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的河水藍藍的天 正文 第四章
    文叔說他一九八Ο年三月就住到知青點來了,那時候知青走了,房子空著,他就向大隊上買了知青點的一半房子,二百元一間,買了六間住房和這食堂,一共一千六百元。

    「那便宜噠,」汪宇說,「在城裡二百元連半個平方都買不到。」

    文叔笑笑,沒有跟汪宇討論這事,而是把內容轉到了知青身上。「你們那幾批下鄉的知青裡,就只你和嚴小平沒來過了。」文叔回憶著說,「你今天也來了,只嚴小平一個沒來過了。嚴小平在長沙搞什麼事哦?」

    「幾年前碰見一個知青說嚴小平做水果生意。」汪宇說,話鋒一轉,急不及待地望著文叔,「知青都來過?」他關切地問。

    「後面下來的幾批知青來的不多,」文叔想想說,點上一支煙,「七五年以前下放的男知青,除了嚴小平,陸續都來看過。有的是利用節假日來的,都是住一晚就走了。」

    「女知青呢?有沒有來?」

    「女知青沒有單獨來的,兩口子一起來的有過一次,那好像是八六年。」文叔說了一對由知青成為夫婦的兩口子。「馮焱焱怎麼沒來?」

    「她工作忙。」汪宇說。

    吃中飯時,文嬸不停地往汪宇碗裡夾菜,「你們知青中只有何平來得多,每隔一年來一次,都是清明節這天。」文嬸掰著手指計算說,忽然就望著文叔,「何平最後來的那次是哪年?」

    文叔和藹地笑笑,「九0年,那天落雨,何平開一輛小轎車來的。」

    汪宇心裡一驚,「何平開一輛小轎車?」他禁不住問道,當然就想起了自己那輛要式樣沒式樣要速度沒速度的玉河「土狗子」。

    「他一個人開車來的?車是何平自己的?」

    汪宇清晰地記得,自從一九七五年九月那個月明星稀的深夜,他同何平在房裡你死我活地打了一架後,從此兩人就沒說過一句話了。一九七七年何平的父親平反恢復工作,重新坐到H局的第一把交椅上之前幾周,汪宇的父親則調離了H局,幾年後他聽馮焱焱說何平的父親調到一所中專當黨委書記去了。那是一九八一年,那年馮焱焱從省財經學院畢業,恰好分到汪宇所在的電機廠工作。兩人一度有過戀愛基礎,當然就重新拉開了戀愛的序幕,而且省略了繁雜的過程,直截就進入了主題——結婚生子什麼的。至於何平的情況,他只知道何平一九七七年考上了湖南大學建築系,後來分到省建築設計院工作,其它情況他就不得而知了。

    「何平說是他自己的車。」文叔歪著頭瞥了眼踱到門口的黑母雞,「他說花了十幾萬哦。噴噴。」

    「他哪裡賺那麼多錢?」汪宇有點懷疑道,「何平在你們面前吹牛皮羅?」又補了句:「你怕長沙市錢有撿哦!」

    「那我們不知道。」文嬸說。

    汪宇扔支白沙煙給文叔,文叔接過煙看了看牌子,笑笑。汪宇問他:「何平來知青點來過幾次著?」

    「怕是十次。」

    「他這麼勤地往知青點跑幹什麼?」汪宇說。心裡卻閃現了何平來這裡的內容。

    果然如此,文嬸笑笑說「他說是來玩玩的,這裡有什麼好玩羅?他是來給方琳的墳墓掃墓的,在方琳的墳墓上一坐就是一下午。」

    一九七五年十月父親單位上又下來了五個知青、其中有一個是王姨的兒子,戴副高度近視眼鏡。他和方琳是同一所中學畢業的,只比方琳低一屆。他一來,大家就都叫他「眼鏡鬼」。眼鏡鬼就是嚴小平一年前對我說的,知道方琳的底細的那個王姨的兒子。

    我當然就很留意他。眼鏡鬼本來是分在我和老滿哥住的房間裡,但老滿哥卻拒絕接受他,同時也拒絕接受任何一位「第三者」,連大隊書記出面干預,說是讓嚴小平住回「娘家」,把眼鏡鬼塞到汪宇房裡去也遭到了老滿哥的斷然否決。老滿哥是知青點的老革命,知青林場的締造者,大隊書記和文叔都不得不讓他三分。眼鏡鬼的母親王姨是H局「湘江風雷」造反組織的小頭目,老滿哥的父親斑暨:

