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林立在大馬河橋上,對剛才發生的事半天百思不得其解。他後來索性把這事看得很簡單:巧珍是個單純的女子,又是同村人,看見他沒把饃賣掉,就主動為他幫了個忙。農村姑娘經常趕集上會買賣東西,不像他一樣窘迫和為難。
但不論怎樣,他對巧珍給他幫這個忙,心裡很感謝她。他雖然和劉立本家裡的人很少交往,可是感覺劉立本的三個女兒和劉立本不太一樣。她們都繼承了劉立本的精明,但品行看來都比劉立本端正;對待村裡貧家薄業的莊稼人,也不像她們的父親那般傲氣十足。她們都尊大愛小,村裡人看來都喜歡她們。三姐妹長得都很出眾,可惜巧珍和她姐巧英都沒上過學;妹妹巧玲正上高中,聽說是現在中學裡的「校花」。對於一個農民來說,找到劉立本家的女子做媳婦的確是難得的。高明樓眼急手快,把巧英給他大兒子娶過去了。現在巧珍的媒人也是踢塌門檻;這一段馬店的馬拴又裡外的確良穿上往劉立本家愣跑哩。高加林想起馬拴那天的打扮,又忍不住笑了。太陽正從大馬河西邊無垠的大山中間沉落。通往他們村的川道裡,已經罩上了暗影;川道裡莊稼的綠色似乎顯得深了一些。夾在莊稼地中間的公路上,幾乎沒有了人跡,公路靜悄悄地伸向綠色的深處。東南方向的縣城,已經罩在一片藍色的煙氣中了。從北邊流來的縣河,水面不像深秋那般開闊,平靜地在縣城下邊繞過。向南流去了;水面上輝映著夕陽明亮的光芒。河邊上,一群光屁股小孩在泥灘上追逐,嬉耍;洗衣服的城市婦女正在收拾曬在岸邊草地上花花綠綠的衣服和床單。高加林不時回頭向縣城街道那邊張望。他覺得巧珍也不一定能把那籃子饃賣了——因為現在集市都已經散了。
當他終於看見巧珍提著籃子小跑著向他走來時,他認定她沒有把饃賣掉——這其間的時間太短了!
巧珍來到他面前,很快把一卷錢塞到他手裡說:「你點點,一毛五一個,看對不對?」
高加林驚訝地看了看她胳膊上的空籃子,接過錢塞在口袋裡,心裡對她充滿了非常感激的心情。他不知該向她說句什麼話。停了半天,才說:「巧珍,你真能行!」
劉巧珍聽了加林的這句表揚話,高興得滿臉光彩,甚至眼睛裡都水汪汪的。加林伸出手,說:「把籃子給我,你趕快騎車回去,太陽都要落了。」巧珍沒給他,反而把籃子住她的自行車前把上一掛,說:「咱們一塊走!」說著就推車。
加林一下子感到很為難。和同村的一個女子騎一輛車子回家,讓莊前村後的人看見了,實在不美氣。但他又感到急忙找不出理由拒絕巧珍的好心。
他略躊躇了一下,對巧珍撒謊說:「我騎車帶人不行,怕把你摔了。」「我帶你!」巧珍兩隻手扶著車把,親切地看了加林一眼,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啊呀,那怎行呢!」加林一隻手在頭髮裡搔著,不知該怎辦。「乾脆,咱別騎車,一搭裡走著回。」巧珍漂亮的大眼睛執拗地望著他,突起的胸脯一起一伏。
看來她真誠地要和他相跟著回村了。加林看沒辦法了,只好說:「行,那咱走,讓我把子推上。」
他伸手要推車,巧珍用肩膀輕輕把他推了一下,說:「你走了一天,累了。我來時騎著車,一點也不累,讓我來推。」
就這樣,他倆相跟著起身了,出了橋頭,向西一拐,上了大馬河川道的簡易公路向高家村走去。
太陽剛剛落山,西邊的天上飛起了一大片紅色的霞朵。除過山尖上染著一抹淡淡的桔黃色的光芒,川兩邊大山濃重的陰影已經籠罩了川道,空氣也顯得涼森森的了。大馬河兩岸所有的高稈作物現在都在出穗吐纓。玉米、高粱、谷子,長得齊楚楚的。都已冒過了人頭。各種豆類作物都在開花,空氣裡瀰漫著一股清淡芬芳的香耒。遠處的山坡上,羊群正在下溝,綠草叢中滾動著點點白色。富麗的夏日的大地,在傍晚顯得格外寧靜而莊嚴。高加林和劉巧珍在綠色甬道中走著,路兩邊的莊稼把他們和外面的世界隔開,造成了一種神秘的境界。兩個青年男女在這樣的環境中相跟著走路,他們的心都由不得咚咚地跳。
