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總是不如願。但往往是在無數的痛苦中,在重重的矛盾和艱難中,才使人成熟起來,堅強起來;雖然這些東西在實際感受中給人帶來的並不都是歡樂。
田潤葉和失去雙腿的李向前在一塊生活已經很有些日子了。在這些悠長的日月裡,潤葉逐漸適應了她的家庭生活。
當然,起先很長一段時間,這共同的生活還談不到十分美滿,因為丈夫終究是個肢體不健全的人,生活中的許多不方便,大都要她一個人來操持。經濟方面沒有什麼問題,向前雖然吃勞保,單位上也還有一些補貼,加上她的工資,兩個人的光景可以過了。她要給雙水村的兩個老人寄點錢。但向前父母親工資高,又只有這麼一個兒子,錢盡量讓他們花。
夫妻生活中至關重要的性生活,向前也還具備正常人的功能,只不過有點讓她難堪的是,幹這件事的時候,需要她幫助他。
總之,人殘廢了,這個家庭還是完整的。
在地委家屬樓的西居室單元裡,他們的房間收拾得既乾淨又清爽。潤葉是個愛整潔的人,回家一有空閒,就擦抹清掃,連廚房都經常保持一塵不染。傢俱都是時新式樣。彩色電視機是她為向前解悶而老早就買回來的——只是後來公公和婆婆又給了他們兩千元現金。前不久,李登雲還托武惠良的叔叔在省城為他們買了一個雙門電冰箱。從物質方面說,他們在同代人中間是相當優越的。
潤葉從幾月前由一般幹事提拔成了團地委少兒部部長,因此工作變得繁忙起來。不過,無論工作怎樣忙,她都一如既往,千方百計照料丈夫。她是妻子,也是保姆。在向前初回家不能自理生活的日子裡,她給他餵飯餵水,端屎端尿,洗臉洗身,還要每天用柔言細語安慰他。每當向前因失去雙腿而一次次陷入絕望的時候,她就像阿姨一樣乖哄他,撫愛他,並且幫助他和自己發生肉體關係,使他重新獲得生活的願望和信心。
正是在這種自我犧牲和獻身之中,潤葉自己在精神方面也獲得了一些充實。她開始更現實地看待生活。在這種思想的支配下,她對工作的態度也更認真和踏實了。生活的風浪改變了我們的潤葉。青春熾熱的漿汁停止了噴發,代之而來的是莊嚴肅穆的山脈。
我們不由再一次感歎:是該為她遺憾呢?還是該為她欣慰?
不論我們希望潤葉成為怎樣的人,但潤葉只能是她自己。啊,潤葉!難道她不仍然為我們所喜愛嗎?
後來,向前的情緒也漸漸穩定了下來。有時候,他拄著雙拐走下樓,在家屬院裡轉悠轉悠。星期天,潤葉在輪椅上推著他,到黃原城外的山野裡玩大半天。他拒絕她推著他去看電影,也不去街上的稠人廣眾處。她理解他的心情——他怕她受到眾人目光的傷害。
不用說,向前也力盡所能設法體貼她。他本來就是一個很會體貼人的人。有了輪椅以後,他的活動方便了些。她一上班,他就坐著輪椅拿拖把拖地;並且轉著把各個房間替她清掃揩抹得乾乾淨淨。他堅持把打掃衛生的工作從她手裡接替了。他說他有的是時間,一整天無事可幹,這點忙總可以幫她的。
她提拔成少兒部長後,工作一繁忙,有時下班回來就要晚一點,向前對她講:「乾脆讓我給咱做飯!你負責把東西買回來就行了,其它你不要管!」
「你能行嗎?」她既感動又疑慮地問。
「保準能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作飯比你強。你放心去工作!」
她兩眼含著淚水笑了。
那天下班她進門後,向前就把飯菜都做好放在桌上,靜靜地坐在輪椅裡等她。她看見,他像孩子一樣,舌頭舔著嘴唇,天真地笑著,望著她。淚水從她眼裡湧出來了。她走過去,忘情地摟住他結實的脖項,在他臉上親吻了一下。「我能行嗎?」他仰起臉問她。
「能行!能行!」她親切地撫摸著他的頭髮說。從此之後,家務就全由丈夫包攬了。她除去買糧買菜,上班前在廚房裡稍微準備一下,其餘就都由向前來操持。他樂意干,她也願意讓他幹,這樣,他會覺得他在生活中還是一個有用的人。
的確如此,勞動使向前的情緒越來越好了。他有時候還咦咦唔唔唱幾句歌;並且和妻子開玩笑。
在這樣的過程中,潤葉也加深了對丈夫的愛情。她體驗到,愛情,應該真正建立在現實生活堅實的基礎上,否則,它就是在活生生的生活之樹上盛開的一朵不結果實的花……當武惠良一臉痛苦走進他們家的這個晚上,他們兩口子都已經吃完了飯,正坐在一塊看電視。
潤葉趕緊給她的領導沖茶。向前一邊招呼惠良坐進沙發,一邊推著輪椅從小櫃裡取出一盒帶嘴「大前門」煙,放在茶几上,就轉而進了臥室,並且把裡間的門也帶上了——他知道惠良和妻子談工作,他不應該使他們感到不方便。僅就這一點,潤葉也就不能不對向前充滿了感激與尊敬。
潤葉坐下以後,才發現武惠良的神色有些不大對頭。她驚訝地發現,一慣瀟灑自如的團地委書記臉色慘白,頭髮亂蓬蓬地搭拉在額頭,心中似乎很有些苦衷。
是政治方面受到了什麼打擊?這沒有任何跡象!包括她二爸在內的所有地委領導都很器重他的才幹。團地委內部,幾個副書記和大部分中層領導也都很尊重他,看不出有誰在背後搗他的鬼。
那麼是生活方面有了麻煩?這更不可能!他和麗麗的感情一直如膠似漆,這是團地委所有人都知道的。
究竟出了什麼事,使得這個人的情緒如此頹敗?