    「…就是被H局的湘江風雷的造反派整得對生活喪失了信心,於一九六九年冬的一個傍晚從關他的房子的窗戶跳樓自殺的。老滿哥心懷再寬大也不會讓逼死他父親的那幫造反派的子弟與他朝夕相處之外還要同睡一間房子。

    要他睡食堂羅,老滿哥對文叔提出來說,他是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又不是來做客的,舊社會長工還要睡豬玀屋呢。

    你莫講鱉話。文叔歪著頭罵了句。

    又不是我講鱉話。老滿哥講事實說,這是貧下中農在公社召開的知青大會上憶苦思甜時講的,還說什麼沒飯呷就偷豬潲水呷,與你們貧下中農在舊社會受的苦一比,他睡食堂已經是享福了。

    眼鏡鬼於是就在食堂的一角支起了蚊帳,好像就他一個遭到無情的拋棄,當然就一臉的苦大仇深,望著我和老滿哥的眼光自然就很敵視。這使我沒法接近我急於想接近並詢問方琳在中學時代是否因那種事挨過處分的他。雖然方琳早已是汪宇的人了,就像某些書本裡描寫的,但我的內心仍一個勁地往方琳身上傾斜,怎麼也拉不回來,白天幹活,挑著一擔擔土上坡下坡時,我的一雙眼睛總要四處搜索方琳的身影,不看見她心裡就不踏實,但見到她心裡又異常的痛苦。晚上,老滿哥坐在馬燈下讀什麼著作以此麻醉他那陰暗的心理時,我躺在鋪上卻什麼慰藉都找不到,腦海裡輪番演繹著有關方琳的事情,想像她脫光了衣服的樣子,彷彿是一個貪婪的收藏家步入了博物館,並在那兒有選擇地瀏覽和憧憬似的。

    就這麼回事。

    轉眼秋收又來臨了。眼鏡鬼被分在返江生產隊,於是我們一大早就一起去返江生產隊勞動,中午又同在文叔家吃飯(生產隊有補貼什麼的),傍晚當然就「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一路歌聲而且屁眼裡都是勁地一同回來,幾天後,自然就有點化敵為友的跡象了。一天傍晚,收工後返回知青點的途中,在一處開闊的地帶,眼鏡鬼望了眼天上飛渡的紅雲,立即就忘記了睡在食堂一角,枕頭上常常有大老鼠經過而令他半夜裡尖叫不已,卻令不少知青嘲笑和深表同情的處境,情不自禁地敞開歌喉唱起了「日落西山紅霞飛」這支比較有力的抒情歌。

    你的喉嚨蠻好咧,我吹捧他說,比廣播裡唱的一點也不差,崽騙你。

    我在學校裡唱過《紅燈記》,他得意的模佯說,我們十七中校文藝宣傳隊經常被一些廠礦請去演出,我幾次唱「臨行喝媽一碗酒」,台下掌聲都拍爛,崽逗你。

    我不關心他唱什麼歌,我的目的是方琳。方琳也是你們十七中的唄?我期待他回答地盯著他。

    嗯羅。

    我聽別人說方琳受過處分?

    方琳受過處分?他比我還驚訝地看著我。

    我是聽別人說的。

    鬼話咧!眼鏡鬼否決道,方琳在校文藝宣傳隊跳吳清華不曉得跳得幾好!十七中的老師不曉得好喜歡她!你是聽哪個說她受過處分?

    我再無心情同眼鏡鬼交談了。我的心一下跌進了什麼萬丈深淵,我氣憤地心想嚴小平你騙老子是何種用心?我又傷心又痛恨,很想再犯一次錯誤——找嚴小平打一架,那幾天嚴小平不在知青點,還在秋收的前一天他就溜回城裡躲懶去了。半個月後,當嚴小平賊眉鼠眼地回到知青點時我內心卻平靜下來了,這當然是醞釀了一個報復嚴小平的計劃所表現出來的冷靜。幾天加幾晚的思索,終於讓我明白了嚴小平的小人用心。我猜測他看出了汪宇既喜歡馮焱焱又喜歡方琳,而方琳可能也是有點喜歡我又有點喜歡汪宇什麼的,於是……他的目的無非是希望他的情敵投入方琳的懷抱,他好穩打穩扎地朝馮焱焱那渴望愛情的島嶼上游去。我當然要破壞他的陰謀。我熱情高漲地追隨著馮焱焱,馮焱焱扛鋤頭我就扛鋤頭,馮焱焱挑土我也挑土,馮焱焱被安排去給幾塊菜地潑糞我就去擔糞桶。總之,除了她上女廁所、洗澡和睡覺之外,其它時間我一律追隨著她,很熱情奔放,當然就有一些知青看著我氣不順而大膽取笑我。

