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旅館 正文 Room02.夢中老人
    山谷裡的風把他們的衣服吹得沙沙作響,馬尾也揮趕著蒼蠅,連日的疾行讓他們的頭髮盤住了。

    風沙和汗水調出的泥漿,結成張牙舞爪的硬塊,他們的眼珠通紅,向外突出,像要掙脫那微血管布下的蛛網,整丸眼球滾落下來。

    恐懼在背後追趕,奇怪的是他們每一個人想像的追兵,都是一隊穿著白衣的蒙古騎兵,好整以暇優雅輕發地駕馬趨近他們。

    老人說:那時我已經兩百多歲了。

    李元昊被殺的那年,我已經是個孩子了。

    幻覺的大船穿行其間。

    那些船上載著銀鐲玉珮,赤足但腳掌紋路比手紋還要複雜且可預卜命運的肚皮舞女郎;還有一群屁眼會分泌愛液所以比女人陰道還要濡濕溫暖的少年;一些手長腳長可惜陰蒂已被切除的黑女人;額頭髮光的幼麒麟;還有從傳說中的「極南之境」捕抓到的,一種肥胖、雍容、像穿著華服的皇帝的直立步行巨鳥。

    他分不出是夢境中大船的搖晃造成他的暈眩,或是那一整船載著不可思議神物往波光水影,一片蛋白色強光的騰空柱狀水氣衝撞的死亡預感令他悚慄欲狂。

    那些被衝上空中的螢光烏賊、像刺蝟的海膽、抽搐的水母、馬頭魚雙髻鯊、或是漁人的舢板,像夜空的晨辰飄浮飛翔在他們四周,閃閃發光。

    這就是死後的景象吧?

    老人在夢中問男孩:這就是海洋的模樣吧?他終其一生未曾親眼目睹過海。

    許多年前,他在元昊手創的「蕃學院」見過一位陷於造字苦思困境的老學者,野律遇乞?他說:世界那麼大,我替皇上造出來的字,根本覆蓋不住那每天滋生冒出的新事物。

    就以新發明的殺人方式來說吧?

    就以遙遠的海邊,那些我們不曾見過,名目繁多的魚類來說吧?

    就以男人的嫉妒、女人的嫉妒、老人的嫉妒、帝王的嫉妒、對才華高於己者之嫉妒、對較己貌美者之嫉妒、對財富之嫉妒、對青春之嫉妒……這些不同的字,漢字裡都沒有的,我該如何自虛空中亂撈亂抓發明呢?

    他們趁夜間疾行(正午烈日時跑馬只會弄死牲口),常看見地平線那端同時一輪未落盡的慘澹紅日瞪著天頂巨大像要墜落到地面的輝煌月亮。他們被一種沉默的暴力控制著,不知道是從誰開始,當一路南逃到第七天時,馬隊中有較年幼者受不了那飢餓口渴及全身各處肌肉被疲倦擊潰輪流抽筋,而發瘋般地狂叫著,馬隊長便有人抽鞭加速,從後面用馬刀割斷他的脖子。這時全部的人馬會安靜下來,似乎所有的人皆同意這麼處理,似乎那發瘋者被割開的喉嚨裡洩出的幽魂,可以均分吸入他們乾裂冒血的鼻腔,變成他們的力氣。

    老人說,有幾度我的腔體裡有一個瓷器摔碎的尖叫,「我走不動了。」那不是我在說話,是我的肝臟在說話。我捂著嘴巴駭怕那聲音被聽見。最初幾天,我們通常是坐在馬鞍上一顛一顛兩腿失去知覺地溺在褲子上,那種風乾成鹽粒的騷臊加上馬背身上的牲畜汗味,我知道即是不久後我自己屍體被丟棄在這焦枯草原上發出的氣味。連兀鷹都不想吃我兩百歲的肝臟哪。但後來我們幾乎都沒有尿了。有尿我們得勒韁停馬,珍貴地捧著自己喝下去。

    我知道我們這幾個人都會死。我們的死意味著西夏黨項的全族覆滅。像汗珠滴落在被烈日曬得赤紅的馬刀刃上,化成輕煙。

    長生天哪……

    難道長生天要用這種方式收回祂寄放在我兩個眼眶裡兩百年的火種?我們這最後幾個西夏人,竟在沒有城市,沒有歷史記載,沒有經文頌咒,沒有女人的眼淚和顫晃乳房的吼叫,沒有草原白酒的快速移動中,騎在馬背上,顏色愈來愈淡地變成鬼魂?我們快馬跑進某一個人的夢境裡,然後被懲罰地永遠不准下馬地在那兒跑啊跑著……

    男孩想到一個畫面:在一個黑幽幽的封閉房間裡,孤寂地置放著一顆皮膚包裹住顱骨的長毛象象頭。灰棕色的額頭肉褶上佈了一層像凍原苔蘚的毛髮(像一個熟睡在籐椅上,臉上佈滿醜陋老人斑或褪色疤癬的老人),眼袋周圍是一圈漩渦狀皺紋,有一些鐵繡色的色塊分不清是微生物在其上侵蝕並代謝的痕跡,或永凍土之色漬沁染。美麗弧彎的巨大象牙則像跳著印度舞的少女曲拗手指翻向天空的兩條白皙手臂。那房間裡的空氣非常寒冷,像是大型冷凍櫃裡那種可以讓嗅覺失靈的零下低溫。

    男孩想:這是在這間旅館裡的某個房間嗎?

