不出他是個壞人,他跟我一起闖蕩江湖,愛講哥們義氣,心眼兒又快又直,還愛打抱不平。說到打日本,那更不含糊!"

    "馬寶駒同志,我相信你在入黨的時候,學習過黨章,明白黨的原則和紀律--你這個黨員是相信你自己憑感情所下的判斷呢,還是應當相信組織上經過各方面的調查研究所下的判斷?"

    "那你們為什麼不拿出調查的材料給我看看?"馬寶駒忍不住衝口而出,"光是口說他有問題我不信。"

    "正因為這個案子還沒有完全搞清楚,也因為你的立場、態度不大對頭--我已經和你談了兩次,你總是為郭仁辯護。你相信你的朋友,超過了相信組織。所以有許多材料還不能對你都說出來。總而言之,郭仁這個事件相當複雜,不是他一個人有通敵的問題--他的幕後肯定還有人,有複雜的政治背景……我們現在正從各方面去調查、研究。你應當相信組織上會弄清楚這個問題,也應相信組織不會冤枉你的朋友的。"盧嘉川說到這裡,對馬寶駒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老馬,堡壘是最容易從內部攻破的。我相信你打日本很堅決,可是,對於政治警惕性,組織紀律性等等,你還需要好好地學習。一個黨員政治上稀里糊塗,不能明辨是非,又不依靠組織,自以為是,是危險的呀!不是我危言聳聽,嚇唬你,這樣下去,甚至腦袋掉了,還不知道是怎麼掉的呢。"

    "什麼?你說我不關心政治?說我稀里糊塗要掉腦袋?"

    開始,馬寶駒對盧嘉川的話還比較注意聽,聽到後來,他再也聽不下去了,臉色大變,眼珠子虎虎圓瞪著,喊道:"好啊!你說我馬寶駒稀里糊塗不能堅決抗日、鬧革命啊?你、你這不是隔著門縫看人--把人看扁了麼?嘿!鬧半天,你找我來談話,繞來繞去就是這麼兩句呀!"說著,他的臉越發漲紅,脖子上的粗筋一蹦一蹦的,兩隻大眼冒著不可遏制的怒火。猛地,站起身來,一邊向門外跑著,一邊大聲喊,"算啦!你這個司令員就會整人!把郭仁整垮了,又來整我呀,沒門兒!"說著,把門一甩,旋風似的衝了出去。

    盧嘉川沒有料到馬寶駒會這樣。像對待脾氣暴躁的孩子,他急忙站起身追到屋門口,高聲向馬寶駒的背影喊道:

    "馬寶駒同志,別發火!快回來!回來!還有些話沒有談完哩。"

    馬寶駒裝作沒聽見,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路過街上一個小雜貨鋪,馬寶駒進去買了一瓶老白干。回到房東家,站在屋地上,仰著脖子,咕咚、咕咚一口氣把一瓶子白干酒全灌到肚子裡,然後往床上一倒,酩酊大睡。

    睡夢裡,他彷彿聽到有人在他耳邊低聲說話:

    "老馬,不要發這麼大的火氣嘛。瞧你喝這麼多酒,--對身體可不好……"

    "說別的沒用,咱就知道堅決打日本!"馬寶駒在睡夢中喊了一句,一扭身又呼呼睡去了。

    站在床邊的盧嘉川微微皺了一下眉:

    "醉成這個樣子,真是……"輕輕給馬寶駒把額頭的汗水擦了擦,又輕輕地把門掩好,盧嘉川只好走出去。

    傍晚,馬寶駒一覺醒來,酒勁過去了,躺在木板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了,心裡七上八下,思前想後。警衛員告訴說,他睡著時,盧司令員來看過他。他想,盧嘉川是個老紅軍,政治水平高,原則性強,打日本呱呱叫。這樣的領導幹部辛辛苦苦的,為的是把混入了壞人的隊伍都整訓成像老紅軍那樣的隊伍。批評有錯誤的同志,也是應該的。可是,自己怎麼就受不了,聽不進人家說的那些話呢。他批評我對郭仁的信任,超過了對組織的信任,這正是我的毛病呀。想到這裡,馬寶駒心裡一陣慚愧。可是,當他想到劉世魁說的那些"打騾子馬也驚--郭仁落了這麼個下場,誰的心裡也得嘀咕"的話,他又氣惱起來,對盧嘉川的話又懷疑起來。一時間,像只籠子裡的飛鳥,馬寶駒這樣想,那樣想,這樣撞,那樣撞,心裡怎麼也不是味兒。