    何平鱉,你這是找姐姐呆。嚴小平瞪著我指出說。

    那是十一月一個陰沉沉的上午,歇氣時幾個男知青坐在樟樹下聊天,我和馮焱焱那天是給菜地澆水,兩人一前一後地擔著糞桶走到井旁,馮焱焱扔下糞桶向自己房裡走去後,我丟下糞桶準備進房裡喝口茶時,嚴小平在背後大聲譏笑我。他是有意要讓馮焱焱聽見。我臉一紅,望了眼樟樹下幾個知青,佯裝愉悅地走了過去。

    找姐姐還好些,我說,我可以不想事。

    你執意要找姐姐那就沒辦法了。嚴小平假裝無所謂的神氣,其實臉上的表情僵硬得同泥巴一樣。不過我聽老鱉說,他換個表情補了句,伢子找年齡大的姐姐會要背時的。

    我當然不吃他這一套,談愛還管得那多唄?我進一步說,談愛就是談愛。

    我這麼說,心裡就真的有些這麼想了,所謂假戲真做就是這麼做來的。一天,文叔讓汪宇和馮焱焱到返江生產隊把自己的口糧運來,因為食堂裡沒米了。汪宇借口自己屁眼疼(痔瘡),不願去,文叔就派我去。你去,文叔說,一個打輛土車去把口糧運來。

    所謂土車就是獨輪車,一個短扁擔吊在肩上,一手握著一個車把朝前推就叫打土車。我們把蘿筐綁在土車上,握著車把就吱呀吱呀地往返江生產隊走去。那天的太陽好像帶點綠色,明晃晃的,但照在身上沒有多少熱度。去的路上,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不好表白什麼愛情,當然就有一句沒一句地拉一些從前在中學裡讀書的事情。回來的途中,兩人打著吱呀吱呀直叫的土車艱難困苦地邁上一處坑坑窪窪的陡坡並紅光滿面地坐在車架上歇氣而疲勞又似乎恢復了許多時,我於是就感到時機已到了。

    馮焱焱,我把視線從路邊的樹梢上轉移到她紅潤潤的臉上,我說作古正經的,我向毛主席保證我喜歡你,騙你就是畜牲!

    馮焱焱很冷靜,不可能呷,她說,笑笑。

    怎麼不可能?我當然是盯住她質問。

    你比我小,別人會說你找姐姐,曉得唄。

    她似乎很介意知青們吊胃口時說的話。

    那有什麼?我說,衝動地望著她,那有什麼?我又說,你只比我大一歲。

    大一歲唄?大一歲零九個月,她說,把目光從飄著幾朵棉絮雲的藍天上降臨到我臉上。我比你姐姐還大四個月。

    不過是大一歲半羅?又不是大十歲半!

    一歲半還不夠唄?她瞥我一眼,我感覺到那種眼神裡多少包含著一點愛意,很美。

    一歲半有什麼關係?我有些激動,別個還有大十歲的,我就是要愛你。我生平第一次對她使用了「愛」字。

    馮焱焱又用那種眼神瞥了我一眼。

    你是不是在知青點喜歡別的男知青?

    一個都不喜歡,走咧走咧。她不願意聽我表白了,站起身,彎下腰拾起土車的短扁擔擱到肩上,一手把握著一隻車把,直起腰,步子有點紊亂地朝坡下走去,吱呀吱呀的聲音向兩旁的樹林裡飄去,使樹梢都顫抖了。

    我很依戀這處地方,兩旁是切開的山坡,山坡上全是年輕的杉樹、油茶樹和板栗樹什麼的,天藍中有綠味,陽光也有點偏綠色。一條凸凸凹凹的泥巴路從我腳下向前面的田野上滑去,清冷的西北風就是從田野上滾滾而來的。我點上了一支瀏陽河,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向一個姑娘表白愛情的地方,儘管這個比我大一歲零九個月的姑娘不肯聽我進一步傾吐而打著土車先走了,但不知怎麼地我沒有失敗感,當然就更談不上懊喪和痛苦,我平靜地瞧著一隻大喜鵲落在前面的杉樹上喳喳地叫了幾分鐘又飛走後,這才丟下煙蒂,推著土車往坡下衝去。