他倆起先都不說話。巧珍推著車,走得很慢。加林為了不和她並排,只好比她走得更慢一點,和她稍微錯開一點距離。此刻,他自己感到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精神上的緊張:因為他從來沒有單獨和一個姑娘在這樣悄沒聲響的環境中走過。而且他們又走得這樣慢。簡直和散步一樣。
高加林由不得認真看了一眼前面巧珍的側影。他驚異地發現巧珍比他過去的印象更要漂亮。她那高挑的身材像白楊樹一般可愛,從頭到腳,所有的曲線都是完美的。衣服都是半舊的:發白的淺毛藍褲子,淡黃色的的確良短袖衫;淺棕色涼鞋,比涼鞋的顏色更淺一點的棕色尼龍襪。她推著自行車,眼睛似乎只盯著前面的一個地方,但並不是認真看什麼。從側面可以看見她揚起臉微微笑著,有時上半身彎過來,似乎想和他說什麼,但又很快羞澀地轉過身,仍像剛才那樣望著前面。高加林突然想起,他好像在什麼地方見到過和巧珍一樣的姑娘。他仔細回憶一下,才想起他是看到過一張類似的畫。好像是幅俄羅斯畫家的油畫。畫面上也是一片綠色的莊稼地,地面的一條小路上,一個苗條美麗的姑娘一邊走,一邊正向遠方望去,只不過她頭上好像攏著一條鮮紅的頭巾……在高加林這樣胡思亂想的時候,他前面的巧珍內心裡正像開水鍋那般翻騰著。第一次和她心愛的人單獨走在一塊,使得這個不識字的農村姑娘陶醉在一種巨大的幸福之中。為了這一天,她已經夢想了好多年。她的心在狂跳著;她推車子的兩隻手在顫抖著;感情的潮水在心中湧動,千言萬語都卡在喉嚨眼裡,不知從哪裡說起。她今天決心要把一切都說給他聽,可她又一時羞得說不出口。她盡量放慢腳步,等天黑下來。她又想:就這樣不言不語走著也不行啊!總得先說點什麼才對。她於是轉過臉,也不看加林,說:「高明樓心眼子真壞,什麼強事都敢做……」
加林奇怪地看了看她,說:「他是你們的親戚,你還能罵他?」「誰和他親戚?他是我姐姐的公公,和我沒一點相干!」巧珍大膽地回過頭看了一眼加林。
「你敢在你姐面前罵她公公嗎?」
「我早罵過了!我在他本人面前也敢罵!」巧珍故意放慢腳步,讓加林和她並排走。
高加林一時弄不清楚為什麼巧珍在他面前罵高明樓,便故意說:「高書記心眼子怎個壞?我還看不出來。」
巧珍一下子停住了腳步,憤憤地說:「加林!他活動得把你的教師下了,讓他兒子上!看現在把你愁成啥了……」
高加林也不得不停住腳步。他看見他面前那張可愛的臉上是一副真誠同情他的表情。
他沒有說什麼,只是歎了一口氣,就又朝前走了。
巧珍推車趕上來,大膽地靠近他,和他並排走著,親切地說:「他做的歪事老天爺知道,將來會報應他的!加林哥,你不要太熬煎,你這幾天瘦了。其實,當農民就當農民,天下農民一茬人哩!不比他幹部們活得差。咱農村有山有水,空氣又好,只要有個合心的家庭,日子也會暢快的……」
高加林聽著巧珍這樣的話,心裡感到很親切。他現在需要人安慰。他於是很想和她拉拉家常話了。他半開玩笑地說:「我上了兩天學,現在要文文不上,要武武不下,當個農民,勞動又不好,將來還不把老婆娃娃餓死呀!」他說完,自己先嘿嘿地笑了。巧珍猛地停住腳步,揚起頭,看著加林說:
「加林哥!你如果不嫌我,咱們兩個一搭裡過!你在家裡盛著,我給咱上山勞動!不會叫你受苦的……」巧珍說完,低下頭,一隻手扶著車把,另一隻手侷促地扯著衣服邊。
血「轟」一下子衝上了高加林的頭。他吃驚地看著巧珍,立刻感到手足無措;感到胸口像火燒一般灼疼。身上的肌肉緊縮起來。四肢變得麻木而僵硬。
愛情?來得這麼突然?他連一點精神準備都沒有。他還沒有談過戀愛,更沒有想到過要愛巧珍。他感到恐慌,又感到新奇;他帶著這複雜的心情又很不自然地去看立在他面前的巧珍。她仍然害羞地低著頭,像一隻可愛的小羊羔依戀在他身邊。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溫馨的氣息在強烈地感染著他;那白楊樹一般苗條的身體和暗影中顯得更加美麗的臉龐深深地打動了他的心。他盡量控制著自己,對巧珍說:「咱們這樣站在路上不好。天黑了,快走吧……」
巧珍對他點點頭,兩個人就又開始走了。加林沒說話,從她手裡接過車把,她也不說話,把車子讓他推著。他們誰也不知該說什麼好。半天,高加林才問她:「你怎猛然說起這麼個事?」
