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遊般,柳明坐在一間寬敞明亮的屋子裡,沙發,茶几,臥床。床旁牆上掛著字畫。她隨便掠了一眼:
雪滿山中高士臥,
月明林下美人來。
"什麼高士、美人……"和她對面而坐的是她似乎早已忘掉的白士吾。他們曾經戀愛過,雖然她愛他不深。後來她認識了曹鴻遠,他身上有一股強大的吸引力,很快把她吸引到抗日戰爭的前線來,同時也把她的心深深吸引住。白士吾因為留戀豪華生活,輕易地就被日本大特務梅村津子勾引過去,墮落成特務,幫助敵人幹起賣國勾當。每當想起這個人,她噁心、懊悔,痛恨這樣的人曾經在她的心上流連過。可是,陰差陽錯,本來是被曹鴻遠機智地俘虜了的人,怎麼自己現在又被他俘虜了?……她坐在一隻小沙發上,像夢寐,又像清醒,眼睛不看白士吾,呆呆地望著牆上的對聯:
雪滿山中高士臥,
月明林下美人來。
柳明好像在太空浮游著,又像陷在深深的積雪裡,身上陣陣寒顫,冷,牙齒直打戰。
"小柳,兩年多不見了,想不到今天我們又見面了。你知道麼?我一直在想著你--夢裡都常常看見你。"說到這裡,這個西裝筆挺的白面書生,雙眼定在柳明的臉上,頓了一下,忽然搖著油光滑亮的腦袋,輕聲吟起詩來:
蘭若生春陽,涉冬猶盛滋。
願言追昔愛,情疑感四時。
美人在雲端,天路隔無期。
夜光照玄陰,長歎戀所思。
誰稱我無憂,積念發狂癡。
"小柳,我的好妹妹,你聽懂我吟的這首枚乘作的詩麼?我不會作詩,可我喜歡背詩。最近讀到這首詩,它真觸動了我的心。你真個是-美人在雲端,天路隔無期-呀!我以為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想不到前兩天有個朋友給我來信說,你被押在安定縣城。我一聽,真的-積念發狂癡-,我對你的癡心又發作了,就急忙跑來看你--小柳,你我從小要好,你不會忘掉我吧?"
柳明仍然盯在那幅對聯上,似乎完全沒有聽見白士吾的一番表白。
"你的朋友是誰?他怎麼會知道我?"半天,柳明才開口。
"林保羅--林道靜的弟弟。"
"白士吾,你和我南轅北轍,除了想罵你,我跟你無話可說。既然被你們這伙賣國賊捉住了,要殺就快殺!你那柔情不如臭狗屎,給我來這些沒有用!"
"唉呀,小柳,瞧你!"白士吾慢慢靠在柳明坐的沙發背上,想說什麼,柳明霍地站起身來,遠遠地離開小沙發。白士吾滿不在乎地怡然微笑:"小柳,你叫他們當成托派整得好苦,怎麼還那麼忠實於你的共產黨呀?真是怪事!曹鴻遠跟我一樣,也當了他們的階下囚,而且,我們兩個還被關在一間小屋裡,你看多有意思!"
一聽曹鴻遠三個字,柳明渾身一抖,血液沸騰起來,她忍住噗噗激跳的心,正臉望著白士吾:
"怎麼,你會跟曹鴻遠關在一起?你怎麼會逃跑了?他呢?"
白士吾坐在沙發上,吸著紙煙,把手一揮,表示讓座。
"小柳,快坐下,你聽我說。"
柳明坐下了,扭過頭,等著白士吾說話。
白士吾說,一年前,他被關在軍區除奸科的一間作為臨時監獄的小屋裡,他倒沒受刑。沒想到曹鴻遠受了重刑後,也給扔到這間小屋來。他們兩人住一個屋,曹鴻遠從來不跟他說椌浠啊?墒牽蔑{P芎柙叮y拐展慫↘v旼U~十狗溝摹2渙舷耄絮貉蛝獃N拿渙夾模v蘸靡壞悖|禿鶯葑崍慫陓w你y菇瀉白牛秦L繳獻材源@u且_肟t餳湫∥薟豢傘:罄矗蚍_謀慌v吡恕?/P>
"你知道他還活著麼?"柳明急不可待地插了一句。
"這個嘛,我說不準,恐怕是凶多吉少吧。小柳,你還在愛著他?算了吧,人活著,要現實一點,今朝有酒今朝醉,何必-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呢?"
