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楊莊的一家農戶小院沐浴在一片燦爛的陽光中,喜鵲在光禿的棗樹枝頭唧唧喳喳,母雞邁著蹣跚的步子在院裡各處遊走,啄食著僵死的小蟲和雜草柴禾中的碎谷粒。
盧嘉川吃過早飯,盤腿坐在炕桌邊,鋪上黃色的粗紙,開始起草關於十三分區敵人侵略蠶食我根據地的情勢報告。他寫著、寫著,忽然覺得有個東西在他後腰上一戳。回頭一看,原來是房東的小孫子--五歲的小喜兒,拿根樹棍伸出胳臂在戳戳點點。盧嘉川放下筆,把圓頭虎腦的胖孩子抱上炕來,問他:
"你拿小棍兒幹什麼?"
小喜兒瞪著圓眼睛,說:
"這不是棍兒。"
"這是什麼?"
"是三八大蓋兒。"說著,小喜兒把他的"三八大蓋兒"向盧嘉川身上又是一戳。
和藹的司令員笑了,緊緊把孩子摟在懷裡,從敞開的小窗戶上望望窗外,回過頭來:
"小喜兒,你說八路軍好,還是鬼子好?"
小喜兒不回答,瞪圓眼睛盯著司令員腰間挎著的槍,伸出小手摸著、摸著,忽然說:
"你有槍,你是八路軍!"
"小喜兒,你也有槍呀,你是什麼軍?"
"我是小八路!"孩子在炕上昂首挺胸地站了起來,又把樹棍兒向盧嘉川身上一戳,搖頭晃腦地唱了起來:
小日本兒,真犯愁--咕咚咕咚灌燒酒。
小日本兒,真沒法兒--咯崩咯崩嚼麻花。
小日本兒,命難逃--哼唧哼唧叫姥姥。
……
"唱得好!"司令員拍手叫好。
門簾一掀,房東老太太笑吟吟地走進屋來,向炕上的小喜兒喊道:
"叔叔忙,不叫你進屋,你怎麼不聽?倒唱起來啦?快下來跟奶奶出去!"
小喜兒跳下炕來,把木棍兒向奶奶身上一戳:
"我是小八路!繳槍不殺!"
房東老太太拉著喜兒的手,向盧嘉川笑道:
"司令員,你看咱八路軍怎麼能不打勝仗啊!連這麼個小蹦豆子都成天價嚷著要殺鬼子呢。家裡他姑姑、叔叔更別提啦--這不,他們這兩天,天不亮,就去開什麼會啦,組織什麼組啦……忙到這會兒連飯都還沒回家吃呢……"
"媽,這不是回家來了麼。"隨著話音,進來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留著短短的頭髮,兩頰紅噴噴的,腰裡紮著根寬皮帶,身後還跟著四五個年輕姑娘。
姑娘們一進門,就衝著盧嘉川齊聲說:
"盧司令員,你給我們評評,他們不講理!"
"誰不講理呀?"母親先吃了一驚,忙問女兒。
姑娘不看母親,仍然衝著盧嘉川,說:
"那些男民兵不講理。他們說,俺們是女的,不叫參加民兵,說叫俺們參加女自衛隊還是照顧呢。"
母親急忙搭茬:
"春秀啊,你們一夥姑娘家,叫你們參加什麼就參加什麼唄。總比鬼子在村裡安上崗樓,你們成天價東躲西藏的強啊!"
一群姑娘都急紅了臉,七嘴八舌地嚷了起來:
"媽,你真糊塗!男女平等,姑娘怎麼不能拿起槍來?"
"大媽,男人能幹的我們婦女也能幹……"
"拿起武器,保衛家鄉--婦女就是要參加民兵!"
"以後,我們還要參加大部隊打日本去呢……"
"……"
"好啊,女同志要求拿起槍桿子我贊成!回頭我就幫你們去說……"司令員的話沒說完,就被小喜兒的尖聲喊叫打斷了:
"姑姑,姑姑,快跟我走!我拿-三八大蓋兒-去打那些不講理的壞蛋!"
一屋子人都叫小喜兒給逗笑了。
姑娘們高興地剛轉身走出屋門口,一個推著自行車的人在警衛員的陪同下走進院裡來:
"司令員,我來拜訪您啦。"
盧嘉川隔著玻璃窗看了一下,趕忙迎到院裡,和來人握手。
"劉芹藻先生,您來了,歡迎!"
來的是國民黨員、開明紳士、中學教員劉芹藻。年紀四十出頭,細高身材,白淨面皮,穿著灰布長袍,一副玳瑁茶色眼鏡戴在直直的鼻子上,身上還挎著一個學生用的舊書包。進了屋,劉芹藻摘下書包放在炕上,剛剛坐在炕桌旁,就興奮地說:
"一年不見了,聽說您的部隊來到本縣駐防,太好了!太叫人高興了。"說著,立即從書包裡拿出一張雪白的、有著墨字的橫幅宣紙,雙手遞到盧嘉川的手裡:
"司令員,去年您住在我家時,看見牆上貼著拙筆寫的字跡,想叫我給您寫點。我就托人上北京榮寶齋買來上好的宣紙。可是,這一年時間,難得見您,沒法送給您。現在好了,找到您,特送字來。字寫得不好,您別見笑!"
