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須打開電視,唱機或者調頻電台,任何一樣能夠發出聲音的機器,我得讓我的房間裡有一點兒聲音。我太孤單了。我的冷清的房間和冷清的我。我想我要瘋了。
——2000年1月20日
念兒從海口回來以後就開始喜歡說話,念兒每去一個城市都會帶回來一個壞習慣,念兒從廣州回來以後就開始喜歡堡湯,念兒從上海回來以後就開始喜歡購物,我不希望念兒再去什麼地方了,她的壞習慣會越來越多。
念兒打電話問我在干什麼。我說我在為我的新主頁調格式,已經調了兩天了。
念兒又問我什麼叫做WINZIP?我說你真幸福,你開始用電腦就已經有WINZIP了,我那個時代可是除了CCED什麼都沒有呢。念兒說我從一開始就遇到了CIH,你那個時代有什麼?我說不跟你這個電腦盲廢話了,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念兒說,為什麼我能收到E信,卻發不出去E信。
我盡量說得通俗易懂,我說,發郵件用的是SMTP服務器,收郵件用的是POP3服務器,一般來說,這兩個服務器的IP地址是分開的,如果你能收到信,那就是說你的POP3是好的,如果你發不了信,那就是說你的SMTP有問題。
念兒茫然地看著話筒。
我想我還是什麼都別說了吧,無論我說什麼她都會很茫然。我就說,總之,你的電腦壞了。
念兒就說,那麼我搬到你這兒來住吧,我需要每天用電腦,我需要它。
然後念兒就搬過來了,而且她把她的狗也帶來了,她說我太閒了,會有很多時間喂她的狗,而且總有一天,她得把它托付給我。
在我們說話的時候,小念一直看著我。小念還沒有女朋友,小念經常坐在那裡發呆,看風景。念兒說小念真寂寞啊,可是小念是這麼好的一個孩子,小念很帥,也很乖,惟一的樂趣就是看電視,可是到現在小念還找不到女朋友。
念兒說小念以前有過一個青梅竹馬的女朋友,一起長大,一起玩的女朋友,可是小念的女朋友在去年結了婚,念兒給小念找別的女朋友,找了很多,可是小念看都不看一眼,直到小念以前的女朋友生了寶寶,小念還沒有找到女朋友。
念兒很傷心,念兒說小念這一輩子都要打光棍了。我安慰她說,這有什麼關系呢?這說明小念專一嘛,這樣的好狗哪裡還找得到?
名字叫做小念的好狗就在旁邊聽著,一聲不吭,在我和念兒都哀怨地望向它的時候,它轉過身去慢慢地走開,背影還是那麼寂寞。
小念這次和念兒一起搬過來住了,我想我以後每天都得按時喂它,我真可憐。
從海口回來喜歡說話的念兒告訴我,她的這一生裡有兩個男子,一個喜歡穿黑衣服,一個喜歡穿白衣服,都是很英俊的男子。
我說念兒你看張愛玲看瘋了,你這一生還沒有過完呢。
說這些句話的時候我們都在醫院裡,我的脖子上豎了一個堅硬和奇異的東西,它支撐著我的頭,不讓它掉下來。
之前,我一直都以為我的頭就快要掉下來了,我整天都這麼想,我認為那一天遲早會來到,我正在吃飯,或者正在說話,可是很突然地,我的頭滾下來了,像光盤游戲裡的妖怪。於是我經常雙手捧住自己的頭,希望能減輕脖子的負重,可脖子還是很疼,越來越疼。
再到後來,我的頭倒是沒有掉下來,只是我的左手臂徹底沒有了知覺,那是一個正常的早晨,有明亮的太陽,我一醒過來,事情已經發生了。
我躺在床上,忍受著無法言說的疼痛和恐懼。我清晰地記得,昨天我睡不著,用我的電腦聊了一晚上天的念兒鬼鬼祟祟地翻箱倒櫃,找了很多藥騙我吃,當然她沒有成功,而且還被我罵了一頓。
