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華之歌 正文 第三十九章
    司令員盧嘉川守在電話機旁,全神貫注。

    經過激烈奮戰,把敵人拖到將近傍晚時分,一營主動放棄了吳莊村外陣地,退到村裡一些堅固的高房上,繼續和敵人周旋。

    十分驕橫的繁本中隊長,看到一營退守高房,立刻自信地斷定這是八路敗退村裡,負隅頑抗,因此,命令他的部隊繼續進攻,夢想把遭遇的這部分部隊全部吃掉。

    敵人又是一次次衝鋒,又是一次次屍橫村野。當然八路軍也有不少傷亡。

    初冬季節到了下午六點,天就昏暗了。日軍死傷越來越多,進攻屢屢受挫。這時,繁本有些氣餒了,不得不下令停止進攻,也佔據村邊一些高房和一營對峙起來。

    在斑斑傷痕的平原沃野上,蕭瑟的寒風嗚咽、呼嘯。漫野裡沒有人跡。被一天強烈的槍炮聲嚇得四散的烏鴉,這時飛了回來。它們拍打著翅膀,繞樹飛旋,尋找自己的巢窠,陣陣淒厲的叫聲劃破了吳莊戰場上暫時的沉寂。

    休息夠了,槍上膛,刀出鞘,生龍活虎般的二營、三營和特務營的戰士們,在蒼茫的暮色中,屏息靜氣地列隊出發了。他們從不同的村莊,不同的方向,向吳莊戰場悄悄進發。

    盧嘉川騎著一匹棗紅馬走在隊伍前面。他心頭跳躍著巨大的喜悅,同時伴隨著沉甸甸的重壓感。為了堅持平原游擊戰爭,為了鞏固敵後抗日根據地,為了完成黨交給的任務,他必須把這個戰役打好。但是戰場上的情況往往瞬息萬變--無論哪一個局部環節沒有按計劃完成任務,立刻會影響到戰爭全局。這些天來,盧嘉川在尋找、選擇消滅敵人的戰機中,在聽取情報、研究敵情的過程中,他和其他領導同志都在日夜思索、考慮如何能夠在目前情況下,找出一個大量消滅敵人的作戰時機。終於,這個時機被他捕捉到了!吳莊戰鬥打響後,他和其他同志駐在吳莊附近的村莊裡,時時仔細觀察、瞭解戰鬥情況的變化;分析、預測戰局的發展趨勢,研究思考如何因勢利導,盡量減少我們的傷亡,全殲這股驕頑的敵人。此刻在道溝裡騎馬,向吳莊進軍的路上,盧嘉川還在馬上琢磨、思考……忽然,他勒住馬韁站在溝旁,在暮靄沉沉中,那些正在奔赴戰場的戰士,一字長蛇,扛著步槍,英姿勃勃甩開大步從他面前走了過去。在廣闊的原野上,還有無數挑擔、推車、提籃、抬擔架的群眾,絡繹不絕地奔向戰火中的吳莊……看著這些勇敢堅強的軍民,盧嘉川的眼睛潮濕了,勝利的信心驀地增強起來。

    天黑了,離吳莊一里多路的村外,盧嘉川和參謀長隱蔽在一個土包上,指揮著,也是觀察著三個營的兵力,如何從四周向前悄悄運動、壓縮,緊緊包圍了昏黑中的吳莊村。

    夜色濃重。我軍迫近敵人了。一聲令下,驟然,我軍的機關鎗、擲彈筒、大批的集束手榴彈把吳莊打成了一片火海。敵人還擊著,天空像燃燒般瀰漫著沖天濃煙,閃爍著炫目的火光。

    盧嘉川站在被一片樹林圍繞的土包上,在閃耀的火光中,忽然發現有幾個人影在晃動。他舉起望遠鏡仔細觀望,原來是林道靜、馮章榮、俞淑秀,幾個人正貓著腰向他身邊不遠處的道溝爬來。他心裡一動:怎麼回事?在這激烈緊張的戰鬥時刻,他們怎麼到這個危險的戰場上來了?別的人站在道溝裡不動了,似乎發現了他,道靜喘吁吁地爬到了他的腳下。

    "老盧,我們已經包圍村子了吧?能夠很快全殲敵人嗎?"道靜在火光閃閃中,滿臉焦灼和希望,"吳莊村裡的傷員,經過柳明和另一位外科大夫的手術後,都陸續轉走了。村裡已經沒有傷員,柳明帶著小馮轉到秋水村照顧傷員去了。"

    "你們做得很好,謝謝你……可是,你--還有那兩位,怎麼跑到這樣危險的地方來了?尤其你……"盧嘉川俯下身,緊握住道靜的一隻手,那手冰冷,微微顫抖。他狠狠心,嚴肅地說:"小林,你們快離開這個地方!敵人很頑固,會堅持在村裡反撲;也許會竄出村外廝殺,戰鬥情況是變化不定的,你快帶著他們退到安全的地方去!"說著,盧嘉川站直了身子,在參謀長,張政委和作戰參謀等人的簇擁中,雙目炯炯一眨不眨地盯著村裡沖天的火光,聽著震耳欲聾的各種槍聲、手榴彈聲,似乎忘掉了林道靜正週身顫抖地匍匐在他們的腳下--她緊張地奔忙了兩天兩夜,此刻,精疲力盡,懷孕的沉重身子,使她再也無力動彈。她面色蒼白,昏黑中,兩眼死死地盯在盧嘉川的臉上……