「怎是猛然呢?」巧珍揚起頭,眼淚在臉上靜靜地淌著。她於是一邊抹眼淚,一邊把她這幾年所有的一切一點也不瞞地給他敘說起來……高加林一邊聽她說,一邊感到自己的眼睛潮濕起來。他雖然是個心很硬的人,但已經被巧珍的感情深深感動了。一旦他受了感動的時候,就立即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激情:他的眼前馬上飛動起無數彩色的畫面;無數他最喜歡的音樂旋律也在耳邊響起來;而眼前真實的山、水、大地反倒變得虛幻了……他在聽完巧珍所說的一切以後,把自行車「啪」地撐在公路上,兩隻手神經質地在身上亂摸起來。
巧珍看著他這副樣子,突然笑了起來。她一邊笑,一邊抹去臉上的淚水,一邊從車子後架上取下她的花提包,從裡面掏出一包「雲香」牌香煙,遞到他面前。
高加林驚訝地張開嘴巴,說:「你怎知道我是找煙哩?」
她嫵媚地對他咧嘴一笑,說:「我就是知道。快抽上一支!我給你買了一條哩!」高加林走近她,先沒有接煙,用一種極其親切和喜愛的眼光怔怔地看著她。她也揚起臉看著他,並且很快把兩隻手輕輕地放在他的胸脯上。加林猶豫了一下,輕輕地摟住她的肩背,然後堅決地把他發燙的額頭貼在她同樣發燙的額頭上。他閉住眼睛,覺得他失去了任何記憶和想像………
當他們重新肩並肩走在路上的時候,月亮已經升起來了。月光把綠色的山川照得一片迷濛;大馬河的流水聲在靜悄悄的夜裡顯得非常響亮。村子就在前邊——在公路下邊的河灣裡,他們就要分手各回各家了。
在分路口,巧珍把提包裡的那條煙掏出來,放在加林的籃子裡,頭低下,小聲說:「加林哥,再親一下我……」
高加林把她抱住,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對她說:「巧珍,不要給你家裡人說。記著,誰也不要讓知道!……以後,你要刷牙哩……」巧珍在黑暗中對他點點頭,說:「你說什麼我都聽……」
「你快回去。家裡人問你為啥這麼晚回來,你怎說呀?」
「我就說到城裡我姨家去了。」
加林對她點點頭,提起藍子轉身就走了。巧珍推著車子從另一條路上向家裡走去。
高加林進了村子的時候,一種懊悔的情緒突然湧上他的心頭。他後悔自己感情太衝動,似乎匆忙地犯了一個錯誤。他感到這樣一來,自己大概就要當農民了。再說,他自己在沒有認真考慮的情況下就親了一個女孩子,對巧珍和自己都是不負責任的。使他更維受的是,他覺得他今夜永遠地告別了他過去無邪的二十四年,從此便給他人生的履歷表上劃上了一個標誌。不管這一切是愉快的還是痛苦的,他都想哭一場!當他走進自己家門時,他爸他媽都坐在炕上等他。飯早已拾掇好了,可是,他們顯然還沒有動筷子。見他回來,他爸趕忙問他:「怎才回事?天黑了好一陣了,把人心焦死了!」
他媽瞪了他爸一眼:「娃娃頭一回做這營生,難腸成個啥了,你還嫌娃娃回來得遲!」她問兒子:「饃賣了嗎?」
加林說:「賣了。」他掏出巧珍給他的錢,遞到父親手裡。
高玉德老漢嘴噙住煙鍋,湊到燈前,兩隻瘦手點了點錢,說:「是這!乾脆叫你媽明早上蒸一鍋饃,你再提著賣去。這總比上山勞動苦輕!」
加林痛苦地搖搖頭,說:「我不去做這營生了,我上山勞動呀!」這時候,他媽從後炕的針錢籃裡拿出一封信,對他說:「你二爸來信了,快給咱唸唸。」
加林突然想起,他今天為那籃該死的饃,竟然忘了把他給叔父寫的信寄出去了——現在還裝在他的口袋裡!他從他媽手裡接過叔父的信,在燈前給兩個老人念起來——
你們好!今天寫信,主要告訴你們一件事:最近上級決定讓我轉到地方工作。我幾十年都在軍隊,對軍隊很有感情,但要聽黨的話,服從組織安排。現在還沒有定下到哪裡工作。等定下來後,再給你們寫信。
今年咱們那裡莊稼長得怎樣?生活有沒有困難?需要什麼,請來信。加林倒兒已經開學了吧?願他好好為黨的教育事業努力工作。祝你們好!
弟:玉智高加林念完,把信又遞給他媽,心裡想:既然是這樣,他給叔父寫的信寄沒寄出去,現在關係已不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