我仍然睡不著,我翻來覆去,突然就看見一個男人坐在我的床沿上,我尖叫了,當然尖叫也是無意義的,因為我也知道當頸椎炎發作的時候我會有幻覺,幻覺當然是不好的,它使我無法分辨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如果我看見有男人坐在我的床沿上,而它卻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幻覺,一種不是幻覺。疾病使我把幻覺和現實攪到了一起,我拿不定主意的時候就不得不尖叫。我痛恨疾病。
念兒陪伴著我,她沒抱怨什麼,可我知道她就快要容忍不下去了。
新人類的新友誼其實只是說,年齡相仿的幾個女人,受教育程度類似,生活體驗類似,並且喜歡看同出產地的時尚雜志,用同品牌的護膚彩妝,那麼她們就會經常在一起,她們一起逛街,一起喝咖啡,一起討論男人,當然她們從沒有想過還要一起上醫院,盡管醫院也時常出現,但通常只與鐵牙或專業臉部護理有關,如果只是陪著在醫院做普通的牽引,她們就會很不高興,露出難看的嘴臉。
我從二十歲開始,每年都得一種病,第一年是頸椎炎和腰肌勞損,第二年是胃潰瘍,第三年是間歇性的妄想症,第四年才剛剛開始,我希望我不要再得新的病了。
我身為一個過於年輕的老病號,在醫院裡享受最優惠的待遇,那些英俊的醫生們啊,他們都認得我,他們在私下裡秘密地打了一個賭,他們說,在十年之內她必然地會腰椎間盤突出,另一些則對時間提出了否定,他們認為要更早一些,比如五年之內。
當然這些毛病都是寫出來的,可我寫了這麼多字,卻總是吃力不討好,我剛剛翻到了一張都市報,我看到了一句話:“釘在‘70後’女作家商業寫作的恥辱柱上。”
我希望有一個好女人自願地被“嚴肅的寫作”釘到恥辱的柱子上去,她承擔我們所有的罪,而那個女人最好不是我。
現在我除了眼珠子可以動,其他都動不了,於是我只能靜聽念幾盡情地說話,念兒說她的這一生裡有兩個男子,一個喜歡穿黑衣服,一個喜歡穿白衣服,都是很英俊的男子。
念兒說話的聲音很高,可我們都不擔心別人會聽到什麼,我與念兒相處多年,我們有自己的語言,那些繁瑣的字母代號和跳躍的敘述,只有我們才明白。就像我們在網上,我們管所有的男人叫DD,所有的女人叫MM,當然那純粹是為了快捷地敲鍵盤,因為所有的大俠們寫中文字都太慢,而我們在網絡上的每一分鍾都是要付錢的。
我的每一分錢都用來閱讀網頁,有一個今日作家網,由我們的組織操辦,裡面有很多免費的小說和新聞,可是很多被隆重推薦的大牌們,他們從不用電腦,更不用說網絡,他們絕不會知道自己的臉及作品做在網頁上會有怎樣驚人的效果。
我聽說用筆在紙上寫字會有一種思想感情,或者這麼說,用筆在紙上寫字會有一種強烈的氣流溢出,於是寫作的同時又可以鍛煉身體,如果真是這樣,寫字就又是一種奇異的氣功。於是我嘗試了一下,筆卻使我的手指非常累。
當然這也是現實,我們從一開始就使用電腦寫字,使用網絡查資料,而老一代的寫作者們,他們會為網絡的侵權行為生氣,盡管那不全部是網絡的錯。我不生氣,我熱愛網絡,我非常耐心地等待網絡規則。
我知道會有很多人罵我,當然無論他們罵我什麼都是有理由的,我總是出現得不合時宜,就像很多年前有人聯名狀告網絡侵權的時候,我卻公然在一家北京報紙上說,大家不要生氣,請不要生氣,合適的規則會出現,不會太久。所以很多時候我真的很笨。
我還在新世紀來臨之前賣出了我的六十萬字小說的電子版權,一切正如那位從事電子版權交易的張經理所說,“今後一旦國內網絡趨向正規化,電子商務迅速發展,網上書店—一開張,我們還有什麼可賣的呢?難道都先匯一筆美元到國外去,再把作家們的電子版權買回來?”