    晚上,馬寶駒會也不去開,燈也不點,仍然倒在小鋪上悶頭睡覺。

    劉世魁什麼時候來到屋裡,他不知道。直到屋裡點上燈,劉世魁搬個小凳,坐在他的床頭前,這時,他才清醒了。

    劉世魁一隻手拿著幾個餡餅,另一隻手拿著一個大蘋果,滿臉帶笑地說:

    "老馬,你晚飯也沒吃,我給你買了幾個餡餅,起來吃了吧。"

    馬寶駒搖搖腦袋,甕聲甕氣地:

    "不餓。你自己吃吧。"

    "唉,生氣也得吃飯呀。餓壞了身子找誰算帳去!"劉世魁把餡餅塞到馬寶駒的嘴上,"要不,就躺著吃吧。這裡還有個大蘋果,這可是個稀罕物。"

    馬寶駒勉強嚥下一個餡餅,劉世魁坐在他身邊,慢悠悠地吸著煙卷,說:

    "老馬,聽說你今兒個又挨盧頭兒的訓啦?"

    "你聽誰說的?"

    劉世魁站起身來,瞪著亮亮的小眼,驚訝似地看著馬寶駒,說:

    "好傢伙!老馬,你光顧睡大覺了,敢情,外邊的事兒你什麼也不知道啊!這幾個叫葦子包圍的小村子駐著各縣來受訓的人,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包括戰士們全都知道啦,全都傳開啦……"

    "傳開什麼?"馬寶駒欠起身子,擰著眉毛瞪著劉世魁問。

    "都傳說著--傳說著,鼎鼎大名的夏伯陽一樣的英雄馬寶駒,叫咱們盧司令員挖苦的像個--像個……"

    "像個什麼?你他媽的倒是說呀!"

    "像個狗熊樣,給說得一錢不值……"

    馬寶駒霍地從床上跳下地來,狠狠地向板床上擂了一拳頭:

    "媽的!咱馬寶駒堂堂男子漢,倒受起這份窩囊氣來啦!捨生忘死地抗這份戰,可真比上西天取經還難啊!"

    劉世魁把馬寶駒按倒在床上,一副關心的樣子。

    "老馬,別窩火!躺下,先吃個蘋果消消氣。要不,我給你沏壺茶喝?"

    馬寶駒不言聲,眼睛看著頂棚,心中暗自思索:劉世魁這小子詭計多端,對他說的話可得多個心眼兒,不能全信;剛才不該在氣頭上對他說那樣的話。馬寶駒冷靜下來,眼睛盯著劉世魁的臉,看他還說什麼。

    劉世魁坐在凳子上,點著一根煙卷,吐著煙圈,慢悠悠地說:

    "老馬,咱們相處這幾個月的工夫,你對我的幫助可大哩。我想家,不願在大部隊上干,願意到縣大隊上來。多虧你的幫助,這才調來了咱縣大隊。我毛病多,常挨批評不奇怪。可是,你這個赤膽忠心,戰功赫赫的人,盧司令員也這麼批評你,我可就有點兒想不通了。這是為什麼呢?"劉世魁瞇縫著小眼,十分關心地問著馬寶駒。馬寶駒沒有出聲。過了一會兒,劉世魁又繞著圈子說下來:"老馬,咱們來這兒受訓,才不過一個多月,這日子可實在不大好過呀!現在把老郭整垮了,押起來啦,底下是不是該著整咱倆--首先我,再其次該你啦?"

    馬寶駒一聽可能整他,火不打一處來。怒沖沖地說:

    "整不整你我,那誰知道!反正得揪郭仁的那個幕後人!"

    "這人是誰呢?"劉世魁低聲問了一句。

    "你少跟我打聽這些!這個人是誰,我哪兒知道!"

