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夜晚聽音樂,十一點鍾的時候,他們播放了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探戈,說的是一個放蕩的女子,失去了少女的小辮,又沒有女人的快樂。有一個男人的聲音。他說,哎啊,米隆加。
我想起了兩個相愛的男子,他們的故事就發生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那真是一個放蕩的城市。
我在等待男人的電話,我等待他們說,愛你啊。我不管那是一個什麼男人,他說,睡去吧,好好的。我就會去睡,我從不管他是誰,即使男人每天都在變換著,即使那愛還是假的。
我的女朋友,她也許在十年前就應該死了,可她到現在還活著。我很怕她死去,在睡夢中,我怕她睡著了就再也醒不來,我怕極了。我很孤單。
我們住在一起的時候,她說,我睡不著,所以我每天都要聽著鼓點睡著,那些有規律的節奏,像我心跳的聲音。我看著她的樣子,她說過,有一天我醒來,我發現我變成了另一個女人,我看她的樣子,其實,每天醒來,她都變成了另外一個女人。
每天,我都要路過一片夜店。那些店很類似,紫色的燈光,門面和女人的臉都模糊著,我看得見那些女人們,她們很胖,妝很濃,她們生意清淡,她們互相仇恨,她們有競爭。我穿著保守的衣裳走過去,我看她們,她們看我,各自生出一些奇怪的恨來。但是又有什麼不同呢,她們用身體取悅男人,我用文章取悅男人。
張愛玲說,上等婦女,有著太多的閒空與太少的男子,因之往往幻想妓女的生活為浪漫的,那樣的女人大約要被賣到三等窯子裡去才知道其中的甘苦。我同意。
——《上帝的孩子都有槍》
新千年終於來到了,真好。不停電,不斷水,商店裡有東西賣,電腦還可以用。幸福打電話給我,問我,為什麼會是這樣的結束?
幸福說,我們不可以結束。
幸福說,你是故意的,我知道,我不可以娶你,我就不得不選擇分手,可是,看上去,卻全部都是我的錯,我無話可說,只因為我娶不了你,我就犯了天大的錯誤,什麼都是你對。
我的心在隱隱地痛,我按住心口,不讓它痛。
幸福說,你也有過想嫁人麼?有過嗎?一瞬間,有過?沒有過?你根本就不想嫁人。我說,算了,別說了,婚姻對於我們兩個人,卻是一種武器,用來互相殺害。
幸福說,如果我說,好啊,我離婚,娶你,你還有什麼話可說?你根本就不想嫁我,一天到晚放在嘴裡說的,偏偏就是最虛假的。
我努力按住心口,它越來越痛,變成了生理的痛,疼痛極了。
我說,你沒有錯,是我的錯,全部都是我的錯,是我對不起你。我已經犯了大罪,不可以再犯下去了。我們結束了。可是你不要像一個壞男人那樣,把答應離婚做為對付我的最後一個招數,你自己也知道,你不過又是在拖延,你根本就做不到,所以你不要再用這一招了。你真是壞得不夠。
我們的電視台現在有了一個新的頻道,電話點歌的MTV頻道,二十四小時都有歌。我想起來我住在北京的時候,每天都經過一家飯館,那家飯館的名字就叫做二十四小時都有飯。現在我不僅可以聽音樂了,我還可以看圖像。真好。
可是那個值夜班的孩子真可憐,一定會有人捉弄他,他們會在夜已經很深很深的時候還打電話進去點歌,他們故意地,不讓他睡覺。
沒有一種電腦可以自己值夜班,它們都還在成長中,沒有完全發育好。
可是每個人對夜的認識都是不同的,我曾經在晚上十點半打電話給念兒,念兒的後媽接了電話,剛從夢中驚醒的沙啞聲音,你是誰?你太過份了,你知道現在幾點?你怎麼可以在半夜三更來電話??念兒後媽的話把我嚇壞了,我一直都以為我的生活還沒有開始,十點半,一切都還沒有開始。
我才知道,原來別人的日子和我過的日子是不一樣的。
也許值夜班的孩子像我,我們的生活要從凌晨一點才開始,我們都在黑暗裡工作,在陽光裡睡覺,我們有很多人,每一個人都這麼過。那麼他就不可憐了。
我從沒有撥過那個號碼,我只是喜歡看別人撥號碼,聽別人點的歌,我很想知道別人在想什麼,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可是電話越來越少了,也許是因為所有的人都聰明起來了。於是值夜班的孩子只能自己為自己點歌,我總是看到他點謝霆鋒的歌。
每次音樂響起來的時候我就會笑,我會對電視機說好孩子你又點他的歌了,你真可愛。
新新人類就是IN。新新人類就是IN。新新人類就是IN。新新人類說。
我最喜歡看的網絡新聞就是娛記和明星斗智斗勇,可是無論如何他們都是這個世界上最痛苦的提問者和被提問者,他們每天都得提很多問題和回答很多問題,如果問題和答案不驚天動地,就沒有人看他們。
他們問謝霆鋒,什麼是新新人類?謝霆鋒說,IN。
我得到的最IN的問題就是怎麼在電話裡做愛。
問題來自一個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他往我的163信箱裡發了一個手機號碼,只有一個號碼,單獨的一個號碼,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只要去過我的主頁就會知道我的信箱,我很容易被別人找到,可是回不回復,決定在我,或者那封信的奇怪程度。
我打了那個電話,我聽到一個小男孩的聲音,很奶油地說,我想和你在電話裡做愛。我說我不懂。
他說,你要麼答應和我做愛,那麼現在就開始,要麼就不答應,我離開,我不會浪費時間和你拐彎抹角,我要很直接的答案。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多大了?