可是我很滿意,我一丁點兒也不覺得我把自己賣賤了,盡管他們給的實在是太少了,我曾經以為他們會用美元付款。可是我很滿意。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我已經在網絡上搜索到了很多很多與自己有關的網站,而裡面大部分的網站都是我從來都沒有聽說過的,我相信還會越來越多,這已經是事實。我找不到律師去告他們,我也不知道他們在哪裡,而且我很怕律師,我從小就很怕和律師說話,所以我只能把自己已經暴露在網絡上的文字全部都賣掉,也許買方會統一解決掉那些紛爭,如果他們能夠因此而賺一筆大錢,就更好了。
我還對自己說,現在我只有24歲,我賣出的是我24歲以前的小說,以後我會寫得更好,我還年輕。這樣,我的心裡就好過起來了,至於其他的寫作者,我不是他們,所以不知道他們會怎麼想。
所以當電腦專家郭良先生批評我的時候,我仍然振振有詞,最後我居然使用網絡語言,我說,懶得說啦,閃樂。
所以念兒也有念兒的語言,能聽懂念兒語言的只有兩個人,現在這兩個人分布在中國的廣州和常州,就是過春節,她們也互相見不著。
念兒曾經很落魄,她孤單一人,連我都不太願意答理她。
這時突然出現了一個像她父親那樣愛她的男人,他帶她到南方最好的城市買衣服,不過那個時候他們雙方都不太明白對方要干什麼,他們曖昧得很,他們走在街上,可是靠得不很近,晚上吃過飯,他們也各自回各自的房間,直到現在,那個男人仍然像父親那樣愛著念兒,他給她一切她要的,可他從沒有碰過念兒的一根頭發。
所以那個男人,從總體上來說,他是一個好男人。
所以那樣的男人是每個女人都向往的,既安全,又實惠。
他們一起來到了白衣男子的店,念兒去挑衣服,而那個像父親一樣的男人則坐下,開始翻報紙,喝茶。白衣男子很年輕,而且像一切言情小說裡所說的,他英俊極了,除了頭發和眼睛是黑色的,其他的一切,全是白色,他穿一身白,那種面料,有著無法言說的魅力。在他的店外面,停著他的白顏色跑車,白得眩目。
店裡所有的服裝都來自他的設計,只兩種顏色,黑與白,它們配在一起,很奇異。有一種M2,也只有這兩種顏色,它們是世界上最好看的顏色,我有一模一樣的M硅鞋,一雙白,我穿著它談理想,很正經,一雙黑,我穿著它什麼都可以干,除了談理想。
念幾只喜歡紅,念兒二十年來穿的戴的都是紅,念兒就是穿了慣常的一襲紅去了白衣男人的店,可就在那一刻念兒突然覺得紅是一種俗氣極了的顏色,念兒需要立即就從架子上拿一片白罩住自己。
念兒的腦子裡已經一片空白了。念兒是一個經歷豐富的女人,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種,如果一個男人,可以讓念兒在一瞬間就腦子裡一片空白,那麼那個男人一定是個少見的尤物。
念兒買下了一套衣服,而且是自己付賬,那是一套難看極了的設計,可是貴得驚人。
所以那個男人,他一定不是靠賣衣服來養自己,因為我從沒有聽說過他的牌子,而且太好看的男人,通常會有些別的捷徑來完成事業。
念兒選的是一款很長很長拉鏈的裙,那條拉鏈被白衣男子設計在裙的背後,也許所有的男人都喜歡這種設計。
在我和念兒最喜歡的DEBEERS鑽石廣告裡,這款設計就出盡了風頭。一個化好了妝做好了頭發的女人,站在鏡前穿深藍長裙,她試圖自己解決好拉鏈,可她試了幾次,那條拉鏈仍然很頑固,此時,一個男人走近她,輕輕抬手,拉鏈就被漂亮地處理了,女人回眸淺笑,手指間有亮光在閃,是他們的愛,一枚鑽石戒指。就這樣。
我和念兒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每次行文至此,我們就會倒抽一口冷氣,陷人沉思。年輕一點的美女,只要自己願意,就會有很多像父親或者不像父親的男子奔過來為她們拉拉鏈,而我和念兒的心都太堅硬了,我們每次為自己拉拉鏈都要出一身汗,我們的指間也沒有華貴的光,即使只一閃。
可我們也經常脆弱,我們也經常地想,只要有一個男人,他肯為自己拉一回拉鏈,那麼,就應該嫁給他。
