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潔茹隨筆 正文 從這裡到那裡
    CD(北京)

    CD在東三環路上,有很多硬木椅和方格桌布。我們還趕上了一支樂隊的演出,他們發出了震耳欲聾的聲音。

    我和我的女朋友坐在一起,那是很怪異的感覺,很久以前她來到了北京,除了她做的節目偶爾會賣到我們的調頻電台,沒有任何她的消息。現在我們坐在一起,好像我們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我們自己的城市,我們還是在老地方,坐在一間小酒吧裡,無所事事。

    她坐在那裡,抽很多煙,喝很多酒,我為她擔著心,但我說不出來,我只是注視著鼓手的手指,細棒翻滾得很快,出神入化。

    我去化妝間,我看見一個孩子,深褐色的頭髮,背著雙肩包,對著手提絮絮地說話,我不知道她在說什麼,我發現我和一切都格格不入,酒吧,酒吧音樂,還有酒吧裡打電話的孩子。

    褐色頭髮的孩子和她的父母一起出去了,她走在最前面,什麼都不看,仍然背著她的雙肩包,從我的身邊走過去了。

    酒吧外面有露天的咖啡座,慘白的塑料圓桌和圈椅,圍在木柵欄裡面,木頭已經很陳舊了,纏繞著綠色的枝蔓,都不是真的。北京深秋的夜晚已經很寒冷了,沒有什麼人再在外面,這裡卻坐著很多人,夜了,看不分明他們的臉。走過那些柵欄和桌椅,他們中有人說話:「小姐,要CD嗎?」

    我們走開了,沒有搭理他。他又問了一句:「小姐,最新版的CD,挑一張?」

    我們已經走到大街上了,我回頭張望,什麼也看不見,只有CD的燈火,繁花似錦地閃著亮光。晚上很冷,沒有人會坐在外面。

    Friday(北京)

    他們說,坐在兆龍飯店的Friday喝可樂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很大的一隻紙杯,坐在那裡消磨時間,有音樂聽,有衣香鬢影可看,可樂喝完了還可以再續,他們說。

    我約了人去那家飯店,小姐把我領去了另外一個地方,它的名字叫做獵人酒吧,那真是個冷清的酒吧,播放許美靜說話的聲音。直到出了酒店我才知道真相,可惜太遲了,我明天就要離開北京了,我始終沒有知道坐在Friday裡會有怎樣的幸福。

    豪富門(北京)

    我侷促地坐在長桌的一側,我很緊張,我情不自禁去看酒廊小姐碎花細布圍裙下面圓潤的腿,我看了很多回。

    坐在我對面的長髮男子,他說他剛從德國回來,他優雅地舉手,小姐很快就貼近來了。他告訴她,茶杯裡有水又有油,我也看那杯茶,我什麼也看不到。

    小姐天真地看他,那真是一張年輕而且飽滿的臉,她有點不高興,因為她說:「先生,要不要換一杯?」她大概並不想真的去換,如果她樂意的話,她可以馬上就端著那杯有水有油的茶消失,但是她沒有,她貼得很近,她說:「先生,要不要換一杯。」果然。

    長髮男子吃了一驚,但是他很優雅,他說,不用了。我總是不明白,他要做什麼。我的一個女朋友,她發了瘋地愛他,就像我在二十一歲,我也發了瘋地愛他,現在我們都老了,我們已經不再愛他了。

    啤酒杯就像我的一隻透明長頸瓶,我用它裝馬蹄蓮,後來沒有人再送我花,它太空,我就往裡面插了一支筆,瓶底有過一顆假馬來玉戒面,我把筆投進去,就能聽到筆尖和戒面碰撞發出的聲音,「啪」的一聲。

    冰涼的黑啤酒。我再也沒有見過那麼濃那麼釅的黑,它們在玻璃杯裡安靜地躺著,默不作聲,但它們給我愉悅,非常愉悅。一些水珠不知道從哪裡來的,聚集在啤酒杯的表面,當我撫摸玻璃的時候,水珠滾落到了杯子的底部,木頭上濕了一大片。