"白士吾,你是怎麼逃出來的?又回到北平了?"這次柳明的聲調溫和了。
白士吾舉起手,伸出無名指,上面戴著一個閃閃發光的綠寶石戒指,他把戒指向柳明面前一晃,得意地說:
"就是這玩意兒救了我--沒想到我身上帶的這個寶貝沒叫八路搜出來。後來呀,曹鴻遠搬走了,我就憑這件寶貝逃了出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誰不愛財呀?你們八路也是……"
"住嘴!"柳明消瘦蒼白的臉漲得通紅,高喊一聲,"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八路軍裡也有不好的人叫你利用了。你得意什麼!早晚你逃不脫人民的制裁!"
"好了,好了,小柳,柳小姐,咱們今天不談這些了。現在,看你穿得破破爛爛,渾身亂草,頭髮也亂蓬蓬的,把你的美貌全遮蓋了,多可惜。現在這間屋子歸你住了,快去洗個澡,換換衣裳--床邊櫃子上有新衣裳,是我專給你買的,隨你挑著穿。回頭,就開飯,我陪你吃。這幾天,你也餓壞了,也該吃點好的--用你當大夫的話說,也該營養營養了。"說罷,白士吾站起身,向柳明擺擺手,"拜拜"一聲,走出屋去。
半個多不時後,白士吾風度翩翩,又走進屋來。他一看,柳明除了頭上沒有了草屑,臉上似乎乾淨了一點之外,還是那身沾著塵土和草屑的藍布小裌襖,黑布褲子,腳上還是那雙農村大姑娘的、納著花線雲頭的黑布鞋。白士吾嘴角一撇,眉頭輕輕一皺:
"小柳,你是大夫,最愛清潔,怎麼還穿著這身又髒又臭的衣裳--洗洗澡,換身乾淨的嘛,這個,也不會損傷你的革命形象。"
柳明低著頭,坐在小沙發上不聲不響,對白士吾望也不望。
兩個便衣男人,用兩個托盤端了四碗四盤雞鴨魚肉、鮮蘑、海參幾樣菜餚,還有一瓶紅葡萄酒,兩隻晶亮的酒杯,放在一張圓桌上,放好小碟、筷子和熱騰騰的大米飯,便轉身出去。
"小柳,你一定餓壞了。前兩天叫你和普通犯人在一起,受苦了,很對不起!我特來向你賠禮。以後,你就住在這間屋裡,我每天陪著你,好麼?現在,咱們吃飯吧。你還記得你媽媽總留我在你家吃飯,吃飯的時候,咱倆總緊挨著坐在一起的情景麼?我一回憶當年,感到喜歡,也想流淚……"說著,白士吾用手絹擦了下眼角,就給柳明向碟裡碗裡布起菜來--紅燒海參、香酥雞、清蒸鯉魚,他用筷子、小勺一樣樣向柳明的菜碟裡慇勤地送過來。"吃、吃吧!還像當年咱倆在你家吃飯一樣。"
"過去的都死掉了,你行屍走肉--也早死掉了!"柳明抬起頭,冷冷地目不斜視地說,"我不吃這些人血人肉。快打死我!要不立刻送我回監房去!"