想想而已。我們都太堅硬,念兒每晚都在西餐廳彈鋼琴,我每晚都坐在電腦前寫字,我們都很想活下去,不然我們不會那麼折騰自己。
白衣男子親手設計的拉鏈給我們的念兒帶來了一點小麻煩,可當他滿懷著歉意為客戶整理衣衫的同時,拉鏈又變化成了小機遇。
念兒敏銳地感受到了那只手的溫情,像水,輕柔地從背部滑過去了。
像做愛前的撫慰。
念兒希望時間靜止,水在流,永遠在流。他果真停留住了,也許是因為念兒的美。
只是手,只是一只手,卻是全部,就像在電話裡做愛,很多時候遠遠好過真正的做愛。
我和念兒都還很年輕的時候,我們很空閒,每天看盜版影碟,有一部很好看的電影,產自70年代初的美國,那個時候我們還沒有出生。
我們坐在沙發上,看到一個小女孩,她夢見有斑點的豹,於是她醒來,看見自己的父母在燭光中做愛,她嚇壞了,她尖叫,然後奔跑,然後她長大了,過放蕩的生活,她被帶人交換性伴的俱樂部,沉醉在很多手和腳中。
我和念兒坐在長沙發的兩端,我們緊張得很,誰也沒有動一下,直到很多年以後,我看一本口述實錄的書,書裡說,70年代,人們以一種對待哲學的態度對待交換性伴侶這種事情,與陌生人性交後,他和她會起身與對方握手,並且很正式地介紹自己。我一點兒也不吃驚,因為很久以前我和我的女伴念兒,我們一起看類似的電影,出了一身汗。
電影中的那個女人後來被拐騙到很遙遠的地方,她終於逃出來,在太陽下,她奔跑,她以前的情人奇跡般地出現,她以為她終於得救,她不知道做什麼好,於是她和她的情人找到一個電話亭,他們在電話亭裡做愛,然後,那個男人整理好襯衫,棄她而去,女人獨自站在原地,在太陽下,這時,追捕女人的龐大隊伍出現,他們向她包圍過來,而她只是望著她的情人離去,她的眼神,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記得她的眼神,記了很多年,並且會永遠記下去。
後來我對愛情很迷憫的時候,我問一個經驗豐富的老男人,我說是不是我學會了煲湯,我就會抓住男人的心。他笑了笑說,男人喝完了湯,然後該干什麼還干什麼去。我聽了以後對愛情很失望,我發誓我一輩子都不要煲湯。
而念兒煲一手靚湯,念兒說過她最大的夢想就是與會喝湯的男人在金子做的床上做愛。
我說,我的夢想就是我在睡覺前看見床頭櫃上有一沓人民幣,我摸摸它,覺得很滿足,我最大的夢想就是第二天那沓人民幣還在,一張都沒有少。
所以我和念兒不一樣,念兒永遠活在神話中,我比她現實得多。
但是念兒運氣好,她找到了一個父親,那位父親帶她出去買衣服,她在店裡又看到了一個好看的白衣男子,她被那個男人的相貌迷惑住了。
這個時候黑衣男子出現了,他的身邊是一個美得可以用驚艷來形容的女子,但是她分明要敲他的竹槓,她像一只蚌那樣張開翅膀撲向那些衣服,她什麼都要,這也要,那也要。
她的樣子太饑餓,於是店裡所有的人都放下了正在做的事情,望著她。念兒沒有什麼表情,念兒也是個女人,念兒說過她什麼紅眉毛綠眼睛都見識過,所以她從不驚奇。
黑衣男子很年輕,而且像一切言情小說裡所說的,他長了一張什麼都無所謂的臉,除了他耳垂上的那些環是銀白的,其他的一切,全是黑的,他穿一身黑,那種面料,有著無法言說的魅力。如果念兒往店外面看,就會看到白顏色車的旁邊,新停了一部黑顏色車。
現在好了,兩個男子,他們都出現了,除了顏色不同,其他的,他們一模一樣。
黑衣男子看都不看一眼那個正在瘋狂購物的女人,他神秘地笑,然後環顧四周,他看到了一身素白的念兒,他專心地望著她,一直望著,一直望著,再也沒有移開過。
那是一個壞透了的男人。念兒後來說,他一點兒也不在乎身邊的女人,他不在乎錢,也不在乎女人,他純粹就是為了應酬她,她要來,他就帶她來了,她要買什麼,他就由著她買,可他一點兒也不在乎她,他只認為那女人是一只寵物狗,因為她是寵物,所以他什麼都滿足她,可是他從心的深處歧視她。
然後呢?我說,你說的只有感受,沒有故事,我想知道接下來的故事,那個撫摸你的白男人,那個盯著你看的黑男人,那個坐著喝茶的父親男人,他們接下來做什麼?