    卡佛的短小說影響了我的感受,我坐在酒廊裡,看著小姐,當然我從不喜歡女招待這個詞彙,我也從來都不會用它,我就會看見一個胖女人俯下身子往冰淇淋桶舀冰淇淋,她化過裝的丈夫坐在角落裡,緊張地盯著她的胖小腿。卡佛和卡佛的小說影響了我,讓我坐在酒廊裡情不自禁看小姐的腿。

    我只喝了一口,顏色那麼漂亮的黑啤酒。我想起了揚,他最初並不喝酒,他來到特魯維爾,開始在早晨喝酒,在傍晚喝酒,他們一起喝,從早到晚,只是喝酒,我相信他喝的第一杯酒一定是康帕裡苦開胃酒,那種酒讓他嘔吐,一定是的。可是他那麼愛杜拉。

    天水雅集(南京)

    要了一壺菊花茶,他給我加糖,加了一勺又一勺。他們在談論他們中間有一個人寫的小說:王資要了一杯茶,續了無數次水,直到水變成了白開水,淡而無味。

    我的茶涼了,糖沉澱在杯底,像凝固了的陳垢。

    半坡村(南京)

    半坡村在青島路上,我至今還記得它,我在那裡見到了我小時候的偶像。他走過來,我就發抖,我抖了很久,最終也沒有平靜下來。他的小說和他的臉不太一樣。

    後來,我坐在那裡,忽然發現一切都沒有意義,我決心要打一個電話,我用他們的台式電話機,我撥了很多次,沒有通,一個短髮女人,眼睛很亮,她站在吧檯後面,幫我撥那個號碼,撥了很長時間,電話通了,就這樣。

    後來來了很多很多人,這個人,那個人,現在我連他們的面孔都不記得了,我有很多事情都忘記了,只過了一兩年,我就什麼都忘了。我們坐在一起,口是心非地閒聊,進來了一群韓國學生,吱吱喳喳地說話,沒有人聽得懂他們說什麼,他們坐了會兒,又出去了。

    後來,有一對夫妻坐在我的對面,他們凝重地注視菠蘿比薩,他們操作刀叉,手指像花朵一樣美麗。我注視他們,我在想,我是不是應該結婚,今年?明年?

    後來,我和我的情人吵架,我們的臉都很難看,我要離開,他要留下,我們正在吵架,我不想見到任何人,可是任何人都坐在那裡,他們都憂愁地看我,希望我不再邪惡。他的朋友的妻子對我說了很多很多話,讓我對愛情執著,可是我已經不太清醒了,我什麼都聽見了,我什麼都沒有聽見,我們都站著,我知道她和我一樣,我們很疲倦。

    直到我們都走出去叫車,有一個人從暗處走過來,說,你還好嗎?我什麼都沒有說,我把頭別過去,我知道我的眼淚就要掉下來了。

    Manhattan(南京)

    我和梅芸一起住在南京,我們早晨出去買報紙,中午吃火鍋,下午在大街上走,到深夜,我們就出去找一個人多的地方消磨時間。我們每天都這麼過,但是我們不快樂。

    在南京的最後一個晚上,我們叫了輛出租車,我們說,請載我們去最近的娛樂場。三十秒鐘以後,我們到達了Manhattan,它就在我們住的地方後面,可是我們付了七元人民幣,為了找到它。

    你看他們,都那麼高興,沒煩沒惱。梅芸說完,到地板中央去搖頭。

    我一個人坐著,喝了兩杯酒。我已經不太清醒了,這時候有一個男人坐到我的旁邊,他說,別人都高興,為什麼你要不高興。我講一個故事給你聽,你就會高興起來了。

    從前有一隻小狗,它很想當兵,於是它去考試,但是它的體重太輕過不了關。小狗傷心地回家,在路上它遇到了一隻蜜蜂,蜜蜂說,小狗你為什麼不高興?小狗說,我想當兵,但是我太輕。蜜蜂說,我來幫你,我藏在你的耳朵裡再去考試。這一次小狗的體重剛剛夠過關。主考官覺得很奇怪,終於在小狗的耳朵裡發現了蜜蜂,主考官說,咦?蜜蜂你在這兒幹什麼?蜜蜂說,我在給小狗講故事呢。