盧嘉川打開宣紙,見上面飽蘸濃墨,寫著四行詩句:
僵臥孤村不自哀,
尚思為國戍輪台。
夜闌臥聽風吹雨,
鐵馬冰河入夢來。
上邊還寫著兩行小字,上款是--盧嘉川司令員同志正字,下款是--劉芹藻學書。
字寫得道勁有力,渾厚剛健。盧嘉川看了,笑著說:
"這是宋朝愛國詩人陸游的詩句吧。正好配上您這筆顏體字,相得益彰,內容和形式都非常好。"
"司令員不愧大學生出身,真有學問!"劉芹藻睜大眼睛看著年輕的司令員,露出驚喜的神色,"過去我總認為共產黨的領導幹部成天開會,忙政治,對於詩呀、畫呀……"劉芹藻笑著,沒有說完他要說的話。
"不,詩、畫也很重要嘛。表面上看,是些寫景抒情的詩、畫。而實際,那正在向你宣揚一種情懷、一種觀點、一種政治。劉先生,您說對麼?"
劉芹藻抽著紙煙,仰臉看著盧嘉川,似解不解地點著頭:
"是,是,您說得有道理。"
"劉先生,對了,應當叫您劉老師,這麼遠的路,您好不容易找到我,送來字和詩,這情誼叫我感激。同時,通過這字和詩,也叫我看到了一位知識分子、一位國民黨員的一片愛國之心。這不就是政治麼?"盧嘉川說著,叫警衛員從戴著棉暖套的茶壺裡,倒出一杯熱開水遞給劉芹藻,"我這是借花獻佛。"
劉芹藻接過水來,白臉上微微漲紅說:
"盧司令員,您一說話就叫人受到鼓舞、增強信心……我這個人膽小怕事,只顧保家保命,七尺之軀,對抗戰、對國家,毫無貢獻。深夜捫心,常不免感到內疚……"說到這裡,劉芹藻連連搖頭。沉默一下,忽然問道,"盧司令員,最近國際、國內的形勢怎麼樣?聽說英國要調停中日之間的戰爭呢,這是怎麼回事?"
"劉老師,您的看法呢?"盧嘉川喜歡先聽別人的意見。
"我看英國首相--張伯倫這老傢伙沒安好心眼。調停中日戰爭是名,其實呀,還不是為他這個老牌帝國主義自己的利益--唉,唉,司令員,我說不清楚,說不到點子上,還是請您給我講講國內形勢吧!叫我開開茅塞,明白明白……我雖然是個國民黨員,可是我佩服共產黨的所作所為。要不,大老遠的,我也不來找您了,所以,有些話,您就照直給我說說吧。"
"既然您願意瞭解最近國內國際形勢,我就試著說說。不過,我知道的也不多,有說得刺激您這位國民黨員的地方,請您原諒。"
"說吧,說吧!我信仰的是孫中山先生的真三民主義,可不是掛羊頭賣狗肉的假三民主義。"
"對,劉老師,您說得好!我有說得不對的地方,請您指教。"盧嘉川態度誠懇,輕聲地說起來。
日本侵略者在佔領了廣州、武漢之後,由於兵力不足,由於敵後游擊戰爭的發展壯大,根據地的不斷擴展、鞏固,使敵人的後方變成了前線。它不得不把主力掉回頭來,轉入敵後。這樣就標誌著抗日戰爭中的防禦階段已經結束,相持階段的局面正式開始。這個階段的一個特點是:敵人把主要兵力調到敵後來對付我抗日軍民;對國民黨則採取以政治誘降為主的方針。所謂相持階段,實際上就是敵後我抗日軍民和日本帝國主義的相持階段。因此,敵後將成為主要戰場,敵後鬥爭的局面就要更激烈、更緊張。敵人大規模的軍事掃蕩、燒殺、搶掠,今後在敵後不但不會減少,反而會越加頻繁和殘酷。同時,相持階段也就是準備反攻的階段。完全可以估計到,華北平原直到實行反攻之前,都不會停止激烈的戰爭和各種尖銳的鬥爭。所以說,相持階段也是抗日戰爭中最艱苦的階段。但是,我們敵後全體軍民,在共產黨的領導下,一定能戰勝一切艱難困苦,不斷壯大自己的力量,削弱敵人的力量,衝破黑暗,迎來黎明的曙光,使我們的反攻階段--抗日戰爭的最後階段早日到來。所以,我們敵後的鬥爭任務,在今後將是更加艱苦,也更加重要。