    第二天上午,文叔和大隊上一個「土」建築師在我們知青花了近一年時間掘出的土坪上,用生石灰撒了許多條條框框,接著就指揮我們挖地基。於是我們一人一把鋤頭分散開踩進了那些條條框框裡,當然就揮舞著傢伙幹起來。冬天的太陽暖融融的,照在身上使人覺得愜意。勞動使人出汗,揮了一氣鋤頭,我脫了罩衣和毛衣,又掄了一氣鋤頭便索性把毛背心也脫了,身上當然就只剩下件薄薄的白襯衫。北風從坡下一陣陣送來,我並沒冷的感覺,但馮焱焱卻擔心我會感冒。

    你只顯身體好羅,等下感冒了我就喜歡。馮焱焱望著我說,還不穿上毛衣!

    我這是第一次被一個與我毫無血緣關係的姑娘關心,心裡就自然一驚。我抬起頭瞧著她,想尋找她那兩隻明媚的眼睛裡藏著的內容。馮焱焱卻把目光拋到天上,表情有點不自然。

    我不冷。我說。

    等你曉得冷就病了,她說,把罩衣穿上。蠢寶。

    我堅持說,我自己曉得我不冷。

    你不穿上罩衣,她威脅我,你以後就莫跟著我。那口氣好像我是她的跟屁蟲一樣。

    她說話時面部表情有幾分撒嬌,這在她那張常常表現出端莊和好強的臉上當然就很不自然。我這是第一次看見她在我面前表現出女性的嬌媚!她的一對眼眶在冬天明亮的太陽下呈現淡淡的兩個暈圈。她昨天晚上一定沒睡好。好好,我穿罩衣,邊說,我又不冷,還熱。我心裡有點喜滋滋的,還有點心慌意亂什麼的。她對我昨天的表白作出了反應。我望著她。

    馮焱焱竟臉一紅,一臉的不自然,當然就勾下頭去挖土,還嬌氣地嘟著嘴兒。

    馮焱焱。

    嗯。她聽話地昂起頭瞅著我。

    一九七五年的我快二十歲了,身體強壯得如一頭水牛,臉上雖還殘餘著一點大孩子氣,但同時又有了些男子漢的剛毅味道。農村裡的太陽和充滿牛屎、人糞及漚臭氣味的空氣似乎有點催人早熟。我又一次感到她瞅著我的那雙眼睛很美很迷人。過兩天我們一起回長沙去唄?

    我國慶節回去過。她說。

    那有什麼關係?

    看羅。她回答我,又低下頭挖土。

    那幾天她臉上的表情都是那種不自然,還有點怕羞樣地避開我,瞧我的眼神有些像方琳瞧我時的那種味道,雖不如一年前的方琳那麼明顯得直奔主題,但我能感覺到自己在馮焱焱的心田上佔了一塊面積。知青點的知青們當然都是洞察這方面事情的能手。

    一天,文叔讓老滿哥和我領著幾個女知青去收那幾塊紅薯地,因為紅薯再不挖出來就會漚爛在土裡。幾個人就鋤頭宛箕扁擔地來到紅薯地裡,挖紅薯時我注意到山坡下打基腳的宅地上,馮焱焱時不時在冬日偏綠味的陽光下揚起一張紅潤潤的圓臉朝我這個方向張望。當然幾個女知青也注意到了。何平,一個與馮焱焱一年下鄉的女知青開我的玩笑說,你請姐姐呷糖,買雙皮鞋送給姐姐,姐姐就幫你穿針引線。那時候長沙市提倡送一雙皮鞋給媒婆以示感謝。

    我當然不會送皮鞋。我是自己有點猶豫,她畢竟比我大一歲零九個月。這便是我這幾天拿不準自己的心理障礙。我不要你牽線,我對她說,我自己有嘴巴。

    你有嘴巴還不去說呢?又一女知青問我。

    急什麼,我會說的。我說,瞥了眼正把紅薯往宛箕裡撿的方琳,事實上我時常用眼角的餘光留意她。方琳,我把話題往她身上一搭,我聽眼鏡鬼說你是十七中校文藝宣傳隊的?

    嗯羅。她答道。

    眼鏡鬼說你跳吳清華台下掌聲如雷。

    你聽他瞎扯!