潤葉當然先不便說什麼,只是問他吃飯了沒有?武惠良撒謊說他吃過了,然後不由自主歎息了一聲,把頭垂到了胸前。
是的,他出什麼事了——她的猜測沒有錯。
「怎麼啦?」她含糊地問。
惠良抬起頭來。潤葉震驚地看見他眼裡噙滿了淚水。「怎麼啦?」她瞪大眼睛又問他。
武惠良接連歎息了幾聲,接著便大約把他蒙受的災難與恥辱向潤葉敘說了一番。
潤葉驚訝地聽他說完,但一直不相信她耳朵所聽到的那些話是真實的。她緊張得兩隻手捏出了兩把汗。「這……」
她簡直不知該說什麼是好。
沒有想到!做夢也想不到!她多少年羨慕的這個美滿的家庭,竟然到了破裂的邊緣!
她先來不及思索這件事的本身,卻再一次被生活的曲折複雜所強烈地震憾了。
生活!你為什麼總是這樣令人費解,令人難以想像?「我……能為你們做些什麼呢?」她說著,寒慄仍然不時從肩背掠過。
「我也不知道。」武惠良垂著頭說。「我實在痛苦得不行,才來向你倒這苦水。這事只有你能傾聽……反正我的生活被毀滅了……也許你能和麗麗談談,她現在滿不在乎地抽煙喝酒。我的心都碎了。儘管我痛不欲生,但我不願意她這樣折磨自己。我甚至都不想再怨恨她。事情看起來是偶然發生的,可實際上也是必然的。不幸的種子一開始就埋藏在我們之間,只不過我們起初都沒有看見罷了。沒有完美的社會,怎能有完美的人。你知道,我一直深深地愛著她,就是現在也一樣,細細想起來,我們之間本來就存在著差異。這不是說誰比誰強,而是性格、愛好和對生活的看法不盡相同。正因為如此,才終於導致了這場悲劇……你無論如何去看看她吧!」「我一定去!」潤葉沒有思考就答應了下來。
「當然,我不是讓你去說合我們的關係,誰也不能解決我們的問題,我們的問題歸根結底要我們自己解決。只不過怎樣解決我和她現在都不太清楚……」
「那麼,我應該和麗麗說些什麼呢?」潤葉深深地同情不幸的惠良。他現在看起來像沒娘的孩子那般可憐。「先勸她不要抽煙喝酒了……也許只有你能勸說她。千萬不要責備,也不要表示憂慮,她討厭別人同情或教育她……」
武惠良坐了好大一陣功夫,才步履踉蹌地離開了潤葉家。
本來,田潤葉很想對自己的領導說一些安慰話,結果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她知道,一個人到了這種地步,別人的任何安慰都無濟於事——她已經是一個經歷了感情折磨的人,深深懂得箇中滋味!
潤葉回到臥室之後,向前已經躺在了被窩裡。她發現他用一種探尋的目光在看她。是的,她情緒不好,臉色當然也不正常,這肯定使丈夫感到詫異了。但她又不能給他解釋發生了什麼事。
她脫掉衣服,鑽進了他為她弄好的被窩裡,隨手拉滅了燈。她久久地不能入睡,腦子像一團亂麻。儘管這是麗麗和惠良的不幸,但就像當年她自己的不幸一樣使她心緒如潮水般湧動。她反應不過來這是怎麼一回事。難道世界上就沒有從始至終的愛情和幸福嗎?