他說他生於1980年。
我說好孩子,早點睡吧。然後我扔了電話。我對自己說,我應該悲傷,因為這個比我小四歲的孩子,我已經不知道他們在想些什麼了,他們的生活,小男孩的生活,也許他們就是這樣,一夜情,什麼痕跡都留不下來的一夜情,或者連情都沒有吧,只是一夜身體與身體的關系,肉欲,性欲,與野獸果然沒有什麼分別。
我悲傷了一會兒,然後睡著了,可是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把我吵醒了。他說,對不起,我想問你一切有關作家和寫作的問題。
我說,你想知道?
他說是啊,我想知道,想極了。
我笑了一笑,說,可是我不知道。然後我想再一次扔電話,可是我突然意識到,那個孩子有我的號碼,他真聰明,他把我的號碼保存在他的手機上了,他可以孜孜不倦地打電話給我。
於是我盯著我的電話看了很久,我對自己說,我真生氣。
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說,好吧好吧,我們不談做愛和寫作了,我們談一談木村拓哉吧,我們總還有一點點共同語言的吧。
我說別跟我提,千萬別提,日劇,日本人,日本小說或者日本電器,什麼都別提。我以前有一個很愛我的朋友,可是我從認識他的第一天就開始感冒,然後他得以每天都打一個電話來問我感冒好了沒有?我知道他很愛我,可是他越愛我就越喜歡煩我,我知道不是他的錯,可是我實在也受不了了,我終於在一個曖昧的傍晚逃離了他,和他的城市。
我想我付出的代價總是那麼慘重,我經常會因為失去一個男人而失去一整座城市。甜蜜蜜也說過這種話,她在那篇令所有的人心都碎了的小說裡說,我把自己打扮得很美,可是老蘇沒有來,我覺得自己失去了一個夏天的美麗。
我逃掉以後他就悲傷地去了日本,可是他還會打電話給我,每次他來電話,我就會得一場感冒,像神話一樣,我就很怕別人在電話裡跟我提日本,我很怕他會突然出現。類似的事情還發生在我與念兒的約會中,每次我和念兒約會就下大雨,我們早就預訂的約會,我們臨時的約會,不管我們怎麼約,到時候,就會下雨。
我在第二天就收到了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寄來的一個MP3,一分鍾的音樂,卻花費了我五分鍾的接收時間,電子郵件就是這麼一種東西,它逼著你接受,什麼都由不得你,即使知道對方故意搞你,他們寄垃圾給你,他們寄廣告給你,他們寄病毒給你,不管他們寄什麼給你,你都要接受,不得不接受。
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給我來電話,他說,你收到了嗎?我給你寄了伯原崇的MP3音樂,那個自稱世紀末最後的一個美男子。
我說真不要臉。
他說你是說我?還是伯原崇?
我果真又接到了我的日本朋友的電話,他在電話裡說,你好嗎?然後我就又感冒了。像神話一樣。
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問我千禧夜做了什麼?
我說我拔了電話睡覺。你干了什麼?
他說,我和一群不太熟的人跳舞,跳了一半,我們都累了,有一個女孩子說她要找一個地方睡覺,我就帶她回家,然後我們做愛,然後我送她回家,我們走了一半,她說她爸爸媽媽還在家,要再過一會兒,家裡就沒有人了,然後我們就找了一個地方唱歌,然後我送她回家,我們又做了一次愛。
我說,你說完了?
