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幫」垮台以後,中國最為矚目的現象之一,就是文學在全社會的大爆炸。從劉心武的那篇小說開始,以社會問題為主題的文學作品,哪怕是一個短篇小說,常常立刻就引起全社會的喧嘩。也許有史以來,中國文學直接的社會效應從未達到過如此巨大的程度。
(究其原因需要冗長的篇幅,這裡就不再累贅了。)
在這種狀況下,作家這個行道變得異常地吃香起來。一時間,有志於此道的人多如牛毛。文學作品的數量逐年驟增,猶如決堤洪水;水來土淹,各種文學雜誌紛紛面世;中國眼看就要成為文學的「超級大國」了。
當然,這好現象中也包含一些令人憂慮的成份。有許多人因文化革命耽擱了學業,理工科沒指望,就在這方面尋找出路,因此將文學弄成了純粹的謀生手段。另有個別人對此幾乎中了魔法,竟丟了工作,撇下妻室兒女,夾著成堆的廢稿和報刊幾句敷衍的退稿信,一臉宗教般的狂熱,長年周轉於各編緝部。
為了迎合這種文學的狂濤巨浪,有許多文學單位的報刊雜誌,紛紛辦起了什麼「文學講座」、「刊授大學」、「函授大學」……以此滿足和吸引成千上萬的文學青年。儘管這類活動收費實在不低,但參加者蜂湧如潮。一霎時,由主辦單位出錢僱用的一些已經出名的作家,紛紛到各地去進行演講,聽眾竟場場爆滿。有時候,這類「講座」還售門票,並兼售演講者本人的著作,使得這類活動讓各方面都受益非淺。
三四月間,省作協《山丹丹》文學月刊的文學講座在黃原地區搞面授活動。來講課的有著名老作家、省作協副主席黑白和新近冒出來的「第五代」詩人古風鈴。
在黑老的關懷指導下,黃原地區去年初就成立了文聯。此次活動就由地區文聯協助《山丹丹》編輯部來搞。因為黑老親臨講課,地區文化局也出面了。
客人到達的當天晚上,田福軍就以地委和行署的名義,在黃原賓館宴請了黑老一行人。出席作陪的有管文、衛、體的副專員,兼著文聯主席的地委宣傳部長;當然也少不了地區文化局長杜正賢和文聯副主席、詩人賈冰。杜正賢的女兒杜麗麗已經是《黃原文藝》的詩歌編輯,又是這次具體安排活動的工作人員,因此也參加了這個隆重的宴會。
為了確實安排好這次活動,地區文聯在黃原賓館和黑老他們相鄰的樓層包了兩間房子,賈冰和杜麗麗各住了一間。賈冰負責侍候黑老,杜曲麗負責陪同詩人古風鈴。
幾年來,杜麗麗在賈老師的指導下,已經成了小有名氣的女詩人;不僅在省級刊物上發了一些詩,而且還在《詩刊》上露了一次面。起先,她的詩師承賈冰;後來,便自然地在意識上超越了她的老師,加入了新詩人的行列。不過,她知道,比起古風鈴,她已經又成了落後流派中的一員。
杜麗麗和古風鈴是第一次見面。但她早已崇拜這位在全國有影響的青年詩人。
古風鈴是《山丹丹》編緝部的詩歌組長,已經出版過兩本詩集,據說他的詩都引起了外國的注意。麗麗特別慶幸這次能親自陪同這位著名的新派詩人。
杜麗麗和田潤葉同歲,今年已經三十了,但看起來還像二十出頭的姑娘那般光彩鮮嫩。和團地委書記武惠良結婚到現在,她堅持說服了丈夫,至今還沒要孩子。至於那穿著打扮,一直在黃原領導潮流。她自豪地宣稱,她在街上走過時,男人們的「回頭率」達到了百分之九十以上!
