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
我們聽到你在千里之外哭
——2000年1月28日
我媽打電話來。我接電話,我說,好了好了,我知道,我會回來過我的生日的,我沒忘,我正在寫我的網絡愛情小說,最後一小段了,我要給它一個最完滿的大結局。昨天我媽也打過一個電話來,讓我別忘了,要回家過生日,還有,過完生日,我們全家就去澳門過春節,機票都訂好了。
我說我怕,我不敢回家,我害怕極了。
我媽問我為什麼?
我說,我很恐懼,我又矛盾又恐懼,我怕我回了家,吃飯的時候表現不好,我爸又趕我出去,我不敢再經歷一次了,我害怕得很。
我媽說,不會的,你爸對你多好,你爸又給你買了一隻手機。
我說,你們從來就只知道買東西給我,從小到大,你們只管我吃飽穿暖,你們看到我吃得下睡得著,你們就快樂了。可是你們從來都不想一想我的感受,你們永遠都不知道,我到底要什麼?總之,我就是怕,我就怕我爸又一次趕我出家門,再來一次,我會死的。
我媽說,回來吧,不會的,一切都過去了,回家來吧。
我掛完電話,有點激動,我想我得連夜寫完我的小說,我希望我能夠飛快地寫完它,明天,我就可以回家了,可是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我和我爸,我們會不會再吵一次,他會不會再提知識分子和流氓無產階級,他會不會再讓我滾,滾了就永遠別再回來了?我不知道。
我的心動盪極了,我朝思暮想,希望自己能夠回家,可是,現在我要回家了,我又害怕,可是無論如何我都得寫完我的小說,
我已經寫了十個小時了,我沒有喝過一口水,也沒有合上過一次眼睛,我不能停下來,一停下來,我就會睡過去,我就再也完成不了了,我的小說。
所以我很不耐煩地接電話,我說我馬上就來,就快好了,我換件衣服就來,放心,媽,我不會穿旗袍的,不然爸見了我又生氣。
可是我媽在電話那邊哭,我媽說,你爸出事了。
我扔下了電話,我什麼都不管了,我披頭散髮,開了門就跑出去了。
我從樓梯上滾了下去,然後我又重新爬上樓,我穿上了鞋,然後上街攔出租車。
我和很多人搶出租車,我從來沒有這麼瘋狂過,我管他們叫傻逼,都給我滾!我像一個真正的瘋子那樣,搶到了一輛出租車。
我來到了第一人民醫院。
這個著過火的第一人民醫院,在它著火的同時,念兒抱著她的狗站在外面看,她看到了煙霧,大火,很多人在砸玻璃,很多人在尖叫,還有很多人跑來跑去,那些坐在窗台上猶豫的人,他們全部被燒死了,而那些從樓上跳下來的人,他們全部都摔死了。還有個漂亮的懷了孕的護士小姐,她也跳下來,她和她肚子裡的孩子都死了。念兒說,我永遠都不要懷孕,我想一想,就會想到那個跳樓死的孕婦,我看到了她的腿骨,碎裂了,慘白。
他們試圖遮掩一切,他們不說話,可是他們沒能遮掩得住,一切都發生了,火燒過的地方,在幾百年以後,一定會有奇怪的事情發生,可是他們假裝什麼都不知道,他們若無其事。
我很恨這個醫院,可是現在我又要來了。我多麼恨它。
兩年前,我遞過一份辭呈,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我等待著與領導的又一輪戰事,我已經準備好了一切答辯的資料,我深呼吸,然後微笑。
可是有人打電話來,他們說,你不要急。我說什麼?他們又說,你不要急。我說你們再說不要急我就真急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們說,是這樣,你不要急啊,你媽現在在我們醫院裡,已經搶救過來了……
我爸那個時候在南京,而我媽在昨夜告訴過我,她有點不舒服,她需要去掛一瓶鹽水,盡快好起來。我冷冷地說,哦,我知道了。我正在和我的領導進行著最艱巨的戰爭,我要辭職,他們不許我辭,他們每天每天都找我談話,他們說,如果你辭,你就會是我們機關裡第一個辭職的公務員,你會使我們很難看。
早晨,我媽獨自一人,來到了醫院。醫院裡有很多很多人,醫生護士們都忙瘋了,於是我媽做了皮試兩分鐘以後,他們就給她掛水,我媽很多時候就像我這麼笨,她沒有告訴他們,她的嚴重的心臟病史,她什麼也沒有說,就讓那根針刺進了自己的身體,她什麼都沒有說。