他說,是啊,我說完了,可是我還是想和你做愛。
我說,別再這麼想了,你要做一個好孩子,你和你的女孩開始談戀愛吧。
他好像想了好一會兒,然後說,也許吧,昨天我們又在一塊兒了,可是她來月經了,我們不得不用另一種方法做愛。
我說,那麼那個女孩子已經開始愛你了,你應該對她好一點。
他說,可是我很煩她,她太粘我了,一天到晚找我。
我笑了一笑,然後什麼也沒有說。我們很禮貌地互道了晚安,然後掛電話。
我在上床前總是會想一想甜蜜蜜和老蘇的愛情,很多時候我還是不明白自己,我總是花很多時間去想別人的愛情,我好像從來都不想一想我自己的愛情。
我想老蘇並不愛她,可是我安慰她,我說一個還會說對不起的男人,心裡總還有一塊柔軟的地方,他就在那一塊柔軟裡愛你。
甜蜜蜜說她看了我的這一句話就哭出來啦,在我被網管踢出去以後,她就抱著電腦出去找老蘇了,並且把那一句話點給他看。
可是我再也不想跟甜蜜蜜說任何一句什麼話了。
可是一個只會說謝謝你的男人,他的心裡也有一塊柔軟嗎?
尋歡像以前一樣,每天都寫電子信給我,每一封都很長很長,可是他在電話裡什麼也不說,不管我說什麼,他都說,謝謝你。
我說謝我什麼?謝我和你做愛?謝我給你愛?
他就又歎了口氣,很悲傷的聲音,說,謝謝你。
我在想,我好像開始和他談戀愛了,在做了愛以後。或者我們的愛已經結束了,在做了愛以後。
尋歡說他E了一篇很重要的信給我,我說我忙得連上網的時間都沒有,你可不可以把你E給我的東西直接告訴我。
尋歡說他昨天晚上又去做了一回派對動物,他跑到吧台上去和一個自稱自由畫家的女人聊天,她的眼睛很大,不是像貓的那種,而是像貓頭鷹,他產生了與她對眼的欲望。這是我屢試不爽的招數,他說,只有一次,我敗在了一個長著像貓一樣可愛眼睛的女人瞳子裡。
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你喜歡我?
他也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是啊,我喜歡你。
我說,那麼你什麼時候才開始愛我呢?他說他不可以愛我。我說為什麼?他說因為你不愛我。我說你真聰明,聽過你的電話就覺得一切都很絕望。
然後我喝了一口水。我說,今天有一個小壞蛋打電話給我,我要他和做了愛的女孩子談戀愛,可是不管我說什麼他都不明白。
尋歡笑了一笑,說,那就算了,你不用管他。你還是應該看一看我E給你的信,很多時候寫的東西和說出來的是很不一樣的,電郵的主題是《貓的前生是小姐》。
小妖,你是什麼樣的一個女人?為什麼你會那麼痛苦?你的痛苦像魔鬼一般潛伏在你心靈最脆弱的那一根神經處。
想到了你的眼睛,有點像貓。幼時我最喜歡與貓親嘴,我深深地愛著它,因為我的母親告訴過我,貓的前生是小姐。看你在我懷裡的樣子,看你瞳子裡流出的眼淚,我想到了那只貓。
你說你是一個歌女,所以崇拜寫字的人,認為我們品味高尚,可是小妖,你錯了。我有幾個好朋友,都是所謂的文化人。一個見女孩便要交換電話,然後逐個擊破,他常常與我交流心得,盡管我什麼精彩的故事都沒有,他會在做完愛後打電話給我,說他今天是如何如何的爽。還有一位,身邊美女如雲,但都與他無關,也有願意與他上床的,還沒解掉扣子便一本正經地說,上我可以,但不能講出去,好歹我也算個影視名流。但我這位朋友卻一下子變得陽萎起來。
你很女人地向安檢處走去。我慢慢地踱到一邊,偷偷地看你安檢。本來我想擁吻你一下的,但我們都沒有,很絕情的樣子,這有點像我們骨子裡所滲出的那種虛偽,即使在乎也會作無情狀,有點像迪克牛仔歌詞裡的味道。
然後我昏天黑地般睡了。睜開眼我以為自己在做一場根本沒有發生的夢。打電話給你,你說,別煩我,我在睡覺。原來這世界上如我一般疲憊的並不只我一人。
我笑了。小妖。
其實,我很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