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夠因為一個女人不愛你了,就沉淪下去。」他以為他很瞭解我說。我望著他,話說回來,他也確實瞭解我,他有時候還是相當聰明且善解人意的。
「你應該看透點,人首先應該是為自己活,這個世界是很殘忍的,常常好的東西都會從你身邊溜過去,變成了別人的東西。」他的眼睛瞪得大大地說,「但即使這樣,自己還是要活得貴氣點,要看得起自己。」他居然用「貴氣」兩個字來安慰我,他神經了。
我吸一口煙,不屑於他的話地一笑:「我真想做一個浪跡天涯的藝術家。」
「你睡著了還沒醒,大白天講寶話,這個時代還有誰談藝術?」
「怎麼就不能談藝術?那談什麼?」
「現在這個社會只談論兩件事情,談錢玩錢,人玩人。」
「你賺了幾個錢?」我心裡並不想挖苦他,但一開口就忘記了初衷說:「我看你不過是劉鱉的打工崽,在劉鱉的下巴下接飯吃,什麼錢玩錢?你莫說得那麼好聽。」
何強臉上掛不住了,紅著眼睛看著我,「你說得對。」他總是服我這副藥,在大學裡的時候就是如此。我可以劈頭蓋腦地說他,別人卻開不得口,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中午時,我們步入了一家裝修得很漂亮的餐廳,面對面坐著,端起了啤酒杯。「下午我們去洗桑拿浴,」何強討好我說,「有個地方,有幾個四川妹子都很漂亮。」
何強想讓我把對濤濤的思念之情淡化掉。「你要學學江哥,」他進一步討好我地說,「江哥身上有好多故事,他是個極端的玩世不恭者,對自己的家庭和老婆都不負責任的。相比之下,我們太對不住自己了。」他自覺地把他和我劃為了一個等級。
「我沒有什麼對不住自己!」我說,「你以為這個世界欠我們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對這個世界不敢有要求。」何強憨厚的形容笑笑,怕我再攻擊他而換了個話題,「我覺得你現在的感情還放在濤濤身上了。」我望著他,他見我在側著耳朵聽,就控制不住自己的高興進一步關心我道:「我覺得你是一氣之下丟的工作,這證明你太在乎濤濤了。倘若濤濤不去深圳,你今天就不會留職停薪,也不會坐在這裡同我一起喝酒。你是可以被一個女人隨便就改變的。這不對的,你看我說得對不對?」
我不想同他爭這方面的問題,我退一步道:「也許。」我點上一支白沙煙,緩緩抽了幾口,老實說。我覺得何強的話說得很對,我確實太在乎濤濤了,他媽的!我吹起口哨,吹著《三套車》,讀大學的時候我常用口哨吹這首憂傷的歌,這首歌用口哨吹很好聽。
從飯店裡走出來,太陽很曬人,街上塵土飛揚,空氣中飄揚著淡淡的汽油味。何強發動摩托車,要我坐上去,我們就往他熟悉的一家洗桑拿浴的地方奔去。長沙市這兩年到處都湧現出了洗桑拿浴的場所,據說這些場所裡包含著一些色情服務。我一直不敢進這種場所,一是自己的經濟情況不允許,二是我從心裡牴觸和被一些人津津樂道地稱為「雞」的女人打交道。那天,何強卻拉著我走進了這樣的場所,「玩一玩,」他在我面前體現他的價值道,「我在這裡玩可以打七折,老闆是江哥的朋友,我經常來玩。」
「我只是洗一下澡,」我小聲說,「我不敢同雞睡覺,我怕染上性病」何強真的同他們很熟,這雜種。他同這個打招呼同那個打招呼,接著就領著我向裡面走去。「我怕染上什麼病,」我有點心慌意亂的樣子。
不過我還是脫了衣服,入鄉隨俗麼。
何強輕車熟路地領著我,大大咧咧地走進去洗桑拿浴「知道嗎?」洗澡時,何強對我說,「到這裡來的人,各種身份的都有,國家幹部一樣來洗桑拿浴」洗完澡,何強領著我走到了一排用三夾板(上面刷了油漆)的窄窄的包廂前,兩個姑娘雙雙走上來,他領了一個漂亮點的姑娘走進了一個包廂,我步入他隔壁的包廂。包廂裡有一個矮矮的檯子,上面蓋著一床竹蓆,還有一個蔑席裹著的枕頭。竹蓆瞧上去很乾淨,走在我身後的姑娘對我悄聲說:「先生,請你躺下。」
