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馬民把彭曉送到鄧經理需要她去應酬的地方,自己就開著車去會無家可
歸的周小峰。他一邊開車,一邊覺得自己很好笑,他覺得自己和她玩的遊戲有點像戀愛
遊戲了,而且還是年輕人的那種戀愛遊戲。他從來不在女人面前害怕什麼的,事實上,
他對彭曉撒了謊,他從來不看重女人的,他在女人面前總是大大咧咧的神氣,而且直奔
主題。但是,他今天在彭曉面前,卻沒有膽子做進一步的事情。他妻子和他戀愛時,他
馬民卻絲毫沒有這麼老實。妻子和他戀愛時,也不想同他發生那種事情,但他卻強迫妻
子與他發生了他現在為之後悔的一切。而在彭曉面前,他的手好像沒有地方可去一樣,
他的手像妻子的手一樣,只有撫摸她臉部和頭髮的份兒。他自己都弄不懂,他這只在很
多酒吧女子面前都表現出熱情奔放的手,怎麼就那麼害怕觸摸她身上的其它部位呢?僅
僅就是在她頭髮、臉蛋和肩頭這些次要的部位上游移,連光明正大的大腿,他的手也不
敢去撫摸。他想起一小時前,在周小峰家的沙發上,她的頭枕在他腿上,她的兩條腿搭
在一起,擱在沙發的扶手上時,那土色套裙自然滑落到了她大腿的後部,兩條白紅圓潤
且優美的腿活鮮鮮地展示在他眼裡,煽起了他的情慾,就彷彿油澆在燃燒的柴上一般。
但他的手卻不敢伸過去觸摸那條優美性感的腿。他當時在保持著一種什麼聖潔的形象,
似乎他們之間的交往很純潔似的。他還怕她以為他是色狼。這一切都表明我太愛她了,
馬民想。我不愛她,我什麼都敢幹。我太愛她我就很在乎她。這不好。這會害了我自己。
我應該無所謂。
當馬民坐在咖啡廳,把自己的感受對周小峰傾訴時,周小峰一萬個無所謂道:「你
搞這麼認真做什麼?這樣下去,吃虧的是你。
這本來只是一種遊戲麼。」
「我曉得這是遊戲。」馬民瞥一眼走過來的服務小姐說,「來盤葡萄。」
「你曉得就好,」周小峰望著他笑道,「你早就應該這樣,一開始我就跟你說過。」
周小峰說,「你是個有妻子的男人,你又不可能再和她結婚。你本來就不應該頭腦發
熱。」
「我覺得談愛使我變蠢了。」馬民哀聲歎氣地說。
「你實在是個聰明人,關鍵是把握好自己。」
「道理我都知道。」馬民說。
「看見你這雜毛一臉苦相,我心裡特別快活。」周小峰調侃他說,「這證明你也有
不如意的時候。」
「我在愛情問題上,從來就沒如意過。」馬民歎口氣說,「有時候我想,真想掙脫
什麼東西去追求愛情,追求自己想要的愛情。」
「你是個神經咧。」周小峰不同情他,「我不同情你了,你睡了沒醒。」
馬民感到在愛情問題上,他和他的看法距離很遠,就不再說自己的苦惱,而是談起
了那筆N局的裝修業務。「明天上午我們一起去劉局長辦公室打個轉身。」馬民說。
「你自己去吧。」
「一起去好些,你負責設計一攤子事,你去摸摸他的底。」
次日上午九點鐘,馬民開著車載著周小峰向N局駛去。兩人在N局門前下了車,馬民
遞支煙給周小峰,對周小峰一笑,周小峰也灰暗著一張臉對馬民一笑,笑得嘴巴一歪。
兩人就徑直向二樓劉局長辦公室邁去。「我現在想,這筆業務做完了,」馬民說,「我
就買輛凌志,或者公爵王開開,換台好車看看。」
「我看沒有必要,汽車只是代步的工具,」周小峰說。
局長辦公室的門關著,馬民走上去敲了敲,一個人拉開了門,馬民一看裡面坐著四
五個人,「你找誰?」那人問,「你們是哪個單位的?」
「我們是天馬裝修公司的,找劉局長。」馬民回答道。
「現在正開局長會議,你們在外面等一下。」那人繃著臉說,把門關了。
他們站在走道上等著,走道的牆壁剛剛粉刷過,雪白的。走道上沒有椅子,他們就
走到樓梯口旁,倚著刷著黑油漆的水泥扶手站著,小聲說著話。他們等了一個小時多一
點,局長辦公室的門終於敞開了,走出來三四個男人,個個昂著頭挺著胸,都是手上有
點權的那種自高自大的模樣。馬民和周小峰待他們消失在幾間辦公室後,兩人相視一笑,