什麼接下來?念兒說,接下來我就回家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是還給你捎了個銀手鐲回來嗎?
我說念幾你閉嘴,你說你這一生只有那兩個黑白男人,而那兩個男人卻在同一地點同時出現,他們一個趁著職務之便摸了你的背,另一個則色迷迷地望了你半天,一個小時以後他們全部都消失了,從此以後你再也沒有見過他們……你以為你在寫小說啊?
我太生氣,生氣使我暫時忘卻了脖子的疼,我沒有來得及說更多的話,念兒飛快地收拾了一下她的東西消失了。
夜晚,我去念兒彈琴的西餐廳找她,我想知道,念兒工作時的樣子,我坐著,聽她彈那些軟綿綿的曲子。
〔念兒在八點整有十分鍾的休息時間,她走下來陪我說話,她暗暗地罵我,她說,你真蠢,你到這兒來干什麼?你知不知道坐在這兒也要花錢?
我說念兒你放心吧,我只要了一杯水,他們只問我收了抬塊錢。
念兒仍然露出了十分心疼的表情,於是我安慰她,我說,我又沒有在這兒點菜,我知道你們餐廳的菜出了名的難吃和貴,可是念兒,為什麼每天還有這麼多的人來呢?
念兒說,因為這兒可以開超出消費范圍的大面值發票。
然後我說,那麼為什麼那麼多洋人,他們也喜歡這兒?
他們又不要發票。
念兒說,因為他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吃什麼。
這時我們的旁邊出現了一個肥胖的德國男人,他的臉很巨大,鼻子很紅。他說,兩位小姐可不可以陪我們喝一杯啤酒。
念兒說對不起我們不會喝酒。
那麼,那個巨大的男人說,喝茶可以嗎?陪我們喝茶可以嗎?
對不起我們也不會喝茶。我說。
念兒的領班跑過來,我看見她的嘴在動,我不知道她說什麼,我只看見她的嘴,塗得很紅,說起話來那片紅越來越紅,遮住了她的整張臉。
然後,很突然地,念兒站起來,走到旁桌,她飛快地端起一杯啤酒,灌了下去,然後她飛快地回到鋼琴前,繼續彈琴。
我坐著,茫然得很,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可我又不能自己走到念兒和鋼琴前,問她,你干什麼?
我只能等在原地,望著遠處的念兒,發呆。
九點,念兒下班。念兒說,你知道嗎?剛剛坐在我們旁邊的那桌人。
我說,那桌德國人?
念兒說,不是不是,是坐在你身後的那桌男人,他們說,快看快看,那兩個女人在跟老外談價錢呢,六七百就可以談成一夜了。
我回頭,那張桌子空空蕩蕩,人早已經走了,只有他們吃剩的殘菜盤子層層堆著,一片狼藉,丑陋得像一堆屎。可我一丁點兒也沒有聽到,他們說什麼,我什麼也沒有聽到。
我說念兒你這個蠢女人,你為什麼不早說,你早說我去踢翻他們的桌子。
你踢什麼桌子?念兒疲倦地一笑,說,我們不就是像他們說的,陪了酒了?
我說,你他媽才陪了,我可沒有。說完我就開始後悔,於是我又說了點別的,我說念兒你被剝削了,其實很多生意都是為著你來的,他們只為了看一看你的樣於。
念兒還是哭出來了,念兒邊哭邊說她頭痛。
我說怎麼會?我整夜整夜頭痛是因為我坐在電腦前寫字,你整天彈鋼琴,為什麼會頭痛?