我媽那個時候惟一思考的問題就是,這裡怎麼會有這麼多人呢?所有的座位都坐滿了,連站的地方都沒有,於是我媽舉著她自己的鹽水瓶,站在了走廊裡。
過了一小會兒,她的嘴唇開始發紫,她的心跳也開始減弱,我媽很輕微地喊,護士小姐,護士小姐,沒有人理她。我媽就從包裡掏手機給我打電話,可是她已經沒有力氣按號碼了,她一下子就暈過去了,摔在地上,鹽水瓶也碎了,那些使她過敏的液體流了一地。
後來我坐在我媽的病床旁邊流眼淚的時候,鄰床的病人對我說,你不要哭,小姑娘,你媽還算是幸運的,因為他們搶救她,很多時候他們在搶救前都會問一問病人的家屬,你們有沒有支付醫療費用的能力?可是當時只有你媽,一個人,躺在地上,已經完全昏迷了,可是他們搶救了。所以,你和你媽多麼幸運啊。
我媽坐在病床上,在我哭的時候,她安慰我,沒事了,已經沒事了。
可是我再也不提辭職的事情了,因為醫生把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他對說,你是病人的女兒吧,你要聽話,不要惹你媽生氣,不然,病人的心臟病就會發作,你懂嗎?這次已經非常非常危險了,如果不是我們搶救及時,你媽就……
我瞪著他,我說,這是一起明明白白的醫療事故,我要告你們。
於是那個醫生非常迅速地跑掉了,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我陪我媽在醫院裡住了兩天,沒有人管我們,給我們藥,也沒有人趕我們走,沒有一個人,能夠告訴我和我媽,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
我到處找那個醫生,找不到,他們無論如何都不告訴我,他在哪兒?於是我媽就出院了,也沒有人來問我們收取病床費,就像是一個故事。
可是它真實地發生了,在第一人民醫院。
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提過辭職那兩個字,我媽的心臟病在一年以後又發作了一次,又過了一年,她沒有再犯病,我就果斷地辭了職,用最快的速度。
可是我被這個醫院拖延了整整兩年,於是我仇恨它,我發誓我再也不來這個地方了,可是我現在,又得來。我比以前更恨它。
我衝進醫院,電梯怎麼按也按不下來,我找樓梯,我想立即就找到樓梯,跑上去,我不管,我要找樓梯,我到處找。
電梯門終於開了,我衝了進去。他們問我要兩角錢,電梯費。
我強裝冷靜地看著他們,可是我一直在發抖。
兩角錢。他們又說,還不給?馬上就要到啦。
我開始哭。他們被我嚇壞了,可是他們絕不放棄,他們又說,二角錢。
我一邊哭,一邊說,我不給,我也沒錢,一分錢都沒有。
電梯門開了,我跑出電梯。走廊裡有很多人,他們都看著我,我推開他們,從他們的身邊跑過。我跑到走廊盡頭,推開門,我看到我爸躺在床上,還在昏迷中。房間裡有更多人,他們都是我爸的朋友和下屬,他們每一個人都捧著碩大的鮮花和水果籃,他們把我爸的病房弄得滑稽極了,我不願意看到這幅場面。
我說什麼時候的事情?到底怎麼回事??
我媽從那些人中間走出來,紅腫著眼睛說,今天早晨的事情。
我說為什麼?為什麼到晚上才告訴我,為什麼?
我媽一邊哭,一邊說,我都亂了我都亂了。
我爸的現任的副職,一個戴眼鏡的胖子,擠到了我的面前,對我說,小茹,是這樣的,今天早晨,你爸和你媽一下樓,就有三個人從一輛車裡跑出來,摁住你爸就打……他們還捅了你爸一刀,幸好你爸的手機,擋住了那一刀……他們坐上車,飛快地逃離了現場……早晨,太早了,沒有人看清楚兇手的臉,也沒有人看到那輛車的車牌號……我站著,連連地搖頭,我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
他又說,我們現在都在排查,你爸有什麼仇家……
我衝上去踢我面前的這個胖子,我踢他,我說你這個傻逼,你會不會說話?我爸這麼好的人會有什麼仇家?