徑直步入了局長辦公室。劉局長正坐在辦公桌前,向一個什麼人交代事情。
「劉局長,」馬民老老實實喚了聲。
劉局長轉過頭來瞥他一眼,示意他坐下,就繼續同那個男人說話。
馬民遞支煙給劉局長和那個男人,便和周小峰坐在沙發上等著。事情交代完了,那
個男人退了出去。劉局長輕輕關了門,轉過來將一張肥胖的臉衝著馬民和周小峰。「一
天到晚都是事情,」他誇張地叫苦道,「什麼事情都落到我頭上,領導不好當咧。還是
你們個體戶好,只管好自己賺錢就行了,不要為公家的事操心。」
「領導是辛苦。」馬民說,假模假樣地表示理解地一笑,向劉局長介紹周小峰,
「這是我們公司的副總經理,姓周,我的合夥人。」
劉局長打量了周小峰一眼,馬上把視線落在馬民臉上。「還是你們好,唉,我要是
不當這個局長,像我的一個在物資局的戰友一樣去做生意,」他大白天講夢話道,「那
我早就發了,不說現在已經有了一百兩百萬,幾十萬是有了。」
他可能在哪裡碰了顆釘子,馬民想,領導也有不順心的時候。
「您是不做,」馬民恭維他說,嘿嘿嘿一笑——這種笑容說不清是什麼東西。「我
相信您下海,比我們這些小蘿蔔頭來說,錢來得快得多。」他心想,他以為是人都能賺
錢,他以為街上有錢撿。他這豬腦殼下海能賺得到一分錢,我就不姓馬。「您的腦殼比
我們好用,您是局長,貴人。貴人是管人的。」
馬民後面這句話讓劉局長聽起來很舒暢,那個棲居在衡山的,指點他頭枕北腳踢南
的算命老頭曾告訴他,他屬於貴人行列,是用不著操心勞力而自然會有人送錢上門的那
種人。「你甚至是屬於財到人不知的那種人,」算命先生用圓珠筆點著他的手心說,
「就是說錢送到你家裡來了,你還不知這是一筆什麼錢,甚至都弄不懂錢來的原因。這
就是陽世上說的財到人不知。」劉局長曾在玩三打哈的牌桌上,因為不斷地贏馬民的錢
而自我標榜他說過。他當然是用一種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口氣說的,讓你只好跟著他哈哈
一笑,但馬民知道劉局長用那種開玩笑的口吻說話,實際上是掩飾自己的認真,因為他
如果說得太正經了,反而會讓人背後譏笑。他其實很相信那個算命先生給他描繪的藍圖,
這一點馬民感覺得到。
這會兒,他臉上很高興,自然就又帶著吹噓自己的口氣說開了——說話時邊搖了搖
自己的肥頭,臉上還掛著自以為很能幹的笑容:「我有個開酒家的朋友,幾次對我說,
劉局長,你還幹什麼局長羅?憑你的社會關係和能力,出來賺錢可以大顯身手。今年過
年時,我們碰了面,他還要我出來干……」「您要是一出來幹,我們就沒有飯吃了。再
說您也是個好領導。」馬民說,「您是個寬容大度的領導,很有工作方法。周小峰,」
馬民折過頭來瞧一眼周小峰,又指著劉局長的耳朵,「周小峰,你注意看嗎?劉局長的
耳朵比我們兩個的要大和長得多,一副貴人相。」
周小峰瞥了眼劉局長的耳朵,確實不小,忙點點頭。
「劉局長,看您的相,您真的是個貴人。」馬民把好話往他耳朵裡灌,「到時候您
到中央當大官去了,莫忘記我們這些跟著您提過草鞋的人埃」劉局長耳朵很受用地笑笑,
「好吧,我們說點正事吧。」他收斂起了肥臉上那種不順心的笑容,看著他們,「圖紙
我讓辦公室複印了幾份。」他低下頭,從抽屜裡拿出了一疊建築施工圖放到桌上,「現
在已經有九家裝修公司來聯繫了,有五家是國家二級企業,其中有一家還是國家一級企
業,牌子很硬。」
馬民一聽心裡就涼了半截,這麼多家公司在爭這只饅頭吃,他可不想徒勞,請人設
計圖紙是需要費用的,如果把人組織到賓館突擊設計,這筆住宿和設計費由哪個出?周
小峰昨天晚上在咖啡廳裡強調說,這至少要組織四五個人集中到賓館裡畫,才能在半個
月之內幹出來。「劉局長,」馬民和周小峰同時站起來翻看著圖紙,馬民硬著頭皮說,
邊瞅著劉局長,「我這個人是一根直腸子,不會繞彎,您講句老實話,我有希望做沒有?