白士吾怔怔地站著,失望使他的臉色更加蒼白。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坐在柳明對面的椅子上,哀求似地說:
"小柳,你怎麼也不該以怨報德呀!為了你我受了多少苦--記得在保定醫院裡的事吧?聽說你在保定,我特地跑去看你,誰知你誑我打了麻醉針,叫了一幫治安軍官太太,把我狠打了一頓。可是,我是個賤骨頭,多少女人我不愛,偏偏就是愛你。無論你怎麼對待我,折騰我,我就是忘不了你。你還記得我過去常對你吟的那兩句詩吧---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直到今天,我還是這樣……"
"不要給自己擦粉了!誰不知道你賣身投靠了日本大特務梅村津子。當走狗--當情夫。你少對我再說你那一錢不值的愛情!"說著,柳明站起身來,扭頭向門外走去。
"哪裡去?"白士吾急步向前,一把拉住了柳明的胳臂,"小柳,有好多心裡話要對你說,你聽聽好麼?坐下,你先吃點東西,咱們再談。"說著,白士吾把柳明推到飯桌旁,又慇勤地勸她吃菜、喝酒。柳明坐在椅子上像泥胎、像缺了一隻胳臂的維納斯女神。雖然衣裳襤褸,雖然重重的打擊使她形容憔悴,但那大義凜然的神情,那白皙的玉石般的面孔,依然泛著動人的光彩。她越是冷漠,越引起白士吾的傾慕。他不管柳明聽與不聽,就一邊喝著白蘭地酒,一邊把自己的遭遇向她述說起來。
在柳明離他而去,參加抗戰後,白士吾心灰意冷,正當十分痛苦時,父親帶他參加了一個漢奸李汝民宴請日本人進駐北平的宴會。在這個宴會上,他認識了女扮男裝、穿著日本少將軍服的梅村津子。她大概看他年輕、漂亮,就主動慇勤地和他攀談。梅村津子原來是中國人,還是滿清貴族。正巧白士吾也是滿清皇裔,兩個人很談得來。有一天夜晚,梅村津子突然打電話到他家,邀請白士吾去玩,並派了汽車來接他。他不願意去,可是父親說梅村是日本人的大紅人,不去不行,他去了。梅村不再是軍人,她穿著粉紅色的拖地紗衣,屋裡灑滿了高級香水,燈光暗淡,她就摟著他跳起舞來。她很有一套迷惑男人的手腕,不久,他就像醉了一樣睡到她的席夢思床上,一切聽她的擺佈。早晨,他剛要起床,她忽然像不認識他一樣,瞪著眼,美女變成了惡鬼,舉著手槍,問他為什麼闖到她的房間裡來?他嚇壞了,他知道這個梅村的厲害,就違心地在她準備好的紙上簽了字。從此,他成了她的俘虜、工具,也是她的玩物。他恨她,也怕她。後來他被曹鴻遠誑騙,當了八路軍的俘虜。可是,他受不了八路軍的苦,又怕被弄死,就逃跑回到北平家中。不久,梅村又抓住了他,知道他是從八路軍那邊逃回來的,沒有殺他,反而重用他,叫他偵察北平共產黨和八路軍的地下人員。他不想幹也得干。當他前天接到林保羅的信,說他捉住了柳明,他非常高興。他向梅村作了報告,要把柳明接出來和她結婚。梅村玩夠了他,另有了情人,就同意他的要求,叫他快點把柳明弄到北平去。
這段大學生墮落成特務的歷史經過,柳明聽著新鮮還有點興趣,當聽到梅村津子要叫白士吾把她帶到北平去時,她愣了一下,驚悸地喊道:
"白士吾,你要把我送到梅村津子那裡去?--你這個狗東西!快槍斃我吧!我不去!"
"小柳,別著急,我並沒有立刻就要送你到北平去呀。咱倆的事,咱倆商量著辦,你看怎麼樣?"
"我有什麼事和你商量!要我跟你結婚麼?別做黃粱夢了,要殺要剮,快一點兒!"
白士吾湊到柳明面前,噴著濃烈的酒氣,醉醺醺地神秘地小聲說:
"小柳,你還是那麼固執!有我這樣一個漂亮小伙這麼愛你,我又戒了海洛因,身體健康,咱們郎才女貌,加上萬貫家財……親愛的,咱們快結婚吧!我等不得了!……"說著,兩手一張,就要撲過去擁抱柳明。
一記耳光狠狠抽在白士吾的臉上,柳明幾天沒有吃東西,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竟把特務的臉打出了紅紅的掌印。"滾開,你這無恥的走狗!"柳明避開了白士吾的懷抱,憤憤地喊著。接著,一桌筵席被她一腳踢翻,菜湯菜餚狼藉滿地。接著,她轉身大步走向門外。
白士吾的醉酒被柳明意外的舉動驚醒了。他摸著被打痛的臉頰,跳起來一把抓住柳明。
"回來!你能跑到哪裡去?你再有本事,也跳不出如來佛的掌心!柳明,我再一次正告你:不跟我結婚,你只有上天堂或者下地獄。"
"我就是下十八層地獄,也不會嫁給你這背叛民族、背叛祖國的狗漢奸!"