我望她一眼,躺下了。姑娘便一屁股坐我身旁,雙手落到我臉上,開始在我額頭上按摩起來。接著,她的手又到了我肩膀和胳膊上,一下一下地拿捏著。我注意到這個姑娘生一張短臉,妝化得很艷。「小姐是哪裡人?」我問她。
「四川人,」姑娘小聲回答我說。
我平躺著看著她,她對我一笑,我說:「來長沙有多久了?」
「一年了,」姑娘說。
「你覺得長沙好不好?」
「長沙好,」姑娘說,一隻手就到了我腿上,在我腿上拿捏著。
我有點怕癢,對她說「好癢的。」
姑娘一笑,繼續在我腿上拿捏著。我沒有再說話了,我不喜歡她臉上的笑容,她一笑反倒顯得不好看。我讓她在我身上幹著,我閉上了眼睛。接著,她讓我翻轉身,我當然就照她的吩咐翻轉了身躺著。姑娘站起身,脫下拖鞋,站到檯子上,一隻腳就在我腿上、臀部上和背上踩著。我忽然聽見何強在那邊弄出了一些異樣的響聲和很重的喘著粗氣的聲音,而那個姑娘卻發出使我耳熱的聲音。我反手抓住了在我身上踩著的姑娘的腳,姑娘停止了她該幹的事情,伏下身來望著我。我覺得她目光裡注入了一種新內容。我忽然又有點厭惡她,我想這樣的姑娘怎麼也不可能乾淨。我停止了自己想進一步的企圖。我對姑娘淡漠地說:「不要用腳踩,這使我感到不舒服。你用手按吧。」
姑娘便用手按著我的肩膀。一個鐘點很快就過去了。何強在那邊問我:「張軍,你還加不加點?」
我說:「不。」
「那就走吧。」何強在那邊說。
我說:「可以。」
我們走出來,來到大街上時,何強問我與那個姑娘幹了那種事沒有,我說:「沒有,不是別的,我怕得性病,這樣的姑娘不可能乾淨。」
何強發動了摩托車,「你還沒擺脫知識分子味道。」他以為他擺脫知識分子味道了。
何強身上的知識分子味道,已經被他自己完全徹底地掃蕩到門角彎裡去了,這在第二天晚上很好地體現了出來。第二天晚上,我不但感到何強把知識分子的面子觀念丟到垃圾堆裡去了,還感到何強其實比我更不珍惜他自己的生命。第二天晚上八點多鐘,何強、江哥和我,還有另外兩個由江哥請來的在社會上有點名氣的朋友,一起走進了姓王的家裡。當時姓王的家沒關房門,只關著把蚊子攔在外面的紗門。我們拉開紗門走了進去。何強走在最前面,手裡提著紅頭盔,江哥和那兩個朋友跟著走了進去,我走在最後面。姓王的家裡看上去很「爛」,傢俱是那種幾大件的老式傢俱,油漆已開始剝落了;一張長沙發大約是他結婚時做的,很舊了。他妻子和兒子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我們走進去時,姓王的正在裡面那間房子裡幹什麼事情,他走了出來。他生著一張很長很黑的驢臉塊,兩隻眼睛也跟驢眼睛一樣圓圓黑黑的,鼻子有點歪,臉上稀稀拉拉有些鬍子。他瞪著我們五個人,眼睛鼓得大大的,「你們哪裡的?」他試探性地問了句。
「我們是鴻泰房地產公司的,」何強很客氣地說。
姓王的一聽我們是房地產公司,那張疑惑的驢臉塊馬上黑了下來,就跟太陽陰了下來似的,而且臉立即變得很凶了。「出去吧!」
他大聲吼了句。
何強看著他,很冷靜地說:「兄弟哎,莫態度這樣惡,什麼事情都好打商量罷?」
「出去吧!」姓王的厲聲道,用手堅決地指著我們。
「我們既然進來了,」何強態度也變硬了,圓臉上是一種海相,「就那麼容易出去。」
姓王的轉身走進了廚房,拎著一把上面粘著辣椒籽的菜刀衝了出來。「你們出去不?」他喝道,目光裡佈滿了凶光。「老子砍死你們這幫雜種!」
何強沒動,用兩隻眼睛直視著他,完全是社會上打架不要命的情形。「你只管砍!我要是動一下,」何強很堅硬的口氣說,「我就是你胯裡吊的玩藝!」
姓王的一愣,何強抓住這個時機又道:「要打架,我這兩個朋友都是長沙市打架的!」他把手指了指他兩旁的兩個年輕人,「南門口的球寶和黑皮哥,他們在黑道上都是有名有姓的,你去打聽吧!你看我說了一句亂彈話沒!」
「兄弟哎,」球寶開口了,語調跟下雪天一樣冰冷,「把菜刀放下來。」
姓王的口硬道:「你們出去吧!」
「就是要站在你屋裡!」黑皮說,口氣硬得同一把刀子掉在地上一樣匡當一響,「你把菜刀放下,我們還有談的。要不你就砍!