    我還是不太清醒,我說,我又不認識你,你為什麼罵我?他說,你真聰明,但我不是要罵你,我只是想讓你高興。你高興了嗎?

    我搖了搖頭,不再看他,我開始看地板中央的男男女女,他們都在搖頭,高興極了。

    天茗(南京)

    他們說,他和她很曖昧。然後我們一起走進了天茗,樓梯的級太多,又太高,所以我要去天茗,我就要很清醒,不然我就會從樓梯上滾下來,當然那是很多人都期望發生的,可是有時候我真的不能控制自己,我非常地警惕南京男人,可是我又很想靠近他們。

    我一直都認為天茗是主流的茶樓,非主流的,也許他們去半坡村。

    我剛剛被攻擊過,可是我什麼準備也沒有,我只是發了一會兒呆,然後憂愁。

    他們說,你們這些年輕的孩子,你們永遠都不能野蠻和粗暴地對待我們,我們不要這種屈辱的受辱,我們是知識分子。

    他們說,傳統是永遠受到迫害的。

    他們說,世界是我們的,還是我們的。

    他們說,我們鬥爭,鬥爭到底。

    於是我說,好吧好吧,如果你們是學術的,是思想的,那我們是什麼。

    我被主流攻擊了,在此之前,我一直都以為自己很主流,我從不抒發惡念和頹廢,我熱愛生活,可是我親愛的地下們,他們一直都認為我故意地熱愛生活。

    現在好了,主流們說,你是非主流的,地下們說,你是非地下的,現在好了,我是什麼。也好。

    於是我又說了一遍,一切腐爛的東西,都應該扔掉。

    只是,底下裡有蒼老的聲音,他說,你終有一天會明白,純文學是永遠不會被消滅的。說完,吃吃地笑。老傢伙們都笑起來,高興極了。

    我看著曖昧的他和她,他們很安靜,互相不看對方,可是吃過三旬茶後,他們動起來了。果真是很曖昧的,我在心裡想,如果這個男人是地下的,這個女人是主流的,那有多麼好啊。

    旭日東昇(南京)

    我在網上有個叫myou的朋友,myou不大通文,每一封電郵都充滿了錯別字,myou要我給他的信息產業公司起名字,名字要突出世紀之初的意思,要有遠大的思想,宏大的解釋,還要上口和便於記憶,比如北大方正。我給myou回信,我說就叫旭日東昇吧,像征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什麼意思都有了。myou說你開玩笑,那是一個很墮落的地方。

    我和一群孩子去過那裡,她們固定地給服裝雜誌寫時尚評論,可她們表面看起來很不時尚。我們去旭日東昇跳舞,裡面熱極了,我剛剛染了澄黃的頭髮,非常得意,當然我並不知道兩天以後我就會被組織找去就頭發問題談話,所以我非常得意。

    有個孩子,她堅持不跳,她坐著,幫我們看守衣服,我總覺得對她不住,所以我隔幾分鐘就去看她,後來她說,你一直來看我,都看得我煩死了。

    於是我不再看她,我看別的什麼地方,我就看見了吳晨駿,他穿了一件很厚的毛衣,頭頂在冒熱氣。

    清心雅敘(常州)

    我有了錯覺,以為我還在南京,世界上再也沒有那麼相像的兩家茶樓,它們一模一樣,我推門,門上有鈴鐺,它也一樣,黃銅製造,右邊那個角有點破。我把它的老闆叫過來,我說,告訴你,你這個茶樓和南京的天水雅集一模一樣。他不高興地看我,他說,可是你為什麼要說出來呢。