我是個體老闆,這組織人設計圖紙,研究圖紙是需要很多費用的。比如說這要住到賓館
裡去,還要支付設計費,不管採用不採用,設計費都得付,不然別人會對我有意見。這
裡面的每一分錢都得由我自己承擔,如果希望不大,我就不想白忙。」
劉局長吐口煙,煙一吐完,官架子自然就擺了出來,一張臉於是就莊重得公事公辦
的模樣了。「我也不能說你們沒有希望,也不能說你們就一定有希望,因為這得由集體
決定。你們自己看,你們覺得你們有把握就去設計,覺得自己沒有這個能力就不要干。」
馬民猶豫著,瞧著劉局長,企圖從這張肥臉上觀察到一點什麼。但劉局長已經很好
地抹掉了臉上的那種情緒,變得領導味很足的模樣起來。馬民不想打沒有把握的仗。
「我拿回去研究一下」,馬民笑笑,「反正各方面的準備我都會做好。」
「你不要一開始就問有沒有希望,」劉局長抹著一張臉公事公辦的神氣批評他說,
「這個事情是誰也不能肯定答覆的。我說你有希望,到時候你的投標方案沒搞得別人贏,
我沒給你做,那不是『鯁』了你……你搞裝修應該懂得這點。」
「這點我當然清白,」馬民強笑說。
「老子口水都浪費了一公斤,」兩人離開N局後,馬民對周小峰抱怨道,「把什麼
好話都往他身上堆,嘴巴都說爛了,還是沒有『淹』死他。」
「你這雜毛剛才是一副奴顏卑膝的樣子,」周小峰說,「其實沒有必要。」
「很有必要。」馬民反駁說,「得讓他心裡舒暢,讓他高興。」
「他又不是個寶,你怕他那蠢罷?」
「他們也不是那麼聰明,如果他們都像你想像的那麼聰明,那些溜鬚拍馬的人就上
不去。他們都喜歡馬屁精,他們的耳朵只聽得進好話,所謂忠言逆耳。這是當領導的通
病,你不懂。你指出他的毛病來,他的臉就跌到地上去了。你還想從他那裡獲取什麼嗎?
你還想在他們面前混?你還想在他們身上賺錢或者撈個一官半職?你回家去做你的夢去!
連至高無上的皇帝都是這樣,何況只是一般領導,你去想吧。」
周小峰一笑,「你今天可是充分的奴顏媚骨,你讓我真的想笑。」
「那沒辦法,熱臉貼冷屁股,我要賺他手上的人民幣,只能這樣。你怕我想?」
馬民開著車把周小峰送到公司裡(他去會鄧小姐),就開著車向王經理家趕去。他
要向王經理匯報今天上午的所獲,從王經理那裡探明劉局長的態度,以免白累。王經理
正坐在招待所他那佈置得很雅致的經理辦公室裡,辦公桌周圍擺了三件樹蔸子根雕藝術
品。王經理手上夾支煙,一張無限寬大的南瓜子臉落在報紙上。
王經理要馬民把門帶上,這才很關心地問他:「你上午去了劉局長那裡沒有?」
「我好像覺得沒什麼希望一樣。」馬民說,看了眼辦公桌旁的一個奇形怪狀的樹蔸。
「怎麼呢?」王經理坐正自己的身體,一張南瓜子臉很好地對著他。
馬民就向他講了剛才與劉局長碰面時的感覺。「劉局長話說得很活,」馬民分析說,
「不像你說的那麼肯定,模稜兩可。這又不是一筆小業務,請兩個人在家裡畫,隨便把
兩個錢就可以了結的,這要到賓館裡包房子,要組織一班子人搞設計,前期費用都不
少。」
「你自己考慮羅,」王經理丟下他後面的話,抓住他前面的話說,「劉局長只能這
麼說,他不會那樣沒水平,開口就說給你做。
他畢竟是個局長,他當然只能這麼說。」
馬民覺得王經理說的是道理。「但是他說有五家二級企業,還有一家國家一級企業,
我現在的這個公司連三級都沒評上,在檯面上比他們不贏。」
王經理一笑,「現在劉局長對外面說,這個商場和餐廳的裝修,局裡準備投資三百
五十萬左右,實際上是三百萬的樣子。那家一級企業造的預算接近四百萬,這根本就不
會給他做!你造個三百一十萬的預算,不是在價錢上就矮於別的公司?道理不就到你手
上了?你比別人便宜,檯面上也說得過去,」王經理一副老謀深算的形容,「投標只是
形式,一種對大家做個交代的形式。到時候說,你的預算比別人便宜,別人有什麼屁
放?」
「你說得對,」馬民臉上有了喜色,心想他們的手段很高明。
「我已經把底透給你了,是三百萬的樣子,而除了你,別的公司都以為是三百五十
萬以上的業務,設計和造預算都在往三百五十萬上面跑。你造個三百一十萬的預算,投
標時壓個十萬,這筆裝修業務不就到你手上了?」
「是的是的。」馬民更高興了,裝出茅塞頓開的模樣拍了下自己的大腿,臉上佈滿
了讓王經理那張寬大的南瓜子臉上也很愉快的笑容,「我相信你,你說得對。我馬上組
織人馬設計,今天晚上就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