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什麼,最近以來,美人兒麗英對她的丈夫越來越凶狠了。她整天摔盆子摜碗,罵罵咧咧。可憐的老高把頭埋得更低了,似乎他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壞事。妻子在窯裡罵,他就拉著兵兵來到院子裡。他也不和兒子說話,只是抱著他,呆呆地看一會兒,然後輕輕地,或者重重地在他紅蘋果似的臉蛋上親吻著。直到兒子說「親疼了」才住氣。
有時候,他正親孩子,麗英一下子又罵到院子裡來了,並且一把從他手裡奪過孩子,罵罵咧咧地回窯去了,似乎表示這孩子裡屬於她一個人的,高廣厚沒權利親他。
高廣厚這時兩片厚嘴唇哆嗦著,垂著兩條長胳膊站在院子裡,難受得就像手裡的糖被雞叼走的孩子一樣。他仍然不吭一聲,像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
他顯然對這一切都無能為力,也就麻木了。可是窯裡老婆的咒罵卻越來越猛烈了,又夾雜著孩子的尖銳的哭叫聲,就像這小山灣裡發生了什麼禍事似的。
麗英的咒罵總就那麼些內容,無非是抱怨她「鮮花插在了狗屎堆上」,說她命薄,尋了一個「狼不吃狗不聞的男人。」
每當這樣的時候,盧若琴心裡感到很不是味兒。她深深感到,這是一個沒有幸福的家庭。她同情可憐老高,但她自己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女孩子,沒勇氣去安慰一個大人。她就只好離開這令人心煩的地方,從學校的院子出來,下了小坡,來到簡易公路上。她懷著一種極其鬱悶的心情,在簡易公路上漫無目的地溜躂著。有時,這樣溜躂著的時候,她就會看見前面的公路上慢悠悠地過來一輛自行車,上面騎著一個老成持重、穿一身黑精呢料的人。這是親愛的哥哥,他最近越來越多地到高廟來看望她。她很過意不去,幾次給哥哥說,她已經在這裡習慣了,要他不必經常來。哥哥總是微笑著說:「我最近工作也不忙,路又不遠,出來散野心……」
九月下旬,連綿的陰雨開始下個不停。白天,雨有時停一段時間,但天氣從來沒有晴的意思。大地和人的心都泡在濕淋淋的雨水裡,顯得很沉重。學校的院子裡積滿了水;院子下面的公路變成了稀泥漿,被行人的腳片子踩得亂糟糟的。
這樣的天氣是最令人煩躁的,聽聽麗英對高廣厚不斷加劇的咒罵聲就知道了。但老高這幾天可順不上聽這個老節目。因為學校窯洞旁邊被雨水泡得塌了一批土,家長都嚇得不敢讓孩子們上學來了。高廣厚怕耽誤娃娃們的功課,急得白天黑夜跑個不停。他安排讓她在離學校較近的生產隊一孔閒窯裡給娃娃們上課,他自己跑著到捨科村去。他一早在麗英的咒罵聲中走出去,晚上又在她的咒罵聲中走回來。回來的時候,麗英竟然不給他留飯。他就一個人蹲在灶火圪勞里拉起了風箱。
盧若琴這時到他家去匯報這一天的情況,看見他這副樣子,總想給他幫點忙,又不好意思。
她是個機靈的姑娘,這時她就藉機把兵兵抱到她窯裡,拿出哥哥給她送來的點心塞到孩子的手裡,教他說:「你吃,也給爸爸吃,好嗎?」兵兵答應後,她就把兵兵又抱回到他家裡。她希望老高能吃她的幾塊點心先填填肚子。可憐的人!他大概已經十來個小時沒吃一口東西了吧?她知道自尊的老高是不會在學生家裡吃飯的。兵兵真是個乖孩子,他把點心硬往高廣厚手裡塞,小嘴伶俐地喊叫說:「姑姑的點心,咱們兩個吃!」
高廣厚這時便停止了拉風箱,在兵兵的紅臉蛋上親一口,咧嘴一笑,說:「謝謝你姑姑了沒有?啊!爸爸不餓,你和媽媽吃。」他接著便會討好好瞥一眼躺在炕上看小說的麗英。
麗英對於丈夫這近似下賤的溫存不屑一顧,甚至厭煩地翻過身,把她那漂亮的後腦勺對著灶火圪。
盧若琴這時就忍不住鼻子一酸,低頭匆匆地走出了這個窒息得令人喘不過氣來的窯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