    劉世魁坐在馬寶駒的床頭,吸著紙煙,歎口氣,說:

    "老馬,咱們在敵人眼皮子底下出生入死地戰鬥,都不算孬種吧,可是人家就是不放心咱們--今兒個整啊,明兒個訓啊,就是想把咱們這些身上有疤拉碴兒的人,全整成他們的老綿羊,服服帖帖地聽他們調遣,死心塌地地給他們打天下,爭地盤……"

    馬寶駒一邊聽著,一邊使勁咳嗽,聽到這裡,忍不住了:

    "劉世魁,你別鬍子眉毛一把抓!什麼咱們身上都是有疤拉碴兒的,我們跟你不一樣。我是黨員,挨點批評是應該的,你少給我挑撥離間!"

    "對呀!對呀!"劉世魁急忙說,"咱們哥倆出身是不大一樣,你又是黨員了。可是咱們抗日的心氣可是一個樣啊!我放著青堂瓦捨、雪洞似的屋子不住,香油大米白面不吃,大少爺不當,出來跟著八路軍成天風裡來,雨裡去,小米干飯老鹹菜的,這是為的什麼呀?"

    "為的你還是個中國人!"馬寶駒冷冷地來了一句。

    劉世魁吸了幾口煙,眼珠子轉了幾轉,接著說下來:

    "是呀!老馬,你看問題就是准。我不但時時刻刻想著自己是個中國人,決心抗日到底;有時候我還想參加共產黨,當一名無產階級的戰士呢。可就是,他們總不放心咱這樣的--說咱出身不好啊,思想跟不上啊,還說咱只知道關心軍事啊,對有政治問題的人只講哥們義氣劃不清界限啊,咱是個危險人物啊……總而言之,怎麼也瞧不上咱這號人!真是剃頭挑子一頭熱。我真是犯愁,這以後可怎麼過啊?"

    "怎麼,你也挨了批評啦?我怎麼不知道?那你以後打算怎麼辦?"馬寶駒急急地問。

    "怎麼辦?不管怎麼著,咱也得抗日,決不能當漢奸。就是這抗日的地方嘛,咱得考慮考慮--現在這地方啊,夠嗆!"

    "啊,你不想在這兒干啦?想上哪兒去?"馬寶駒不躺著了,坐在床鋪上瞪著劉世魁。

    劉世魁看到馬寶駒那嚴峻的冷冷的目光,把到嘴邊的話嚥回去,嘴角露出一絲笑意,說:

    "咱想上陝甘寧去啊。許多改編的隊伍不是都開到那邊去啦?咱想抗日就抗到底,上哪兒去也是一樣地打日本。"

    馬寶駒歪著腦袋,用懷疑的目光望著劉世魁:

    "你這是真話?開到離你家不到二百里的地方受受訓,你都受不了,還想到幾千里之外的陝甘寧去?騙鬼去吧!"

    "老馬,說心裡話,我這是出於萬般無奈啊!這盧嘉川好厲害,一個個大小幹部,他全找來親自談話。一談,恨不得把你肚裡的五臟六腑全翻個個兒。那些大政治實在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所以,我得離開這塊地方,走得遠遠的……老馬,你就受得下這份窩囊氣,不想想辦法?"

    馬寶駒這個人粗中有細。聽劉世魁說到這裡,他有點明白了:原來,這小子繞來繞去,為的是叫自己跟他一塊兒逃離這塊受訓的地方,上別處去……想到盧司令員跟他談話時那種爽朗、親切的態度,想到自己發火、醉酒後,他還親自來看自己的那種兄弟般的情誼……馬寶駒的心裡不禁產生了又怕又悔的感情。想想自己跟劉世魁談的話,不禁深深地慚愧……

    "半夜三更的瞎叨叨什麼!快睡覺去吧。"馬寶駒說罷,翻身朝裡不再理劉世魁。

    黑夜,靜悄悄的,馬寶駒呼呼入睡了。

    劉世魁回到他的床鋪上,叼著紙煙,睡不著。郭仁被捕,他恐慌;馬寶駒沒有爭取過來,他害怕。他正在思考下一步怎麼辦的時候,忽然門外有人喊道:

    "劉副隊長在屋裡麼?"

    劉世魁嚇得從床上一蹦而起,急忙把手槍掖在懷裡,走到門邊問:

    "誰找我?什麼事?"