    他想對那夢中老人描述他曾看過的這個畫面,卻發現自己沒有足夠的語言表達他腦海中的這個記憶存檔。

    他想起來了。那是在這個鋪著厚地毯、像迷宮般的走道之中,其中一間放著電視的閱覽室。

    那時那個男人正專注看著那個節目。

    電視上,是翻譯成中文但背後像嘩嘩兩聲一般沒被覆蓋住的日語訪問。他聽到那個電視裡的老頭說:「時間永遠不夠用。」那是什麼意思呢?旅店的閱覽室裡放著一副核桃木雕的、精緻小巧可折疊收藏的磁鐵跳棋,男孩和自己走了一回跳棋,也跟著那男人注意聽起螢幕裡的日本老頭說話。

    似乎是一個關於愛知博覽會的專題報導。老頭提到他和他領導的團隊,試圖將死亡、授損的長毛象細胞核,植入現代象的卵細胞內。因為以他們目前找到的,從北極圈冰原下挖出的長毛象遺骸,大抵皆損害嚴重,難以找到仍具活性的長毛象精子。但他仍相信這個近乎科幻小想的遺傳工程狂想有可能實現:即讓一萬八千前即滅絕消失的古代長毛象和現代亞洲象重新配種,反覆篩檢重配,而培養出一隻和古代長毛像極接近之混血種。或者,用桃莉羊的生物複製術,借現代亞洲象的卵細胞,以品質較佳之長毛象體細胞的細胞核植入,有一天可能讓這種消失的巨獸,穿越時空復活……

    他想告訴夢中老人:也許滅絕並不真正意味著時間的潰散星滅,消失於太虛。也許那只是……一組被藏起的密碼。

    他想告訴老人:也許你們抵抗滅絕的方式並非加速而是緩慢。老人或會問他:有多緩慢?

    他說:緩慢到像那只冰原下的長毛象,感覺著一代一代的微生物在牠的臉頰上用餐、排泄、跳社交舞、繁殖,然後在一種「我這樣過了一生」的感歎中死去;接下來是它們的下一代,下下代……一直到億萬代。他說,緩慢到對往事的回憶都像剎車不及撞擊後充漲而起的安全氣囊,但回憶竟超越你們正在進行的「現在」。他說,緩慢到你們自覺變成草原上靜止不動的監柱,但後面追擊你們的蒙古騎兵以一種看不見的方式超過你們,他們無功而返,但每一個的印象中皆在眼皮一閃間曾掠過你們這一隊人馬的視覺印象。但他們活著的那個世界的轉速使他們無法鑽進這細微分格其中一頁你們藏身其中的時光之隙。且隨著他們持續老去的往後歲月,那快閃翻過的記憶畫面會隨時間比例擴大,他們會無比懊惱地反覆看見你們在那他們錯過的那一小格時間裡,仍在緩慢地逃著。

    高掛在城牆上的長竿,每一支的末端像捕魚人把帶血羊頭垂進黃河濁浪長誘捕水蛇,垂著一隻一隻灰不溜啾剛砍下的人頭。有男人的頭,有女人的頭,有怒目圓睜像死前一刻猶在罵人的,有沉靜閉目嘴角帶著一抹殉教者神秘微笑的,掛釣有的穿過那些頭的鼻樑軟骨的,有的則粗率地從嘴裡進從腮幫子刺出,也有不用鉤直接用草繩像懸湯鍋那樣繫著兩耳提吊著,或像綁皮囊把頭倒掛用繩一圈圈繫著裂口中可見一些粉紅白色的管道橫切面的頸子。……就那些砍斷的頭顱長相來判斷,可說是什麼人種都有:回紇人、契丹人、漢人、栗特人、吐蕃人、蒙古人(但這城裡的蒙古人極少),高昌人……這些密密麻麻從城牆內伸出牆頭的竹竿人頭串除了製造一種和四周空曠場景十分不協調的恐怖感之外,實在並沒有造成對圍城的蒙古騎兵有任何打擊士氣之影響。如前所說,那些悲慘滑稽的頭顱裡只有寥寥幾顆是蒙古人的頭,且因是早已遷居融入西夏國境,和那些蒙古韃子們非親非故,更何況那更多的人頭其實皆是成吉思汗要將他的鐵騎推往世界盡頭,所有已經或將要屠城的民族人種。蒙古貴族們在馬陣前詫異地看著城裡人忙錄著舉起這些頭,且天空被上萬隻盤旋飛來啄食的烏鴉弄得烏雲罩頂,有一瞬確實整個戰場靜默下來,他們以為那是黨項人的某種詛咒巫術