    服務生上樓梯,樓梯正對著我,我看著她的背影,她長得很高,背就有點駝,在轉彎的地方,她摔倒了,台階很滑,我知道,她又是個新手,她一定會摔倒,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她弄翻了六套15美元的玻璃杯子,她馬上蹲下來,收拾那些碎片,她的肩膀很瘦弱,她的手破了,她有點不知所措。領班急急地跑過去,低聲斥責她。我把記事本拿出來,按換算的鍵,得出一個數值,我對坐在對面的梅芸說,她兩個月的工資沒有了。梅芸笑了一聲,沒有說話。

    我往右邊看,我知道那邊的牆壁,同樣地,也會有一頭把鼻子捲起來的象,穿小背心的象說,Nosmoking。

    於是我們只抽了一棵煙,然後我們來到外面,走了很多路。

    梅芸喜歡管一根煙叫一棵煙,我始終不明白那是為什麼,後來我就變得和她一樣了,我們和誰都沒有話說。梅芸在接電話,她的男人很關心她,也許他更關心的是她肚子裡的孩子。我抽了一棵煙,煙氣是青色的,像妖怪,裊裊地飛來飛去。我有了錯覺。

    老房子(常州)

    演出很糟糕,音響都燒起來了,我坐在一群太太們中間,在必要的時候尖叫。我已經很煩惱了,我在太太們中間發現了領導的女兒,她看起來那麼端莊,我在樓梯上發現了我的前一任情人,他變得很胖。我已經很煩惱了,於是我和樂隊一起到老房子喝酒,我們要了一瓶紅酒,可是我一口都喝不下去,我到了晚上就會很痛苦。以前我總是早晨醒來就厭世,到晚上才開始熱愛生活,可是現在,我在晚上也厭世。

    梅芸從海口回來的第一個晚上,我和文雅陪她在老房子裡吃了一碗烏冬面,眼淚都掉下了。

    很多年前我們曾在老房子裡燒過一塊綠格子桌布,老闆沒有把那塊布打進我們的帳單,所以我們又燒了第二次。我們解釋說那是一個行為藝術,名字叫做老房子著火。

    後來文雅去了廣州,梅芸回海口,我一個人坐在老房子裡,要了一杯冰水,我背對著舞台,歌手上台,寥寥落落地鼓掌,然後他開始唱,在吉他的間歇中我聽見了一絲熟悉的歎息的聲音,我轉過頭去,我發現了一個長頭髮男人,他是文雅以前的愛人。很多年以後,他唱的還是當年他為她寫的歌,歌的名字叫《罷了罷了》。

    四季紅(常州)

    他說他特意挑了小眉小眼的女人,給她們穿素色旗袍,衣襟上的蝴蝶盤扣要生動地飛起來,給她們戴叮叮鐺鐺的碧玉鐲子,聽起來就會很舒服。可他的茶館還是冷清,真是冷清啊。

    我坐著,看見一個剛出來上班的女孩子,穿著描金紅漆的木屐,裹著艷紅艷綠的花式和服,拘謹地站在暗處,一個勁兒地悄聲問,怎麼樣怎麼樣,我穿這衣服好看吧。她的同伴淡然地看著,疲倦地笑了一笑說,好看,好看。

    聖賓(常州)

    招待一個出去很久了的女朋友,她在北京拚搏,一年回來一次。我遲到了,在餐廳的外面,透過落地玻璃我看見她的紅髮,彎眉毛,露在外面的細腰。陳年舊事像風一樣飄過去了,突然想哭一場。