    一個警衛員模樣的戰士站在屋門口,對劉世魁行個舉手禮:"盧司令員請你馬上上他那裡去。"劉世魁回過頭,望望自己那個小床鋪,就跟著警衛員走了。

    "劉副隊長,這兩天你都跟馬隊長說了些什麼話?現在請你和我談談。"盧嘉川讓劉世魁坐下,立刻開門見山地問。

    劉世魁心裡陡地一驚,我說什麼,他怎麼會知道了?

    "司令員,我沒說什麼呀。我就是勸他別窩火,要好好服從領導,堅決抗日……"

    "不對!你在挑撥離間!"盧嘉川打斷了劉世魁的話,嚴厲地說,"你一貫製造矛盾,挑撥離間--你在戰士們當中還散佈些什麼話來著?"

    劉世魁強作鎮定地說:

    "沒說過什麼呀!我都是按照黨的原則給他們進行思想教育……"

    "劉副隊長,你坐下,咱們好好談談。"盧嘉川指著木椅叫站起來的劉世魁再坐下,自己坐在長桌前,用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劉副隊長,你既然參加了抗日戰爭,當了副大隊長,就應當努力改變你的立場、思想、觀點,改變國民黨軍隊裡的舊作風,爭取作一名名副其實的革命軍人。可是,你不是這樣做的。你嘴裡說的一套,暗地裡幹的又是一套。你對有些想家的戰士都說什麼來著?"

    "沒說什麼呀!"劉世魁勉強提高嗓子說。

    "你說了。你說我們這些受訓的隊伍,受完訓就要開到陝甘寧邊區去--離家幾千里,永遠回不來家啦……你是不是說過這些話?"

    "我,我沒有……"劉世魁惶恐地瞪著眼睛,矢口否認。

    "什麼沒有!你還對戰士們說,搞什麼政治--政治,越搞政治,日本人來的越多。要不是八路軍搞政治,日本人還不來呢。這是不是你說的!"

    劉世魁囁嚅著,一句話也回答不出來。

    "劉副隊長,關於郭仁的問題你是怎麼看的?"盧嘉川把話題一轉,又給了劉世魁一個出其不意。

    "他呀,我真是不清楚!馬大隊長跟他是拜把兄弟,兩個人好成一個人。我,我真說不上郭仁這個人……"

    "那麼,你呢?劉世魁,你是個什麼人?"盧嘉川又突然來了一句。

    劉世魁的瘦臉變得煞白,嘴角歪扭著,愣愣地望著盧嘉川說不出話來。

    "我們黨的政策--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政策,是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共同抵抗日本帝國主義。你是地主出身,是國民黨軍官,可是,只要你願意抗日,願意改變你的立場,不反共,我們就真誠地團結你,跟你合作,給你工作,對你信任。但是,抗日的隊伍裡,絕不容許破壞抗戰、破壞團結的行為、言論!你一貫挑撥離間,製造矛盾--昨天夜裡你一定對馬寶駒又說了些什麼破壞話,他頭腦簡單,脾氣暴躁,你一挑唆,他就更火了。不然,他是不會氣成這個樣子的。告訴你,劉副隊長,你的所作所為,我們是瞭如指掌的。從今後,你只有好好學習,改變立場,改變思想,爭取為打敗日本帝國主義立功勞,這才是你唯一應當走的光明大道。你回去好好想一想,我說的這些意見對不對?"

    "對!對!司令員說得太對了!"劉世魁抬起頭來,對面容嚴峻的盧嘉川苦笑了一下,十分誠懇地說,"我在舊社會、舊軍隊裡養成了好些壞毛病、壞思想,我自己也知道。可是總改不了。經司令員這麼苦口婆心勸導,我全明白了!從今以後,我一定照司令員說的做--改變立場,改變思想,爭取為打敗鬼子立功勞。"

    劉世魁一邊說著,一邊用手絹擦著臉上冒出的汗水。

    盧嘉川點點頭,和劉世魁握握手:"那你回去休息吧。"

    劉世魁想跑,卻故意放慢腳步,向盧嘉川行了舉手禮,才轉身回到他的住處。

    就在這個後半夜,懷著一肚子鬼胎的劉世魁,怕暴露他的真面目,連夜逃跑了。

    逃跑的路上,意外地竟遇見了林道靜、小馮、吳大山三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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