古風鈴名不虛傳,高高的個子,一頭長髮披到肩頭,白淨的臉上圍了一圈炭黑的絡腮鬍,兩隻眼睛流動著少年般的光波。上身是棕紅色皮夾克,下身是十分緊巴的牛仔褲;褲膝蓋磨白處,用鋼筆橫七豎八寫著一些令人莫名其妙的話,幾乎把褲子變成了草稿紙。不看他的詩,光看人就知道他決非凡俗之輩。從他嘴裡說出的是「超越」、「嬗變」、「集體無意識」等等新鮮的詞彙和費解的概念。
據他所說,舒婷、北島等人已經成為歷史上的詩人,不值一提了。麗麗感到慚愧的是,她現在還把那兩個詩人奉為神明哩。
黑老的課講完後,古風鈴就在黃原影劇院做了一場有關現代派詩歌的報告。
由於事先就出了佈告,聽講者湧滿了整個劇院。儘管大部分人幾乎沒有聽懂古風鈴一上午說了些什麼,但所有聽講的文學青年都對這個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在古風鈴演講的時候,杜麗麗替他在影劇院門口推銷詩人新近出的那本書名帶有天文學味道的詩集《光子》。這本詩集印一兩千冊,其中征訂數不足二百,剩下的一千八百多冊得靠自己推銷,否則出版社就不出版。因為詩人在影劇院裡主要談他的這本詩集,所以他帶來的二百冊《光子》,趕散會就被杜麗麗賣得一乾二淨。「謝謝你萬能的幫助!」講完課回到賓館後,古風鈴十分滿意地對麗麗說。
「這都是因為您的著作本身具有魅力!」麗麗崇拜地對古風鈴說。
「不必稱『您』。就年齡來說,我應該叫你姐姐。」「就水平和成就來說,您是我的大哥!」杜麗麗有點庸俗地說。她實在為古風鈴的話而受寵若驚。
以後的幾天裡,黑老在杜正賢和賈冰陪同下,去原北縣農村體驗生活。古風鈴對此不感興趣,沒有跟隨他們去,就由杜麗麗陪同在黃原市內和周圍一些有點特色的地方轉悠。多數情況下,他們都不坐車,步行相跟著東跑西顛地活動。不用說,古風鈴給他的崇拜者傳授了不少寫詩的「秘訣」。他還動手改了她寫的幾首詩,對她的寫詩才能給予極高的評價,並且答應在《山丹丹》上接連用頭條位置發她的幾組詩;說一定要把她推向全國去!
杜麗麗興奮得神魂顛倒。她把古風鈴比作她的「啟明星」。兩個人立刻成了相互高度理解的知音。一個晚上的半夜時分,古風鈴敲開了杜麗麗的房門,麗麗絲毫沒有拒絕,兩個人就在黃原賓館睡到了一塊。
幾個晚上的雲來霧去,杜麗麗就徹底愛上了古風鈴。
這一天中午,杜麗麗正和古風鈴在她房間的床邊上抱在一起親吻,聽見有人敲門。兩個人趕緊分開。古風鈴坐在沙發上,麗麗前去開門。
麗麗打開門,看見是她的丈夫武惠良。
一直等到惠良手裡提著洗澡的東西和換洗衣服走進來後,杜麗麗才想起她原先約好讓惠良中午來這裡洗澡。
麗麗有點慌張地介紹古風鈴和惠良認識。兩個男人握了握手。古風鈴搪塞了幾句,就過他房間去了。武惠良先坐進了沙發。
麗麗為了使自己平靜下來,鑽進衛生間替丈夫收拾澡盆去了。
武惠良雖說是個行政領導,但也讀了不少書,因此頭腦極其聰慧。他一進來,就感覺這房子裡有一種令人疑惑的氣氛。他發現妻子和那個怪模怪樣的詩人,臉上的神色都很不自然,丈夫對妻子的敏感幾乎要勝過雷達對空中飛行物的敏感。
但是,沒有什麼直接的證據來證實他的猜疑是有道理的。不過,他相信他的直覺。沒有錯!在他妻子和剛離開的那個人之間,已經發生了一些不可言傳的事!
衛生間的水在嘩嘩地響著,看來那個澡盆還得收拾一段時間!
是的,麗麗得讓自己平靜下來,恢復到一種「正常」狀態才露面,衛生間成了掩飾她的庇護所。
他要不要現在立刻走進去?
不!這樣反而會降低了他自己的人格。
武惠良呆呆地坐在沙發裡,手裡還提著換洗的內衣。他內心狂濤驟起,思維在閃電般排除或肯定各種可能和不可能。他多麼希望一切都是他的錯覺啊!
但是,他在無意間卻找到了該死的「證據」。他看見,那個平展展的床鋪邊上,竟有兩個挨得很近的塌陷的窩。這分明是兩個人一塊坐過的地方!
武惠良感到兩眼一陣發黑。
他索性閉住眼仰靠在沙發背上,困難地嚥了一口唾沫。
「都好了,你快去洗吧。」他聽見妻子在說話。他睜開眼,沒有馬上起來。
「你怎啦?」麗麗問。
「沒什麼……」他站起來,向衛生間走去。
武惠良糊里糊塗在澡盆裡泡了一下,竟然忘了擦肥皂就穿上衣服走出來了。
坐在沙發裡的麗麗象被驚醒一般猛地抬起頭——她顯然沒有想到丈夫會這麼快就洗完了澡。
武惠良先迅速瞥了一眼床鋪。
那兩個窩沒有了。整個床鋪平平展展,恢復得和妻子的臉色一樣。
還要再說什麼嗎?
一切都全然明白了!