當前,國民黨方面,由於他們害怕、仇視人民力量的壯大,也由於英美的姑息養奸助長了日本的侵略氣焰,在日本誘降之下,抗戰初期比較積極抗日的蔣介石現在採取了消極抗日、積極反共的政策。因此,妥協投降的危險空前嚴重,共產黨和抗日人民被反共派看成了第一號敵人。日本提出的-中日共同防共、反共-的誘降口號,是很使這些留在抗日陣營裡的張精衛、李精衛們醉心的。歷史上那些極端反動的統治者,在外族入侵、國內人民起來抗敵時,他們為了保住其統治地位和階級利益,總是要選擇對內殘酷鎮壓人民;對外認賊作父、納貢稱臣、甘當兒皇帝、屈膝投降道路的。當前,中國的抗戰,正面臨這種危險的新形勢……
劉芹藻聽了盧嘉川一篇國事議論,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長歎了兩聲,聲音低沉地說:
"盧司令員,不瞞您說,我在青年時代就已經是孫中山先生的信徒了。孫先生的救國之道--民族、民權、民生的三民主義,聯俄、聯共、扶助農工的三大政策和先生臨終時的那篇遺囑,這些都是我的信條,因此我才加入了國民黨。孫先生死後,蔣介石以他的學生自居,標榜忠於孫先生。可是,自從他上台以後,我看他的所作所為,與孫先生的主張背道而馳。就說-四一二-清黨後,他殺害了多少愛國人士、多少共產黨人和工農民眾啊!十年內戰對共產黨進行了連續五次的大圍剿,這哪裡是實行聯合共產黨、扶助農工的政策呢?現今又明裡暗裡跟侵略我國的日本帝國主義相勾結,醞釀投降,又一次造成咱們中華民族亡國滅種的危險,實在令人痛心哪!唉,要是能按孫先生的主張,國共兩黨真誠地團結合作,打走日本,建設一個獨立、富強、自由、平等的國家夠多好啊!"
"劉老師,您說得對!要反共就不能抗日;要抗日就不能反共。二者必居其一。"盧嘉川站在當屋地上,用手輕輕撫摩著不知什麼時候溜進屋來的小喜兒的圓腦袋,"現在國民黨裡的投降派反共勁頭越來越大了,他們到處製造摩擦進攻八路軍、新四軍;不斷屠殺愛國人士。這就是在做投降的準備。他們忠實地實行日本-以華制華-的政策;還頒發了反共文件,什麼-
政治限共-、-軍事限共。限共、溶共、反共之聲遍於全國。劉老師,在這種形勢下,不但我們共產黨人要提高警惕,不能麻痺大意,我認為凡是有愛國之心的人民群眾、開明紳士、忠於孫中山先生的國民黨員也都要提高警惕!決不能叫暗中的張精衛、李精衛投降賣國的陰謀得逞!"
"對!司令員,您說得太對了!"劉芹藻的聲音忽然變高了,"敵人的黨才是-異黨-,敵人的軍隊才叫-異軍。目前,國共合作了,共產黨、八路軍應當是友黨、友軍才對呀!可是,他們竟稱作-異黨-、-異軍-,他們怎麼認敵為友、認友為敵了呢?真是荒謬之極!"說到這裡,劉芹藻拿過他的布挎包,從裡面掏出兩本油印的小冊子。這時,他臉上的神情忽然變了,拿著的兩本小冊子好像有千斤重,掂著,掂著,過了好一會兒,才顫巍巍地交到盧嘉川的手裡,聲音低沉得剛剛可以聽出來:"司令員,這兩份痛心的東西,是李振綱最近給我的。看樣子,咱這塊地方跟全國一樣--頑固派、投降派們也在鬧反共投降了……"
盧嘉川接過兩本小冊子一看,一本是《異黨問題處理辦法》,一本是《淪陷區防範共產黨活動辦法草案》。和劉志遠送給江華、林道靜的文件一個樣。盧嘉川拿在手裡掂了掂說:
"劉老師,這兩本東西沒有二兩重,可是它壓在您心上總有千斤沉吧?"
聽盧嘉川說話這麼犀利、一針見血,劉芹藻笑了。
"識時務者為俊傑--我看他們太不識時務……"
這時,剛跑出去,不知什麼時候又跑進屋裡來的小喜兒,舉著他的"三八大蓋",衝著劉芹藻的長袍用力一戳,悅耳的童音吶喊道:
"注意!注意!誰不打鬼子,我打誰!"
盧嘉川和劉芹藻同時笑起來。
司令員抱起小喜兒,親親他的小臉蛋,把他舉得高高的:
"小喜兒,快快長大!跟我們去當八路軍打日本!"
"我現在就長大啦!我有槍,我現在就當八路去!"
劉芹藻從盧嘉川懷抱裡抱過這個活潑可愛的孩子,深有感觸地說:
"共產黨、八路軍把這麼幾歲的孩子都動員起來了,盧司令員,領導救中國者--捨共其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