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良法在村邊陣地上--交通溝裡轉來轉去。迎著東昇的旭日,查看戰士們的槍支、彈藥是否齊全,掩體工事挖得怎樣。然後,把三個連長和指導員們召集在一起,重複地交待任務:
"敵人正向我們這個方向進犯。發現敵人後,一連要叫幾個戰士故意暴露目標,然後進入高房隱蔽;二連就在村南正面迎擊敵人;三連在村東西兩翼和村北面作為梯隊準備戰鬥。敵人的數量不少啊,雖然少一半是日軍,可我們無論如何也要把他們拖住,大量殺傷他們。不論他們衝鋒多少次,多瘋狂,也要打退,決不能叫敵人從我們這個口袋底上漏走一個。我們營的任務就是要偽裝成小股游擊隊,爭取把敵人拖到黃昏。然後
在附近村莊隱蔽的兄弟營就可以包圍上來,一舉殲滅敵人。"
"是!堅決拖住敵人!大量殺傷敵人!"幾個連長和指導
員響亮的回答後,邁著充滿信心的步子,跑回了各自的陣地。
太陽升高了,漫野裡曉霧消散。整齊的綠油油的麥垅安靜
地躺在大地上,就像一排排鑲著綠條子的地毯。村裡的群眾除了青抗先和民兵以外都疏散走了,村外闃無人跡,曠野裡靜悄悄的。
戰士們蹲在交通溝裡或單人掩體裡,眼睛眨也不眨,警惕
地望著前方。等了好長時間,等得心急火燎。將近中午時分,才有一個騎自行車的小販,飛也似的從村東交通溝旁的小道上奔過來。到了戰壕邊,正遇上李良法。
"報告營長:二百多鬼子偽軍正向東面張村方向奔了過來,後面跟著二百多輛準備搶糧的大車,還有七門迫擊炮、十一挺重機槍,二十八挺輕機槍……"偵察員抹著臉上的汗水,簡單明確地報告敵情。
"好,你到村裡休息去。"李良法對偵察員點了點頭,就
登上交通壕的溝幫,用望遠鏡向張村方向■望起來。果然,敵人一字長蛇陣正向張村行進。他立即命令一連長叫幾個散在村外的戰士向張村方向接連打了幾槍。槍響之後,他又走到旁邊
的土壕裡對二連長說:"敵人的鼻子就要牽過來了,準備戰鬥!"
隱蔽在兩翼的三連也做好了戰鬥準備。李良法叫和馬寶駒對調了職務的副營長王永泰負責指揮三連的戰鬥。
鬼子聽見西北面有槍響,非常高興--以為發現了游擊隊的蹤跡。沒有進張村,逕直踏著麥地向吳莊撲了過來。他們迅速地包圍村莊後,立即展開了猛烈的攻擊。
這次衝到吳莊的日軍是一個步兵聯隊的一個中隊。由從武漢前線撤回來的繁本中隊長帶領。"七七"事變後,他奉命從東北調來中國內地,滿以為中國的其他地方也像東北一樣,不出三個月就會全部被日軍佔領。可是,三個月過去了,中國不但沒有全部被佔領,而且華北敵後的八路軍、游擊隊卻越來越發展壯大,竟成了日本侵略中國的心腹之患。於是佔領武漢之後,繁本立刻奉命帶領隊伍回師敵後平原。雖然他已幾次吃過八路軍的苦頭,但是,武士道精神使他總以為幾支游擊隊算不了什麼,只要他們裝備精良的"皇軍"再討伐一下,就可以全部消滅。這次他率領近五百名日、偽軍出擊,一方面想尋找我游擊隊消滅之;一方面想趁青紗帳倒了後,大肆搶糧,實現"以戰養戰"的企圖。這個繁本官兒不大,野心不小,竟妄圖以自己的戰功,給華北日軍作個表率。自從來到中國後,繁本不分日夜,總是披掛著全副武裝--黃呢子軍裝的肩頭戴著日本陸軍大佐肩章,胸前掛滿各種戰功勳章,腰裡挎著指揮刀,黃圓臉上布著掩飾不住的驕矜喜色。連日他指揮著日偽軍大搖大擺地自北向南出發後,一路上沒有發現八路軍的蹤跡,群眾見他們來了,也跑得不見人影,富庶的安定縣二、三區糧食都被老百姓堅壁好了,也搶驚不到。繁本白奔波了兩天多,沒有發現目標,正自惱火時,忽然聽到吳莊方向有了稀落的槍聲,不禁大喜,立即斷定這是一股小小的游擊隊。因為急於圍住消滅掉,他們竟連掩體、工事都不準備,有利地形也不尋找,就急速命令他的隊伍在開闊的平原上端著刺刀向吳莊衝了過來……
伏在前沿交通壕裡的李良法,拿著一支"二八老三眼"槍,瞄準著敵人。他左額角上的傷疤隨著瞄準動作,在微微顛動。他已經命令過了,敵人不衝到陣地前三十米不准開槍。戰士們伏在戰壕裡動也不動地舉槍瞄著准。敵人一陣炮轟過後,鬼子兵端著刺刀一溜橫排蜂擁而上的驕橫凶相,激起的團團怒火在戰士們的胸膛裡燃燒--手榴彈的蓋子掀開了,彈弦緊扣在手指上,一雙雙眼睛虎虎地緊盯著躥上來的敵人,一動不動。
敵人扇形般地包抄過來,眼看進到三十米以內了,李良法把槍一掄,高喊一聲:
"打!"