    站在土坎上的盧嘉川,用電話機和村裡的李良法說了幾句情況,指揮員們互相說了幾句什麼,只見盧嘉川帶頭一躥,在昏沉沉的夜色中,一行人,有先有後,跳進道溝,頭也不回地向炮火中的村裡跑去。

    道靜觀望著,想著,她心裡很清楚:他在指揮作戰,這是千鈞一髮的時刻,哪裡顧得了她……可是,不知怎的,趴在冰冷潮濕的土地上,她的心卻隱隱浮上一種失落感,一絲失望的悵惘--在戰神的塑造下,那麼斯文、善解人意的他,此刻卻變得如此威嚴,冷峻。

    道靜實在是一點也不能動彈了。小俞、馮章榮圍著她,照看她。他們想找擔架抬走她,卻無法去找。她也堅決不叫去找。村裡村外戰鬥正酣,衛生員、民兵們都忙著救護傷員、抬傷員,決不該先來照顧她。不一會兒,她清醒些,反而替盧嘉川擔憂起來:每次戰鬥,他都是身先士卒。說不定,此刻他已衝進緊張搏鬥的漩渦……她好容易稍稍抬起身,伏在土坎邊,眼睜睜地望著一里外的吳莊,熊熊烈火中,她彷彿望見盧嘉川正手持駁殼槍,緊繃著臉,神色逼人地衝進了敵陣……

    兩個女人,一個老頭,誰也不想動。在滿天星斗的閃爍下,在火光沖天、槍聲震耳的戰場上,他們都伏身在潮濕的土坎邊,半躺半坐,滿懷喜悅,也滿懷憂慮地望著燃燒著的吳莊。

    吳莊,這個矗立在平原上的村莊,經歷了白天、黑夜猛烈炮火的襲擊,經歷了你死我活的搏鬥,依然屹立在拂曉前寒冷的夜空下,磐石般動也不動。

    午夜一點鐘,我軍一營、二營和特務營在村內外對敵人發動了強大攻勢。敵人在我軍逼壓下,終於組織了突圍--他們的突擊隊用重機槍和小炮開路,火力十分猛烈地邊打邊走,蜂擁著朝東南駝裡鎮方向奔去。路上正好跟我攔擊的三營打了起來。繁本在吳莊指揮所的破屋裡,側耳聽著駝裡鎮方向激戰的槍聲,心中暗喜。

    "哈哈!駝裡鎮---麥城-的不走。馬官營的前進!"接著,這個繁本領著大部分殘兵敗將向馬官營方向突圍出去。

    繁本騎在馬上,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奔走在寒冷的土道上。走了約莫七八里,他不禁撫摩一下他的指揮刀,看看他周圍疲憊不堪的小跑著的隊伍,對一個騎在馬上的小隊長說:

    "如何?八路的圈套,皇軍的不上……"剛說到這裡,突然,密集的交叉火力--機槍、排子槍在他們的前後左右,雨點兒似地掃射過來。這槍聲似乎天外飛來,繁本和他身邊的幾個官佐同時翻身落馬;活著的一下子躥到灌木叢裡、沙丘後面匍匐下來。

    盧嘉川指揮著四百多個健兒,猛地從各個埋伏點衝殺過來--在沙丘,在灌木叢,在窪坑裡,戰士們喊著震天的殺聲,同時從各個不同的角落衝殺過來。

    在馬官營一線上,中了我軍埋伏的敵人主力頓時陣勢大亂,一個個像沒頭的蒼蠅,各處亂跑、亂竄--漫窪裡、道溝裡、村落旁都有零星的敵人在逃竄……

    清晨的田野,灑滿紅彤彤的霞光。擁上前來支援、慰勞部隊的群眾成幫結伙、絡繹不絕地奔走在田野上。每當看見戰士們在他們身邊不遠處追趕著逃竄的敵人,站在道溝裡的婦女、小孩和老人就高興地舉著胳臂吶喊起來:

    "打呀!打得好哇!"

    "追呀!往西跑的鬼子踩上地雷啦!小鬼子飛上天嘍。"

    "這可給俺爹報了仇啦!俺參軍當八路去!"

    "八路軍同志,民兵同志,加油干啊!看那邊又撂倒四個鬼子啦!"