我眨一下眼睛就是你這雜種養的!」
姓王的沒放下菜刀,但那只橫拿著菜刀的手卻顯得不夠有力了。「今天我什麼都不想談。」他說話的語氣也柔和了許多,那張驢臉也沒那麼囂張了,「有事明天再談。」他這是給自己找台階下,至少他願意談了。
「你這才是一句話,」何強肯定他道,臉上鬆了一口氣的形容,「你拿著菜刀,你這是要大家都不舒服,都是在社會上飄的,有話好打商量。」
「我們來,」江哥笑笑,「就是一定要把這件事情擺平的,都是在外面飄的,不存在哪個怕哪個。當然,我們也不會讓你吃虧,保證給你比其他拆遷戶多點好處。」
這句話讓姓王的看到了點希望,一般人畢竟是只考慮自己的利益的。「明天晚上再談可以不?」姓王的說,目光開始有些客氣了,「我現在還約了別人有事。」
「可以,」何強遞支煙給他,「抽支煙。你只說明天晚上什麼時候?」
「隨你吧。」姓王的把菜刀放到一旁的沙發上,「你說個時間、地點,只是莫到我屋裡來,因為其他拆遷戶看見我們聯繫不好。」
他大有背叛之意了。
「那可以。」何強又說,「明天晚上九點鐘,我們請你到蝴蝶大廈喝茶可以不?」
蝴蝶大廈在五一路,是長沙市較早立起來的一棟二十層的咖啡色大廈,一樓是商場,二樓便是消費不很高的餐廳。將近九點鐘,我、何強、江哥、球寶,還有何強的女友也來了。我們五個人步入餐廳時,吃晚茶的人還不多,一眼就可以瞟見姓王的不在餐廳裡。我們選了個圓桌坐下,服務員上了茶,我們就喝著茶,等著姓王的人來。「你想吃點什麼東西?」何強慇勤地瞧著他的女友,臉上佈置著很多溫柔,就像河裡漲滿了水一樣。
我注意到何強的女友最多二十歲,臉上佈滿了純潔,就同花苞上沾滿了露珠似的。她生著一張紅潤潤的瓜子臉,一雙雙眼皮眼睛很美,嘴唇是那種褐色的嘴唇,很有性感。女友搖了下頭,「隨便什麼都可以。」她說。
「跟你來碗清蒸乳鴿?」何強徵求她意見的模樣看著她。
「我怕胖,不要。」她說。
「那跟你來碗烏雞?」何強一臉甜蜜的笑容問她。
我覺得何強是兩個人。前天下午我們一起洗桑拿浴時,他是那麼理直氣壯地幹著一個女人。我想他那一刻心裡是絲毫沒裝著眼前這個姑娘的。一個人可以把自己徹底分成兩半,還真要有點他媽的本事。我對何強一笑,我的笑容讓何強感覺到了威脅。何強折過頭來睨視我一眼,又繼續對他的女友獻慇勤。姓王的就是在這個時候進來的,穿著一件皺皺巴巴的T恤衫,下面一條牛仔短褲,腳上一雙拖鞋,叭噠叭噠地走了過來。
「坐!」江哥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