柳明沒有回到監獄的草鋪上,卻被鎖到一間四壁空空只有一張小鋪和一張小桌的小屋裡。這兒有清潔的被褥枕頭,還有洗臉、梳頭用具。她因連日沒有進食,渾身軟弱無力,像根稻草飄飄搖搖倒在小鋪上。窗外沒有鐵欄,可是有衛兵走動。她倒在枕上,睇視著窗隙中透過的一線青天。啊,天那麼藍,那麼美,那麼遠,又似乎這麼近。假如能飛,飛到天上去找鴻遠--鴻遠……她此時是如此熱烈地渴念著他。他還活在世上麼?還是真的已經死了?假如此刻能夠見他一面,她會熱烈地擁抱他,把一切奉獻給他……她恍惚中後悔自己過去太古板了,太拘泥於封建禮教了。他們在保定住機關時,每個夜晚都睡在一個屋簷下。他那麼古板,不去找她,不和她同睡在一張"夫妻"床上。而她,羞怯、自尊,她愛他,卻不敢去找他--不,她找過,卻見他深夜裡穿著睡衣獨自坐在雙人床邊,凝望著對面她的房間。她忍不住抱著他的腿哭了。只有剎那間的擁抱、接吻,他就推開她,她也順從地回到自己的小床上蒙著被子哭泣……這逝去的幸福的瞬間,在她被囚的樊籠裡,如此強烈地佔據著她的心。她明白,她已經失去了他,失去了他們的幸福,永遠永遠地失去了……她抑制不住地失聲哭了起來。哭著哭著,她看見他了--鴻遠那高高的挺拔英俊的身軀坐在她的床邊,一隻大手溫柔地撫摩她的頭髮,那雙笑瞇瞇的眼睛深情地注視著她。
"小柳,我們結婚吧!我已經等了你三年多了。"
"我是你的,我永遠屬於你。人們說你死了,原來沒有死呀--我們結婚……"
他熱烈地抱住她的頭,吻著她的頭髮,又吻她的嘴唇,她幸福地怦怦心跳……猛地驚醒過來。吻她的不是曹鴻遠,卻是白士吾。他抱住她的頭,吻著她的唇,口裡還在喃喃低語:
"小柳,小柳,我真是--愛你!咱們結婚吧!我會叫你--幸福的……"
"你這個狗漢奸,無恥的特務!你給我滾開!"柳明一躍而起,狠狠地一拳向白士吾的胸部打去。
一個彳亍,白士吾臉色蒼白地站直了身子,怔怔地向柳明瞥視了一會兒,冷笑一聲:
"你呀,睡夢裡還在喊著你的曹鴻遠!我跟你好了多少年,我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我熱烈地愛了你這麼多年,可是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女人,喜新厭舊的女人,把我拋棄,去愛那個共匪曹鴻遠。你--死到臨頭,還念念不忘他……"白士吾氣急敗壞地呼呼喘起粗氣,聲音越喊越高。
彷彿被壞人強姦了,柳明摸著自己被白士吾吻過的頭髮、嘴唇,臉上變成一張白紙,渾身顫抖,大熱天冷得牙齒打戰。
"滾出去!快滾出去!人,怎麼會--愛臭蟲,愛臭--狗屎?……你已經--不是人,你、你是一條惡狼,一隻鷹犬……"柳明上氣不接下氣地怒罵著。
白士吾瞪著柳明,狠狠地瞪了一會兒,薄嘴唇一張一合,一扭身走出房外去,小門砰地又被鎖上了。
柳明的身體更加虛弱了,倒在小鋪上一動不動。她時時想到曹鴻遠,想到林道靜和好友苗虹,還不時想到她的地下醫院。他們知道她在這裡遭受污辱麼?她沒有辦法逃脫,她也絕不能嫁給漢奸特務白士吾,那麼,她怎麼辦,怎麼辦呢?
淚珠兒快要流盡了,
愛人呀,還不回呀?
我們從春望到秋,從秋望到夏,
望到水枯石爛了!
愛人呀,回不回來呀?
九嶷山上的白雲有聚有消。
洞庭湖中的流水有汐有潮。
我們心中的愁雲呀,啊!
我們眼中的淚濤呀,啊!
永遠不能消!永遠只是潮!
待到日西斜,
起看篁中昨宵淚,已經開了花。
啊,愛人呀!淚花兒怕要開謝了,
你回不回來喲?