「我今晚上回家去住。」麗麗對丈夫說。
「你隨便吧!」他生硬地說,連看也沒看她一眼。麗麗愣住了。
她似乎覺察出惠良的情緒不大對勁。難道他已看出了她和古風鈴的關係?不可能吧?可也難說!她知道丈夫是個極其敏感的人。
武惠良匆匆地走出了房間,甚至都沒給妻子打個招呼。他拎著裝髒衣服的提包,既沒有回家,也沒有去機關,兩隻眼睛模模糊糊,恍惚地穿過街道,在東關老橋旁的石台階上走下來,坐在黃原河邊的一塊石頭上,巨大的痛苦壓的他喘不過氣來。他的腦子象被挖空了似的,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怎樣思考這個突然出現的災難。這是人生的災難。毫無疑問,他的生活將要改變了;他處在極端可怕的危機之中……黃原河靜靜地在眼前流淌。無聲的洶湧。
在毫無察覺之中,夜幕撲落了。
他從石頭上站起來,感到渾身酸疼;尤其是兩個肩膀的骨縫,像被斧頭砍開一般。
他從河邊走上街道。萬念俱灰。滿城輝煌的燈火不再像往日那樣令他陶醉。曾記得,在這之前的每一個夜晚,當他在燈火映照的大街上騎車回家的時候,總是一天中最為愉快的時刻;因為那個溫暖的房屋裡,親愛的人這時已經為晚飯作準備。等他一回去,兩個人說笑著一塊動手,然後馬上就可以坐在小飯桌前,頭挨著頭,一邊看電視,一邊吃飯……別了,我的愛,我的幸福!
武惠良拖著囚犯般沉重的腳步,走回了地區文聯他們那間住房。踏進家門,他看見麗麗已經把飯菜擺在小桌上,一個人靜靜地坐著,顯然在等他。
見他回來,她沒有說話,站起來把碟子上扣菜的碗揭開。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去吃飯,而把提包一丟,就倒在床上睡了。
一切都是沉重的,連空氣也不例外。
他聽見她收拾碗筷,把所有的東西都送回廚房。她也沒有吃飯。
最後一絲僥倖心理蕩然無存。這已經無可辯駁地再一次說明,她身上肯定發生了非同尋常的事。要不,她總會和他說點什麼的,因為他已經對她明顯地表現出了反常的情緒!他索性脫下衣服,蒙住頭睡在被子裡。
他聽見她在洗漱;在脫衣服;在拉被子;並且在他旁邊睡下了。
長時間的無聲無息。
過了好一會,他感到她的手在隔著被子輕輕扳他的肩膀,並且小聲問:「你……怎麼啦?」
武惠良狂怒地一把揭開被子,翻身起來,瞪著痛苦而凶狠的眼睛大聲喊:「你自己知道怎啦!你說!你和那個該死的傢伙幹了些什麼!」這時候,團地委書記已經把行政領導幹部的那種修養拋到了九霄雲外,像個粗野的莊稼漢一般怒吼著。麗麗避開那兩道劍一般的寒光,把頭扭向一邊。不過,她很老實地說:「我不準備隱瞞你,我是和古風鈴好了……」「這不是真的!」他痛苦地叫道。
「是真的。」她說。
「你撒謊!你在氣我!」
「沒有……」
武惠良瘋狂地抱住妻子,絕望地哭了,渾身在痙攣地抖動著。
「你應該打我……」她說。
「不!回答我,你再愛不愛我了?你要說出你的真心話!如果你不再愛,我現在就走出這家門!」
「我仍然愛你!像過去一樣愛你!」麗麗眼裡也湧滿了淚水。
「那你和古風鈴……」
「我也愛他。」
武惠良放開妻子,兩眼呆呆地望著他。
「我不應該騙你。我愛你,也愛他。」麗麗平靜地說。「你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的人?」
「我也不知道。我一直愛你,但在感情上不能全部得到滿足。你雖然知識面也較寬闊,但你和我談論政治人事太多了,我對這些不感興趣,但我尊重你的工作和愛好。我有我自己的愛好和感情要求,你不能全部滿足我。就是這樣。未認識古風鈴之前,我由於找不到和我精神相通的朋友,只能壓抑我的感情。但我現在終於找到了這樣的人……」「那麼,咱們商量個辦法吧!怎樣離婚?」
「離婚?我可沒這樣想過!」
武惠良嘴唇哆嗦著問:「難道你既不和我離婚,又和古風鈴一塊鬼混嗎?」
「怎能用這樣粗魯的話來評論我們的關係?你現在的思想還停留在過去的年代。你現在很痛苦。我理解你的痛苦。我也痛苦,我的痛苦你未必理解。這既是我們個人的痛苦,也是現代中國的痛苦。我相信有一天你會理解並諒解我,因為你自己也許能找到一個你滿心熱愛的女人……」
武惠良抬起胳膊,在妻子臉上狠狠打了一記耳光。麗麗沒有吭聲,倒在被窩裡睡了。
武惠良光身子坐在床上,想哭,但哭不出聲來。此刻,他看起來是這樣的強暴,可實際上又是多麼的軟弱!他一直呆坐到後半夜,然後拉滅了燈。
他流著淚扯開妻子的被子,痛苦地呻吟著,一次又一次和她性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