    兩個婦女--秋水村的汪金枝和呂文蘭送完慰勞品回來,站在一條道溝裡,使勁探著腦袋■望民兵們追擊潰逃敵人的情景。忽然發現道邊不遠的小路旁躺著一個日本兵,動也不動,似乎死了。粗壯的呂文蘭對靈巧的汪金枝說:

    "金枝,敢不敢去看看這個死鬼子?咱們也繳獲點兒戰利品。"

    金枝把短髮一甩,笑著說:

    "誰是膽小鬼,誰就別去。"說著,兩個女人一同跳出道溝,快步跑到日本鬼子跟前。兩個人都憋足了滿口唾沫,搶先向鬼子臉上狠狠啐了幾口。忽然,鬼子微微動彈起來。她倆嚇了一跳,不禁齊聲喊道:

    "啊,這鬼子還沒有死透呢!"說話間,鬼子猛地坐起身來,瞪著嚇人的眼睛直視著面前的兩個婦女。接著,"呀"的一聲怪叫,從腰間抽出大戰刀向前猛砍。汪金枝和呂文蘭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兩步。接著,呂文蘭舉起手中的扁擔狠狠地朝鬼子的腦袋打去,鬼子即刻倒下不動了。汪金枝手裡沒傢伙,急得她東瞧西看,想撿塊石頭也沒有。急中生智,她脫下腳上的一隻鞋,衝上前去,把鞋底子照著鬼子的腦袋狠狠就是幾下子,邊打邊和呂文蘭氣憤地罵道:

    "死鬼子,好凶殘呀!臨死還想殺人呢。你們殺死了多少中國人呀?該千刀萬剮的!"鬼子死得直挺挺的了,她們兩個還在一邊打一邊罵。

    因為疲勞過度,一夜都蜷縮在吳莊村外的三個人--林道靜、俞淑秀和馮章榮老人,見天色破曉,正想爬起來到秋水村去時,忽見日本兵、偽軍紛紛突出村來,分別向東南和東北的兩個據點方向逃竄。林道靜陡地振奮起來,她向馮大伯、俞淑秀一指東南馬官營方向:

    "小俞,你們瞧,敵人主力好像要突圍到馬官營去了。怎麼辦?可不能叫他們竄回去,那樣,攻打據點可就難了。"

    "林姐姐,你瞧!那不是盧司令員正領著部隊打他們哩麼,敵人保準跑不了!"俞淑秀踮起腳,站在土包上向槍聲密集的方向翹首■望,喜形於色。

    "有沒有盧嘉川,你是千里眼,看得那麼清?"林道靜輕輕駁了小俞一句,也在翹首東望。

    "就是看得清!他騎著棗紅馬站在十字交叉的坡上來回指揮部隊……"

    "轟隆隆……"震耳欲聾的幾顆炮彈落在附近。三個人都迅急地跳進無人的道溝裡。道靜喘息一下,說:

    "咱們蹲在這裡算幹什麼的!看,那邊戰鬥激烈,還有那麼多民兵群眾,跟著部隊追殲敵人。咱們跑過去看看,也許能起點作用……"說著,拉起小俞鴨子似的、笨拙的跑起來。一邊跑,一邊回頭對跟在後面的老人說:"大伯,您快回秋水村去吧!小馮在那兒等您呢。"

    馮章榮搖頭不語,依舊邁著蹣跚的步子跟在兩個女同志的後邊。

    道靜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宏偉壯觀的戰爭奇景--天大亮了,漫野裡的一切情景看得清清楚楚:大部隊已將繁本的兩股突圍兵力消滅得差不多了。被打散、逃竄的零星敵人,剛剛突出我大部隊的重圍,又陷入民兵、游擊小組和群眾的天羅地網中。女民兵們埋在溝旁、小路上的地雷剛被鬼子踩響,接著頭包羊肚毛巾的民兵小伙子又向他們射來子彈、扔出手榴彈……他們往哪裡逃,哪裡就有我們的人--敵人落入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中。

    道靜繼續向人群裡跑去。小俞抱她,拉她,怕她的身體受不了。可是,她身上似乎突然增長了一股力氣。她手握駁殼槍,一邊跑,一邊向正在亂竄的敵人射擊。她的槍法跟小馮學得大有長進,一槍一槍,她瞄準著二百多米外的敵人,似乎打倒了一個、兩個,又似乎沒有打倒。她正在凝神觀察敵情,突然一顆手榴彈在她身邊爆炸,她一陣昏迷……

    當她醒來後,卻見自己倒在一個人的臂彎裡,她心裡陡然一驚,輕輕呼喚:

    "盧兄,戰鬥結束了?你怎麼……"

    "小林,你受傷了麼?我離你不遠,眼見你被一顆手榴彈掀倒,急忙跑過來--也真是,這樣的身子,還……"他臉一紅,說不下去了。

    道靜吃力地從盧嘉川的懷抱裡掙脫出來,搖搖頭,摸著滿頭滿臉的塵土,笑笑說:

    "好像土把我埋住了,是你把我刨出來的吧?放心,我沒有受傷。怎麼,戰鬥結束了麼?結果怎樣?你倒是告訴我呀?"

    "大獲全勝,全殲繁本中隊四百多人……"盧嘉川說著,一抬頭,發現江華、常裡平正在一群幹部的簇擁下,向他們這裡眺望。盧嘉川沒有說話,向小林和小俞招招手,轉身疾步走了。

    "大獲全勝--大獲全勝!"道靜一下子抱住小俞,笑著、喊著,忽然又一下子暈倒在小俞的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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