為了怕白士吾的玷污,她日夜靠在床頭不敢睡覺,怕睡著了,更不敢倒在床上。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小鋪上,朦朧中,多少往事來到心頭。她想到母親、父親,也想到弟弟柳放。他們會多麼思念女兒、姐姐;有時,她和白士吾小時候一起過家家、裝做夫妻拜堂的情景,也會突然在心頭閃過。但更多的是思念曹鴻遠--他給她深沉的愛,他把她引上革命道路,尋找到生命的價值和意義的恩情,使她永誌難忘。她清醒地看到自己將會有什麼前途--她已經逃不脫白士吾的手心。他的後面還有一個披著美女畫皮的梅村津子,這些妖魔,都在向她張著血盆般的大口。她估計到自己的命運,心裡反而漸漸寧靜下來。長日漫漫,她喝了一點水,吃了一點白士吾送來的精美點心。忽然想起有一次苗虹教她唱的郭沫若的《湘累》,她很喜歡這支哀婉的、感情濃摯的歌曲。但她過去不敢唱,怕人笑她小資產階級情調。現在,她已經沒有什麼顧慮了。為了抒發胸中的積鬱,她就坐在小鋪上,靠著牆壁,望著窗外的一線青天,輕聲地唱起《湘累》,唱了一遍又一遍,反覆地低聲唱著。唱到"愛人呀,你--回不回呀?"常常一下雙手蒙臉,泣不成聲。
昏昏沉沉,也不知過了幾天,當柳明又唱起《湘累》時,白士吾油頭粉面,一身咖啡色西裝,踏著尖頭的黑亮皮鞋,又走進囚禁柳明的小屋來。
"喂,小柳,還有心思唱情歌,情緒不壞呀!那愛人是誰?我有幸能當這個人兒麼?"
柳明瞪著白士吾,抿緊嘴唇,一聲不吭。
"小柳,那天,我情不自禁做了件蠢事,傷了你的心,很對不起,原諒我!我實在是控制不住我愛你的感情呀!這兩天,你的想法有了轉變吧?我在等著你的回答呢,總住在這樣破爛的小屋裡,何如同我去北平。我們美好優裕的生活,你會享受不盡。何必為了早已把你遺忘的共產黨,白白糟踏你的美妙年華!"
"出去!我不願再看到你,在這破屋裡,我才有美妙年華。跟你到北平,我會變成一具腐臭的殭屍,不齒於人類的糞土……"
"我真奇怪,你總唱那首懷念曹鴻遠的情歌幹什麼?放著年輕的活人你不愛,卻死死地愛著一個死人,真是莫名其妙。"
"你活著,比死人散發的腐臭還臭。曹鴻遠死了,他在我心上散發著芳香。我願意陪伴那永久不衰的芳香,你這臭狗屎離我遠著點!"
"小柳,我想挽救你,為了你,我甘願不回北平,和你遠走高飛。我們逃到別處去,你該答應了吧?"
"無恥的走狗,少說廢話!我就是死了,也不會跟你逃走!"
白士吾沉默半晌,自語似地說:"請不要怪我無情,既然你這樣頑固不化,明天,我只好帶你到北平去見梅村津子,向她交差了。"
"向梅村津子交差?"柳明驚懼地重複一句。
"這個日本高級特務,你可不是對手。她凶狠殘暴,常常把漂亮的女人送給日本高級軍官取樂--那時候,可夠你受的……"白士吾面露微笑,那雙多情的眼睛,霎時閃出嚇人的凶光。
柳明不知道白士吾什麼時候離開這間囚室的。她愣愣地望著小窗戶的窗欞,
望著自己床邊的藍花裌襖,和身上的一件白布衫。
她不再唱歌,也不再傷心落淚。她凝視著窗外朵朵白雲自由地浮來游去,多麼美,多麼誘人,她又想飛到天上去。那裡沒有人間的偽詐、殘暴,沒有人吃人的凶殘。她把白底藍花的小裌襖緊抱在懷裡,一會兒又把它貼在臉上。這藍花裌襖似乎成了她的親人,她的唯一的救星。
"鴻遠,你等著我,我們就要團聚了……"她把抱著的裌襖,用力貼在胸前,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窗外一朵凝滯不動的白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