我媽拚命拉住我,她又開始哭,她說,小茹小茹,別這樣。
深夜,我和我媽,我們一起回家,我們誰也不說話,冰冷的夜,我的生日,我的二十四歲的生日,就發生了這一切。
我媽不睡,她坐在沙發上,眼睛紅著,突然說,給你訂了生日蛋糕,也忘了去取了。我說,我以後再也不過生日了,我這一輩子,再也不吃生日蛋糕了。
我媽又開始哭,我媽說,這和你的生日沒有關係,小茹,這和你沒關係。
我說,是我的錯,我做了壞事,都是我的錯,這是給我的懲罰,卻發生在我最愛的人身上。
我媽無力地看著我,小茹,你是一個好孩子,聽媽媽的話,這和你沒關係,這是一場報復,是你爸以前的副職,他幹的,這一切。現在事情終於發生了,我也應該告訴你一切,半年前,你爸因為他的一些經濟問題把他調離了原崗位,從此他就懷恨在心,這大半年來,他一直在外面放風,要對付你爸,絕不讓你爸過好這個年,還有你,小茹,誰都知道,你是你爸惟一的孩子,你爸愛你甚於一切,他甚至也揚言要對你下手,他的風聲放得有多緊!知道嗎?小茹,那幾天裡,你爸爸的朋友們都跑過來,他們坐在小客廳裡,關著門,竊竊私語,他們每一個人的臉都很緊張,他們談的,就是這事兒。我說,為什麼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媽苦笑,就是怕你知道,我們就是怕你知道,我們惟一瞞的人,就是你了。所有的人都聽到了他放出來的話,誰都知道,是他。
我說為什麼每一個人都知道是他,還要裝模做樣地排查呢?
我媽說,因為沒有證據,揚言的話是不能做為證據的。
我說,可是我們有很多線索,我們一定會找到證據。
我媽說,確實,這是一起最典型的僱傭傷人案件,可是我們一點證據也沒有。他們計劃得太好了。他們的車就停在正對面的建設銀行門口,當他們下了車以後,那輛車緩慢地開到西市路口,當他們動完手,就抄小區花園的近路跑到了西市路口,然後上車,逃掉了。這一切都是精心籌劃了大半年才能完成的,時間,地點,一切都掐算得剛剛好。我說,媽,你沒事吧。
我媽說,我沒事,他們一上來就把我推倒在樓梯上了,只管對你爸動手,我的腰撞到了樓梯扶手,我只能躺在地上打了110,可惜的是,110到的時候,他們已經跑了。太快了。
我發現我媽的手掌都磨碎了,那些血凝固著,像乾枯了的花,我還看見我媽的腰間,已經青紫了一大片,我的眼淚就滾滾地流下來了。
第二天早晨,我坐在西市路派出所裡,接管這個案子的,是王民警,我從派出所的宣傳欄裡看到了他的職務,他是一個探長。
我掏出一張紙,上面寫著所有的線索,我一夜沒睡,我把所有的線索都整理出來了。我說,這是熟人做的案,因為他們選擇了在我的生日動手,他們瞭解我爸我媽什麼時間下樓,他們熟悉我們家的地型,知道在哪兒動手,從哪兒逃走,他們認得我爸我媽的臉,所以一上來就動手,絕不會認錯人。只有一個非常非常瞭解我爸的人,才能夠做出這樣的案子來。
我說,這是一起買兇傷人案,因為那些兇手們非常有經驗,反刑偵的經驗,他們知道應該選擇早晨,因為街上的人會非常少,大部分的店舖還沒有開門,他們不會留下任何證據。而且,他們第一拳打的是我爸的眼睛,第二拳打的是我爸的太陽穴,第三拳打的是我爸的心口,而第四刀,就捅我爸的後腰,然後,他們很從容,並且熟練地逃走,這麼專業的手段,不是職業打手又是什麼?
我說,所以,這是一起有組織有預謀的黑社會賣凶傷人案件,性質極其嚴重,手段極其毒辣,社會影響極其惡劣。
王探長皺眉,說,你倒是已經給這個案子定了性質嘛。
我說,我知道你們都是按後果的嚴重程度來辦案,我不說得嚴重一點,你們會重視這個案子嗎?你也體諒一下我的心情好不好?馬上就過春節了,我們家還有過年的心情嗎?
