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秋季陽光燦爛的一天。陰雨過後的大地已經不再是濕漉漉的了。田野裡濃綠的色調,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變成斑黃或者橙紅。學校附近的山窪裡,玉米早已經收穫了,掰過穗的稈子,又被農人割去了梢子餵養大牲口,眼下只留下一些乾枯的高茬。糜谷正在趨向於成熟,一片鮮黃中帶著一抹嫩綠色。高粱泛紅了,與枯乾了的焦黑色的豆田夾在一起,顯得特別惹眼。秋天的景致如果遇上個好天氣,會給人一種非常明朗愉快的感覺。
高廣厚今天的心情也不錯。中午,他把多時沒刮的胡茬收拾了一下,抱起把掃帚,把學校院子打掃得乾乾淨淨。
國慶節就要到了,盧老師要給孩子們在院子裡排練文藝節目。他特別喜歡看孩子們在乾乾淨淨的院子裡跳舞唱歌。他自己在文娛方面可是個沒出息的人。這不是說他不會唱歌;其實他的男中音還是相當好聽的;音色純淨而深沉,透露出他對音樂內涵有著很不一般的理解。只不過他天生的害臊,又加上心情不好,平時很少張嘴唱歌。高廟小學前幾年教學質量在全縣是很有名氣的,可文娛方面實在差勁。
現在好!來了個盧若琴,又能唱歌,又能編舞。他倆商量,今年國慶節裡要組織孩子們好好開個文藝晚會,到時還準備讓附近村裡的老鄉們來看呢。
若琴最近熱心地為這件事忙著。她每天下午都要在院子裡給孩子們排練節目,學校在這段時間裡熱鬧極了。這場面也把小兵兵高興壞了!他在學生娃們中間亂跑亂叫亂跳,小臉蛋樂得像一朵喇叭花。高廣厚看了這情景,心裡熱燙燙的。他每天中午也不休息,提前把院子掃得一乾二淨。在這無限美妙的下午,他總要搬個小凳,坐在陽光下,一邊看若琴、學生娃和小兵兵唱歌跳舞,一邊高興得咧嘴笑著,用手指頭去抹眼角滲出的淚水……今天是星期六。下午,這醉心的一刻又開始了。
先是高年級學生的大合唱:《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盧若琴兩條健美的胳膊在有力地揮動著打拍子。孩子們按要求,都莊嚴地把胳膊抄到背後,興奮地張大嘴巴唱著。他們無疑理解了這首歌,一開始就進入了音樂所創造的境界裡;激情從內心裡流露出來,洋溢在一張張稚氣的臉上;頭部和身體都按捺不住地微微擺動著。
高廣厚自己也忍不住隨著盧若琴的拍子,身體微微搖動起來,並且不由得在心裡哼起了這首歌子。這一剎那間,他額頭的那三條皺紋不見了;刮得光淨的臉上,也露出了一些年輕人應該有的那種青春的光彩。的確,他在這一刻裡忘記了生活中還有憂愁。大合唱正在熱烈地進入到尾聲部分。孩子們就像賽跑要衝向終點那樣,激動使他們不由地加快了節奏。
盧若琴打拍子的胳膊,像艄公在糾正偏離航線的船隻一樣,吃力而沉重地想要把這不聽話的聲音,重新納入到她的節奏中來。但這聲音就像脫韁的馬群一樣失去了控制。她只好無可奈何地笑著搖搖頭,投降了,讓自己的拍子隨著孩子們的歌聲進行。高廣厚忍不住笑了,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激動地從小凳子上站了起來,並且向孩子們那裡走去。
正在這熱鬧的氣氛達到高潮的時候,在旁邊看熱鬧的小兵兵,突然邁著兩條小胖腿跑進場,一把抱住盧若琴的腿,大喊了一聲:「媽媽」!大合唱的聲音突然變成了「華」一聲大笑,就像一堵牆壁陡然間倒塌了……血「轟」一下衝上了高廣厚的頭。緊接著,又像誰用鞭子在他的脖頸上猛抽一下。他的心縮成一團,渾身冷汗直冒,臉剎時變得像一張白紙。他一下子呆住了。
他半天都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天啊,這個小壞蛋怎麼會對盧若琴喊出這樣兩個可怕的字來!
學生娃們都在哧哧地竊笑著。而那個不懂事的頑皮的「小壞蛋」,仍然抱著盧若琴的腿,並且又喊了一聲:「媽媽……」盧若琴臉紅得像滲出血來。她無力地抱起小兵兵,幾乎是哭一般問:「兵兵,誰讓你說這話?哪個壞蛋讓你說……」她一下子難受得說不下去了。
高廣厚對學生娃們揮揮手,嗓子沙啞地說:「現在放學了,大家都回家去……」他邁著兩條哆嗦的腿走過來,抱起兵兵,一言不發地回自己的窯裡去了。他進了窯洞,用哆嗦的手關住門,然後瞪著一雙可怕的眼睛問兒子:「誰叫你喊盧姑姑是媽媽?」
小兵兵齜牙咧嘴地笑著,喊道:「我不怕你!村裡的叔叔說的,盧姑姑是媽媽,就是的!」
啪!啪!啪!高廣厚粗大的手,狠狠地朝兵兵的屁股上打下去了!這是他第一次打他親愛的兒子!
孩子一聲哭出來後,就再也沒收回去。他的小臉頓時變得煞白,可怕地顫動著烏黑的嘴唇僵在了那裡!
高廣厚猛一下抱起這個抽搐成一團的小小的軀體,恐怖地大聲喊:「兵兵!兵兵!兵兵!……」
當孩子終於哭出聲來時,他一下子癱倒在了地上,抱住頭,像牛一樣嚎叫了一聲!
此刻,在另一孔窯洞裡,盧若琴也關住門,伏在桌子上嚶嚶地啜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