    事情在這種混亂的局面下進入一種時間異常緩慢,所有人如在一種酩酊夢境中不知該做些什麼的真空時光。

    有一個黃昏,在那座圍城裡,那種街廓、城樓、院落建築、寺廟佛塔、摩尼教寺院、清真寺,以及沿街一眼一眼派士兵戍守怕人下毒的水井……全被一種蜜蠟般的濃郁金黃膠狀光影困住,彷彿全城的人們皆要在這無望的等死時光裡集體睡著,突然這一切稠狀的疲憊與對疲憊的反抗(像蒼蠅群被麥芽糖黏住時的掙扎),被一個婦人的厲聲哭叫給撕裂:

    「頭被砍掉了……但是身體呢?身體都到哪去了?身體總該留著吧……」

    一開始那哭聲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但奇怪的在那全城竟全然靜默的辰光,那乖異的一句話,竟像被全部人聽見那樣造成整座城嗡嗡轟轟的騷動。是啊……身體都到哪兒去了?似乎所有人都不約而同抬頭看著橫七八豎亂插在城牆上的那些懸掛搖晃的頭……

    這確實造成一種比圍城更難以言喻的恐怖:沒有人看見那些劊子手把頭砍了之後如何處置那些沒有頭的身體。城牆上懸掛了那麼多顆頭,與之相配的身體應該是一批極大數量的屍體啊?但大家的注意地全集中在衛戍士兵們怎樣像開玩笑把那些皮球般的,上頭有著死亡張力之強烈表情的頭顱,繫在繩索上,然後像拋甩魚桿那樣將它們彈射到竹竿的上方。甚至有一些傢伙拿一支擎舉的長桿上裝了個網籃,一群人拿著一家被砍頭的漢人男女老幼七八個頭朝上投擲比賽。但是,竟然沒有人有印象,士兵們曾有任何處置無頭身體的公開行動……

    那些數量上堆疊起來起碼像一座小山丘的身體都到哪兒去了?

    沒有一輛一輛的馬車或騾車來載運;城裡的磚道或鋪石路或任何空地,皆沒有大量挖坑的痕跡;也沒有堆柴火燒那些身體的濃煙和焦肉香味;一些陰鬱邪妄的畫面潛進人們的腦海:那些身體們,承平時不可能這樣慷慨地被暴露的女人的奶子、手臂、大腿、肚臍或陰阜,或那些異族男人的胸膛和睪丸,還有它們肌肉結實的臂膀和臀部!沒有人敢說出這些瀆神的猜疑,但這些失去了頭部的身體竟像一大批馬賊巢穴裡的可疑珠寶,集體發出它們各個部位、各種姿勢,誘人且封存著巨大狂歡能量的光輝。有沒有人(那些國之將亡的黨項貴族)趁亂把這些身體們偷運進皇宮裡的密室,在那進行著大家無從想像,卻朦朧被那極限狂歡所發出之強光瞎蔽了雙眼的可怖淫亂場面?

    那些純粹的身體——沒有嘴可以親吻或以穢語罵你或哀求告饒,沒有眼珠可以流淚或怒目相視,沒有鼻子可供囓咬,沒有脖子的上半部可供調情的近距欣賞那浮起的疙瘩,沒有耳朵可以對之輕語猥褻、恐嚇或吹香送暖——讓人不知如何是好的像最珍貴的私人收藏品。靜態的,可反覆不同角度品監觀賞的,可以任擁有者之間比較、爭勝、挑選出精選極品的,像絲綢、和闐白玉、寶石、金飾佛像那樣的收藏品。只剩下造物令人歎賞之匠藝,卻逸失了從那些身體上端孔洞跑走了,生命,靈魂,或力量。

    當然這些身體之後總會腐敗、發臭、塌陷變黑變醜(像它們懸在城牆上的那些頭顱),於是猜臆裡這大量的資產一定在一種嚴格控管的保鮮時限內,由色情狂歡的功能轉移到另一組專業人士以自尊守護其藝術性的房間:廚房。

    男孩日後回想:老人在夢中那晝夜互相侵奪、娓娓細訴忘其疲勞的敘述中,鮮有曾鉅細糜遺回憶他曾見識過的,亡國之前的西夏王朝的宮廷宴席場面,有多豪奢?有多巧奪天工?有多讓人光聽聞即垂涎欲滴歎為觀止?只有在那次,他提到那批像在夢中沼澤回游的,像一群錯失了繁殖期的螢光烏賊,那群沒有頭的身體時,才靈光瞬現地講了幾種應當是從「全羊宴」發展出來的西夏烹飪工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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