王探長沉默了一會兒,問我,你爸好些了吧。我搖頭。
王探長說,可是現在不同以前了,可以抓他過來,關上二十四個小時,打出證據來,問得出來還好,問不出來,他就會反過來告我們。
王探長又說,總之,現在沒有任何證據,抓人過來,效果不會太好,現在我手裡還有個殺人碎屍案,才十七八的小姑娘,被人殺了,連一丁點兒的線索都沒有……
我打斷他,我說,我和碎屍案有什麼關係,我現在關心的是我爸這個案子。
王探長一臉不悅,說,你聽我說,我們是一定會重視這個案子的,可是……
我說你是在應付我,我不愛聽。我站起來,走出了西市路派出所的大門,我從來都沒有這麼張揚過。
我決定自己去找證據,我一定要找到論據。
我每一間店都問過去,我問他們有誰看到過那輛車的車牌號碼?他們都很好心,他們問我,你爸怎麼樣了?沒事吧。他們還告訴我,儘管我們沒有看清楚車牌號碼,可是我們看到,那是一輛黑色的桑塔納,自備車,A字頭的牌照。
還有個賣水果的老太太,告訴我,那三個人都只有二十多歲,其中的一個,穿著一件黑色的皮茄克,染著一撮黃頭髮。我向她道謝。
可是我找到的這一切,都只是線索,不是證據。
我又重新走了一遍,那一大片店,我想我不可以放過任何一個人。
我終於找到了一個重要的線索,它可能會成為一個證據。建設銀行的保安,他說他看到了一個三四十歲的男人,坐在車裡,他說如果再看到那個人的話,他能夠指認得出來。
我就開始發抖,我抖得話都說不出來了,我跑到醫院去。我爸已經醒了,他躺在床上,睜大著眼睛,想心事。
我沒想到我和我爸的見面會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我爸沒有再罵我,讓我滾,可是我付出了這麼慘重的代價,我的心都碎了。
我很小心地坐到我爸的旁邊,叫,爸。
我爸應了。我的眼淚就又流出來了。我想止住眼淚,我拚命想止住,可是怎麼也止不住,怎麼也止不住。
我和我爸一起呆了很久。
我爸問我,你媽呢?
我說昨夜我媽和我一起收集整理線索,她忙了一天一夜,她太累了,睡著了,我沒吵醒她,
我爸說是啊,這事兒把你媽嚇壞了。
我說沒有,媽很聰明,也很鎮靜,她知道打110,也知道分析案例,提供一切可能的線索。
我爸說可是我們去不了澳門啦。
我說等你好了我們再去嘛。
我說爸你還疼嗎?我伸出手去摸了摸我爸被單外面的手,冰涼,慘白的手。
我爸笑了一笑,說,不疼了,女兒回來了就不疼啦。
我說既然他這麼囂張地揚言,為什麼不讓保安部抓他起來呢?
我爸說保安部也找他談過,可是保安部也沒有扣留一個人的權利呀,他們只可以問他話,找他談一談,他們只有這個權利。而且我也沒想到,他還真敢。
我爸的臉開始抽搐,我知道我爸疼,他的臉上有很多深極了的傷口,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尖利的東西劃的,我只知道,那些兇手很惡毒。
我說別,爸您別說話了。
我爸說沒事,他心裡高興。
我說您那麼狠心趕我出去,是不是也有這個原因在裡面呢?這次他們選在我生日那天動手,可能就是以為我生日總會回家的,就可以連我一起對付了……
我爸不笑了,說,不是,趕你出家門跟這件事情無關,是你這個孩子真的太令我失望了。
我說,爸,我沒餓死,我每天都有飯吃,我又剛剛寫完了一個長篇。
我爸笑起來了,那些傷口使他疼,可是我爸說他心裡高興。
我最後告訴我爸,我說,我找到證據了,過會兒我就再去一趟派出所。
我爸擔心地看著我,我爸說,你要小心。
我甜甜地一笑,我說,沒事的,很快我們就會抓住兇手了。
我走出醫院,我有點快樂,我掏出我的二十四歲的生日禮物,我的寶藍色的新手機,我想打電話給我媽,告訴她一切。
我要開始我的新生活了,我的一切,都重新開始,從24歲開始,一切都是嶄新的,我要回家了,我要永遠離開那幢租住的破房子了,我也要開始新的戀愛了,我在想,我可以和尋歡在網絡裡談戀愛,我們會越來越相愛,我們的關係,真的很像革命時期的愛情,先結婚,後戀愛。
我笑了一聲,然後我按號碼,它的聲音很好聽,是我爸給我的愛,從來都沒有改變過。
同時我伸手,招出租車,我想我得盡快去派出所,希望王探長不要這麼早下班。我看到一輛黑色的桑塔納向我開過來,我在微笑,然後我看到了那個A字,越來越大。可是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我仍然在微笑。
我最後看到的,只是一道寶藍色的弧線,飛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