    還有幾個老朋友,很早以前就不大來往了,面對面坐著,時間漫長,沒有話說。旁桌有兩個異國男子,各自喝著各自的咖啡,悄無聲息。餐廳裡起先還有些音樂,後來就什麼也沒有了,被各種各樣人發出的聲音掩蓋掉了。角落裡有一架鋼琴,她走到鋼琴後面,坐了下來,誰也沒有想到,她居然開始彈奏《致愛麗絲》,細若游絲,我們中間有人大聲說話,讓她下來,還有人說,庸俗。我不知道那是誰了,我有些恍惚。我正在打電話,電話那頭有人說,已經十二點了,你怎麼還不回家呢,回家去吧。

    餐廳的領班站在遠處看,什麼也沒有說。

    蘭桂坊(常州)

    我在菜單的背面寫字,想半天,什麼也沒有寫,我把菜單包了兩根紅綠玻璃紙的牙籤,然後翻通訊錄,我對自己說,第一頁翻到誰,就寄給誰。我翻到了一個廣州男人,於是我把服務生叫過來,在酒店的信封上寫他的地址,然後寄出去。

    服務生拿著我的信,說,我還記得你。我吃了一驚。他說,很多年前了,你高三,我高二,那時候你很著名,你還記得嗎?那時候我熱愛文學,我把我的文章拿給你看,你只看了一眼,你說,這算寫得什麼東西?

    我發了一會兒呆,我說,我絕沒有做過這種事,一定是你認錯人了。

    服務生笑了一笑,然後走開,可是後來他又轉回來了,他說,我絕沒有認錯人,我到現在還記得。

    我發了一會兒呆,我說,好吧,我道歉。

    Park97(上海)

    我知道他演電視劇,我知道很多人都愛他,可是我很惘然,我說,對不起,請再說一遍,那部電視劇什麼名字的?他很寬容,他又說了一遍,那個名字。

    坐在外面真是很冷,他的女朋友堅持把她的圍巾給我,我堅持把圍巾還給她。我說,你看,我有這條圍巾我還是冷,可是你沒有這條圍巾,會不美。

    我喝光了我的冰水,就看見一個model,她的臉美極了,穿很高的鞋,從我的身邊走過去,她陪伴著一個英國老頭兒,到後面去了,後面很僻靜,有噴水池,也許他們只是聊一聊,可是,那個孩子,她是多麼瘦弱啊。

    錢櫃(上海)

    我吃了最大的一份冰淇淋,我想即使我以前厭世,那麼現在我就應該為這一份冰淇淋而不再厭世。

    我非常專心地吃冰淇淋,其他我什麼都不管,他們載歌載舞,他們眉來眼去,我什麼都看不見了。

    我坐在一群年輕女人的中間,我們每人一杯冰淇淋,給我們買單的,我不知道他是誰,我覺得我們都像他的寵幸,他很公平,給我們每人一份冰淇淋,一模一樣。可是我總懷疑他,覺得他偏心另一個孩子,我一直都嫉恨那另一個孩子,她總是我的對手,可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我握著她的手不放,我認為她是一個好女人,可是後來發生了很多事情,可是我仍然認為她是一個好女人。

    張愛玲在亂世裡出去找冰淇淋吃,她步行了十里路,終於吃到了一盤昂貴的冰屑子,實在是吃不出什麼好來的,卻也很滿足。

    女人都是簡單的,只一杯好冰淇淋,就可以讓她對生活不絕望。

    棉花(上海)

    我不要見到她,我嫉恨每一個女人,可是我從不歧視她們,我只歧視很少的一部分女人,其中有她。可是我和她誰也沒有想到,我一走進棉花,我第一眼就看到了她,她像一隻貓那樣匍匐在小圓桌上,身邊有不分明的男子。

    她還不知道我歧視她,她衝著我微笑。

    我的朋友第一次做演出,她想賺一筆錢,於是我陪著她到處派宣傳單,她去了棉花的深處,我只看見她在與樂隊說話,我就坐到外面去了,我從來不怕太嘈雜的音樂,我坐到外面是為了不要看見她,因為我歧視她,可她看起來是那麼純真。

    Moderntalking(上海)