唉,麗麗,你是怎麼搞的……幾年來,由於她自己的不幸,也由於麗麗成了小有名氣的詩人,走了另一條道路,她們之間的交往便少了許多,但不論怎樣,她們是從小到大的好朋友,偶爾遇在一塊,仍然像姐妹一樣親熱。不過,她發現,她們的共同語言已經很少了。麗麗說的許多話她理解起來十分費力,甚至根本聽不懂。每次到她家,她們主要是說過去在原西的事。她和惠良反而倒有許多話題可以談論……她沒有想到,他們終於發生了這樣的事……
潤葉老半天不能入睡。她知道,向前也沒有睡著——她看起來像睡了的樣子,其實一直醒著,因為他沒有打鼾。唉,可憐的人,他太敏感了。他或許猜測她和惠良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不過,無論怎樣,她現在還不能對丈夫說出事情的原委來……
第二天下午,惠良告訴潤葉,麗麗沒有去上班,在家裡呆著;如果她要找麗麗可以直接上他家去。潤葉晚上還要照顧向前,再沒有什麼空閒時間,就趕緊騎了自行車去文聯家屬院找麗麗。
潤葉見到麗麗後,看見她穿得邋邋遢遢,拖著拖鞋,一邊抽煙,一邊在房子裡走來走去,桌子上還放著滿杯的酒。情況正如惠良告訴她的那樣。
麗麗對她的到來似乎沒有感到驚訝。她把她讓進椅子裡坐下,先開口說:「我知道惠良會告訴你的。」她神經質地笑了笑,「是他讓你來教導我的吧?」
「沒有,惠良是很痛苦,他讓我來勸勸你,叫你不要抽煙喝酒了……」潤葉說著,伸出手拉住了麗麗的手。麗麗卻一下伏在她肩頭哭了。她對潤葉說:「我不是不愛他,但他不會原諒我。看來分手是不可避免了……」「如果不是不得不走這一步,還是不走的好,命運中的大錯,往往是在一時的荒唐中造成的……」
「但是,我不能欺騙惠良,也不能欺騙我自己,我愛古風鈴。矛盾和痛苦正在這裡。你知道,我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理想主義者都矛盾和痛苦。但我又不能使自己違心地活一輩子……
「我知道我對惠良的傷害太深了,他是一個善良的人。你大概不會相信,在我愛上古風鈴後,我很多很多的痛苦都是想到惠良的不幸。如果不是這樣,我現在就不會這樣折磨自己……」
潤葉無法理解麗麗的這種「矛盾」。不過,她相信她的痛苦是真實的——這是屬於一個現代人的痛苦,也許更具有外人難以理會的深刻性。
潤葉一開始就知道,她不是來用一般的傳統道理說服她的朋友。她不可能說服麗麗不要再跳這種痛苦的「愛情三人舞」,她也沒有這種水平和智慧。實際上,她還是只說了一些毫無用處的開導話,帶著對生活的新的迷茫,走出了這個令人窒息的房間……
田潤葉不知是怎樣走回自己家門口的。
她這時才發現,她已經比平時晚回來一個小時了。她匆忙地把鑰匙捅進鎖眼,打開了房門。
走進會客廳,她愣住了:桌子上擺著做好的飯菜,上面都用碗扣著,但不見向前的蹤影。她很快瞥見桌子上有一張紙條。她一步跨過去,把紙條拿起來,只見上面寫著——飯在桌子上,可能涼了,你熱一熱。別了,親人!我感謝你給了我幸福。
潤葉像瘋了一般撞開臥室的門。她一下子呆立在門口,她看見向前一隻手撐著枴杖,立在窗戶下,另一隻手正費力地把一根麻繩子往穿窗簾環的鐵棍上扔——看來他已經費了大半天勁,仍然沒有把繩子搭在鐵棍上。
她猛衝過去,一把抱住了他,接著把他按倒在旁邊的床上,哭喊著說:「你在幹什麼!你這個混蛋!」向前臉色蒼白,瞪著一雙無精打采的眼睛,突然嘴一咧,在妻子的懷抱裡哭了。哭了一會,他呻吟著說:「我不願再連累你了……你不應該和我這樣的人一塊生活。你應該有一個健康體面的男人。我知道,終有一天,你會受不了這種生活的。我應該早一點解脫你……」
潤葉很快明白,向前的確對她和惠良敏感了。於是哭著對他說了惠良和麗麗的事,驚得這個要尋無常的人嘴巴張得像窯口一樣大。
她突然衝動地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說:「你難道要把我和孩子都扔下嗎?」
「啊?有咱們的……兒子了?」
李向前淚流滿面,把臉深深地埋進了妻子的懷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