念兒還是說她頭痛。
我仔細地想了一想,然後問她,你吃了什麼古怪的東西沒有?
念兒也仔細地想了想,說,沒有,我只是長智齒,太疼,所以昨天我去拔牙了。
就這些?
就這些。
好吧。我說,我頭痛,因為我整夜寫字並且整夜接電話,我每天每時每刻都接電話,後來我右邊的太陽穴痛得快要裂開了,我就把慣常戴在左邊耳朵上的耳釘移到右邊耳朵上來戴,後來再有電話來,我再試圖用右耳朵聽,那個耳釘就會把聽筒隔開,我就再也不能用右耳朵聽電話了……
有什麼效果嗎?念兒問。
當然。我說,自從我換過耳釘以後我就不再偏一邊痛了,我的左太陽穴也開始痛,兩邊一平衡,痛就輕緩了。
念兒說,可我們不一樣,我的痛是從神經開始,我感覺得到,我的神經在一跳一蹦地,像一根線,馬上就要斷了。
我笑了笑,我說念兒我們不要去想太復雜的東西了,我們看周星馳的電影吧。那時候已經凌晨兩點了,我最喜歡在凌晨兩點看電影,我一直在等那個鏡頭,我就等周星馳說“一萬年”,我就可以哭出來了。我看了幾十遍了,每次我都哭得一塌糊塗,我覺得我很丟臉,我看周星馳的電影,可是我哭了。我真丟臉。
這次我在沙發上就哭出來了,我哽咽得喘不過氣來,差一點憋死。
念兒不哭,念兒很耐心地問我,到底至尊寶是先遇到了紫霞仙子,還是先遇到了白晶晶?
我說我不知道。
然後念兒很向往地看著周星馳的臉,說,我從來也不知道年輕男人的愛,那會是什麼樣的。
我說,念兒你真傻,年輕男人沒有錢,也沒有車,他們只買得起一捧花。
然後我關掉電視去睡覺,而念兒又開始用我的電腦上網,與陌生人聊天。她已經加人了網絡社區,給自己買了一套小洋房,她給自己找的網絡職業是一家時裝雜志的副編審,她在網絡上也養了一條名字叫做小念的寵物狗,她每天都買彩票,她還有一個網絡男朋友,他們感情很好。
我試圖在睡前與念兒說話,可是她不理我。我就寫了一張便條貼在打印機上,我在便條上說:我知道你已經上癮了,可我實在也做不了什麼。有時候網絡是一種負擔,又是一種精神鴉片。別忘了明大一早去買牛奶,巧克力的那種,你已經把我冰箱裡的牛奶全都喝光了。
寫完,我上床,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我接到了電話,我趕到太陽廣場,他們對我說,你認得這個女人嗎?他們把念兒指給我看。我點頭。他們就說,這個女人從凌晨五點開始就站在太陽廣場,她請每一個路過的人吃飯。他們說實在看不出來她有什麼病,因為她打扮得很時髦,可是她固執地要請每一個陌生人吃飯。
我們只能檢查她的手提包,他們說,我們只找到了你的電話號碼。
念兒不說話,念兒的兩只手臂被他們緊緊扣著,但是她不吵也不鬧,樣子很健康,像她平常的樣子。
這次是我陪著念兒去醫院,醫院很近,可我卻覺得它很遠很遠,那段路,我們怎麼走也走不完,我叫了輛人力車,念兒很輕盈地坐了上去,像我們平時逛街的樣子。我和念兒很聰明,我們都知道的士起步價要拾元,而人力車只要五元,還可以看風景。
我們坐在人力車上,念兒說,我們去哪兒?
我說,我們去看病。
念兒平靜極了,念兒說,哦。
我從來也不知道年輕男子的愛,那會是什麼樣的。念兒又說。
我說,念幾你真傻,年輕男人沒有錢,也沒有車,他們只買得起一捧花。說完以後我開始哭,我想我哭是因為我和念兒一樣,我們都很想知道,年輕男子的那一捧花。即使只有一捧花,也還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