猛烈的集束手榴彈、排子槍混和著機槍的掃射聲驟然而起,敵人一排排倒在漫野裡。
這一切,王永泰在東邊的交通壕裡看得十分清楚,禁不住喊了一聲:"打得好!"
在戰火紛飛的頃刻間,他長長地喘了一口氣,在胸中高喊一聲:"給她報仇了!"這時他彷彿看見他那可愛的、慘遭殺害的妻子香蘭站在面前微笑著,胸膛裡壓抑了許久的悲憤,一剎間消失了,王永泰感到無比的鬆快,無比的愉悅和振奮……
活著的敵人被迫趴在漫野裡。被踐踏的麥苗在硝煙瀰漫的天空下微微晃動著,似乎也在歡慶著什麼。
敵人喘息一下,整理一下隊伍,又開始第二次、第三次的衝鋒,結果又被英勇善戰的一營打了回去。
敵人的屍體,像秋天被割掉的莊稼捆,橫七豎八地倒在廣闊的田野裡。
經過三次打擊,繁本中隊長似乎才清醒過來--這不是一般的小股游擊隊,今天碰上了正規八路軍,需要認真對待。這時,他才命令炮兵一邊向村裡射擊,一邊掩護士兵在吳莊村外尋找有利地形,挖築掩體。
李良法一看敵人停止衝鋒,並在村外挖築掩體,他也命令戰士停止反擊,節省彈藥,拖延時間。
"渴!--真想喝口水啊!"一個十七八歲的小戰士,抿緊嘴唇吞著口水,還把軍帽摘下來,當扇子扇著被汗水和泥土塗抹成的小花臉。
"大勇,忍住點!"王永泰認識這個小戰士--他當安定縣的大隊長時,是他動員秦大勇一批青年參的軍。這時,他帶著警衛員轉到大勇的戰壕旁邊,聽大勇喊渴,再看看那些伏在溝邊的戰士,一個個全在喘著氣、嚥著口水。他知道戰士們已經一天一夜滴水未進了。村民已疏散,戰鬥任務急,喝水這件重要事,被他這個副營長疏忽了。他正暗自疚責,忽然兩個滿身滿臉全是塵土的人,每個人挑著兩隻水桶,水桶上用兩塊舊布片蒙著,弓著身子,從交通壕的北頭走了過來--一個走向另一條壕溝,一個走到王永泰這段戰壕來了。這個人一邊挑著水桶走著,一邊用蒼老的嗓門拉著長聲喊道:
"來--水--嘍!同志們--快來喝水喲!"
"啊!水?"秦大勇還沒喝到水,亮亮的眼睛已經潮濕了。在這炮火連天的激烈戰鬥中,還有群眾捨命上戰場來給戰士們送水,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啊!王永泰也很激動,趕忙迎上去,接下挑子,使勁握住來人的大手輕聲說:
"老鄉,這可不是您來的地方!放下水,趕快躲開這兒到安全的地方去吧!"