    你跳一段讓我們欣賞看看。我說,《紅色娘子軍》我最喜歡看。

    方琳就嬌媚地一笑,當然就粲然得讓我心動。跳羅,好玩呀。

    我勸她說,不要怕羞羅。

    歇口氣歇口氣,老滿哥來了勁,望了眼幾個人宣佈說,現在我們欣賞方琳的舞姿,《紅色娘子軍》……2623—12361—1……向前進,向前進,戰士的責任重,婦女的冤仇深。跳羅,我們伴唱,你跳。

    幾個女知青也鼓勵方琳,方琳跳羅。

    跳不得了,一年多沒練功了。方琳說。

    這又不是在舞台上表演,老滿哥解釋說,橫豎是休息,好玩哎。大家拍手歡迎。

    掌聲於是就在山坡上響了幾下。

    真不能跳了。方琳笑笑說。隨後,她試著想把她的一隻穿著解放鞋的腳扳到腦門頂上去,結果,那隻腳只板到齊肩頭高的地方就終止了。我原先隨便扳一下腿,腳背就到腦頂上了。她笑笑說,又扳了那麼一下,但腳尖仍是到了比肩膀高一點的地方就打住了。

    這個舞蹈動作在我眼裡成了永遠磨滅不掉的「定格」,彷彿是刻在我眼眸上了。她那兩條豐腴的腿,那婀娜的腰身和做舞蹈動作時自然而然產生的那嬌媚的形態,一切的一切都極青春迷人。當時誰也沒料到這麼生氣盎然的她,五個月後會躺在她此刻做舞蹈動作的地下永久長眠。把方琳埋在這塊紅薯地裡的主意是我出的。

    那是四月中旬的一個陰天,空氣中充滿了茶樹林散發出來的淡淡的清香,我,老滿哥和另幾個男知青一人拖一把鋤頭走到了山上,任務是掘一個安葬方琳的墓穴。就埋在這裡好不?我徵求老滿哥的意見說,你記得不,方琳在這塊紅薯地上跳《紅色娘子軍》?其實方琳那天並沒跳《紅色娘子軍》。只是簡單地做了幾個舞蹈動作。

    隨便羅。老滿哥說。

    我當然就一鋤頭挖下去,撬開一塊土,又一鋤頭挖下去於是又撬飛了一塊土……「我到方琳的墓前看看。」吃過飯,一支煙抽到半途上時,汪宇忽然起身說。

    「你去你去。」文叔歪著頭笑笑。

    汪宇走了出去,走到了老滿哥等七個知青於一九七Ο年建造的那幢知青點的原址前。還在文叔家聊天時,汪宇就從窗戶裡注意到這棟老知青點已不存在了。文叔告訴他。老知青屋子一九八Ο年就拆毀了,門窗磚瓦都運去擴建了村小學。如今,原址上是一塊種著蔬菜的菜地。菜地旁扔著一隻廢棄的尿桶,還有一隻破爛的臉盆。他緩緩邁到從前夏天裡一到傍晚,男知青便陸續站在那兒洗澡的井旁,自然是一個黑黑的圓洞衝著碧藍的天空。汪宇伸出頭朝黑洞內瞧去,不見水,井已經枯了。從前,與知青共飲這口井水的許多情景當然就海浪一般湧入了他的心田。「時間好快埃」他這麼想,眼睛馬上就濕潤了。老滿哥,何平,嚴小平,方琳,眼鏡鬼等等相繼閃現在他腦海裡……直到他直勾勾地瞪著那株挺拔茂盛的大樟樹,又想起一些什麼地想了一氣,隨後敏捷地(當然也充滿悲傷!)朝山坡上方琳的墳墓奔去。

    安葬方琳的那塊紅薯地還在那一年就改種了茶樹,如今那塊紅薯地上的茶樹已茂盛得有一人高一棵了,蓬蓬鬆鬆地,方琳就睡在兩棵茶樹中央的地下。墳堆前立著一塊麻石碑,約一米高,碑上鑿著四個書本大的隸書字:「方琳之墓」,旁邊鑿著一行楷書小字:「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六年四月全體知青立碑」。汪宇走到墓前,心裡無聲地叫了兩聲「方琳方琳」,於是就彎下身摟住了碑石,緊緊地緊緊地摟著……文嫂拎著一隻背簍,胸前還吊著一個口袋,一路摘茶葉來到了方琳的墓前。「老汪,你大老遠趕來也累了,」文嫂覷著汪宇說,「你到鋪上去睡一覺,去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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