    我要了杯牛奶,可是我錯了,睡不著才要喝牛奶,誰都知道,可我要了牛奶。那是很奇怪的,喝再多的咖啡我都不興奮,吃再多的藥我都睡不著,喝再多的牛奶我還是睡不著,可是我喝了moderntalking的牛奶以後,我非常地想去睡,我的眼睛都睜不開了。

    後來他來了,他和他的朋友們,我看到他,在夜中,他是不老的,沒有皺紋,還很漂亮。他果真喝醉了,因為他說歌手們唱得好,我實在不覺著好來,可是我應酬他,我說,好,真是好。

    後來歌手唱了兩次《HotelCalifornia》,我感激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每天早晨我都爬不起來,每天我都寫作到深夜,可是我每天都要趕七點的車,八點,我要準時坐在辦公室裡,我實在爬不起來,於是我在唱機裡放那張唱片,每天早晨Eagles唱到welcometothehotelCalifornia,我就掙扎著起床。

    上海的夜在下雨,那些雨很涼,把我的頭髮弄濕了。我對自己說,我錯了,可是我原諒自己,我沒有過份地投入,因為我的腦子裡還有有很多別的,碎片,錯,或局限,它們飛來散去。

    我緊緊地挽住他,希望能長久。心裡什麼都有,心裡什麼都沒有。悲涼的愛。

    可是,很多時候並不是愛,只是互相安慰。

    拉拉手(石家莊)

    他們給我叫了魚包飯,盤子端上來了,飯團上面插著滿天星,我疑惑地看滿天星,我想起來我有一個朋友,他從不在床上吃飯,他說,吃飯的時候就去餐廳,睡覺的時候就去臥室,怎麼可以又睡覺又吃飯的。我想到這兒,我就笑了一笑,那個有信仰的好男人,我希望他也在石家莊,他會說,賞花的時候賞花,吃飯的時候吃飯,怎麼可以又賞花又吃飯的。

    我旁邊的小女子伸手過來,把滿天星拿掉,她說,吃吧,趁熱,很好吃的。盤子裡有三角形的芋艿,半圓形的白米飯,長方形的血糯糕,底部鋪滿了非常辣的猶魚卷,我不停地交換刀和叉,最後我開始用手。

    對面坐著我的工作夥伴,多愁善感的一個孩子,忠於愛情,喜歡張愛玲。我走的那天他摔了一跤,被送到到醫院裡去了,他們說,他的腳上了石膏,什麼也幹不了。我真為他擔心。

    他們在櫃檯上拿了很多白巧克力給我,下午我一個人躺在房間的床上,一邊吃巧克力,一邊背台詞,晚上就要走場了,我都不知道我要說些什麼,他們要我流眼淚,要我談論愛情,他們要我積極、健康、向上,他們說,這個世界上,最珍貴、最神聖的,是愛情。

    我背著背著,就在床上哭起來了,我哭得一塌糊塗,眼淚把所有的紙巾都弄濕了,後來我哭得制止不了自己,我用被子蒙住頭,可還是制止不了,那麼多的眼淚,它們把被子也弄濕了。因為我已經離他很近了,車過去,只要幾個小時。

    三毛茶樓(周莊)

    早晨六點,茶樓還沒有開門,從門縫看見裡面昏黃的燈光,角落裡有一隻壺,灌滿了水,在爐上響。

    我喝了一碗茉莉花茶,和以前一模一樣,書架上有三毛所有的書,牆上有三毛所有的照片,還有一封三毛寫來的信,三毛說,大閘蟹真是好吃。我看貼在牆上的紙,還留著一年前我寫下的字:我來過了。字跡舊了,墨水化得很開,很快就會有新的人在上面寫新的字,所有的一切都會被完完全全地覆蓋掉。

    陳舊的收錄機裡齊豫永遠都在唱《橄欖樹》。不要問我從哪裡來不要問我從哪裡來。

    看茶樓的老頭問我:是不是三毛在唱歌?

    我說,不是,三毛從不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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