挑水人抹抹臉上的汗水和塵土,笑著說:
"副營長,你快指揮戰鬥去吧!同志們也不能動窩兒來喝水,我挨個兒送到他們跟前去。那邊吳大山老漢也送水去啦,他比我還危險呢。"
說著,送水人把頭上的羊肚毛巾一摘,擦擦臉上的塵土和汗水,露出滿臉皺紋--原來是個六十多歲的老漢。他笑著,從繫著褡布的懷裡掏出兩隻粗瓷大碗,用雙手從水桶裡舀出兩碗溫開水,頭一個送到秦大勇唇邊:
"好小伙,不許動彈!我餵你喝上幾口水,再喂別人……"
大勇趴在戰壕邊上,端著大槍,仰起臉,一口氣喝了半碗水,小花臉兒甜甜地笑了。
"馮大伯,您怎麼沒有撤退?怎麼到這危險的地方來了?來,咱們一塊兒喂戰士們……"一個悠然和緩的聲音,把王永泰驚呆了:這不是盧司令員麼!這個時刻,他怎麼來到這最危險的前沿陣地!
"啊,司令員,您怎麼到這危險地方來了!"
馮雲霞的父親馮章榮老漢早認識盧嘉川,對他有很深的感情。此刻,他舉著水碗的手顫抖著,"是林書記叫我送水來的。她也要來,我看她那身子不方便,堅決沒叫她來。柳明把她攔住了。這二位婦女都在這村裡哪,我女兒也在這兒。她們那兒有地下醫院--柳明正在給傷號動手術哪。"
小林沒有離開這個村子?盧嘉川心裡一陣灼熱:好個倔強的女性,認定了的事就是不改變。一個想法忽然在頭腦裡閃了一下--把她抱在馬上立刻拖走,拖得遠遠的……他立即笑自己的夢想、幻想。戰鬥正激烈,戰場情況瞬息萬變,他,一個勝敗攸關的指揮員,怎能離開戰場!怎麼能夠去關懷不是愛人的愛人……剎那間的情思逝去,盧嘉川平靜地叫跟隨在身邊的警衛員小顧、小畢拿出三個搪瓷缸子,叫他們幫助馮大伯逐個給戰士們舀水喝。他悄悄視察著戰場情況,他已經看過李良法那邊,這會兒轉到王永泰這邊來。簡單地和王永泰交談了幾句後,就和馮章榮老人一起,分頭給戰士們喂起水來。秦大勇噙著淚水,啞著嗓子說:
"司令員,這兒太危險了!敵人馬上要撲上來,你快到安全點兒的地方去吧!"
王永泰也焦急地勸盧嘉川,快離開前沿陣地,並一再向他保證完成狙擊任務。
盧嘉川沒有出聲,在隆隆炮聲中,微笑著把一碗一碗盛滿情意的水送到戰士們乾燥的唇邊,鼓勵他們說:
"同志們,辛苦了!你們真是好樣的……"
馮章榮老人也挨次送著水,挨次在戰士們耳邊念叨著:
"孩子們,你們打得好啊!喝吧,喝吧,喝足了,狠狠地揍狗日的!給咱中國人爭氣,給鄉親們報仇!"
戰士們嘴裡喝著司令員和老人送來的水,眼裡都忍不住湧出了熱淚……
喂罷了水,盧司令員剛剛離開,馮章榮在戰壕裡還沒有走,忽然,一種異常的氣味衝到每個戰士的鼻子裡。一直在前沿陣地密切監視敵人的李良法營長,高喊一聲:
"敵人放毒氣啦!快防毒!"
戰士們立即解下腰裡的毛巾,趕緊蘸上水或者尿堵在口、鼻上。
聽到李良法的喊聲,王永泰猛地跳到馮章榮老人的身邊,迅速用自己的毛巾蘸上水放在老人的嘴上。"快!臥倒!用它堵上鼻子、嘴!"
老人不聽,卻一把扯下毛巾,轉手把它捂在王永泰的嘴上,喘息著,斷斷續續地說:
"副營長,你,你還要指揮戰鬥,我--我不要緊……"說著,老人踉踉蹌蹌地跌倒在地。王永泰俯下身,立即又把濕毛巾捂在老人的口、鼻上,自己就用蓋水桶的破布捂上了口、鼻。
"哎呀,林書記呀,小林呀,你們知道不,狗日的敵人放毒氣啦!一會兒也許要攻到村裡啦!你們快--快下地道裡去吧!你,你那麼重的身子--快,快……"馮章榮老人在槍炮驚天動地的巨響中,忽然像個孩子似的跳起身來,向村裡跑去。跑得那麼輕捷、快速,一邊跑,一邊喊。沿著通向村裡的交通溝向前蹦躥疾走,等見到林道靜就向她傳遞著危急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