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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了罷了
夏天,我在一家音樂電台做排行榜節目的DJ。有一位來自京城的美麗女子來到了我們的城市,準備召開她的歌迷見面會,承辦這會的是經濟電台,當然那幫鳥人是幹不出什麼好事來的,我盼望著他們把一切都搞砸。果然,一切都如我願,在那個下三爛的歌舞廳,見面會進行到一半的時候,美麗女子與她的忠實歌迷們就被趕了出來,這都是後來的事情了,我只是有些不明白,作為承製全部事件的經濟電台著名熱檔節目主持人,這樣的事情是不應該發生的,但是當時的情形有些混亂,名牌和非名牌的各色人等都在混亂中被一併哄了出來,我搖頭,歎息,即使只是銜接上的事故,這個錯誤也實在是太大了,我猜測從此以後經濟電台要與京城,與所有的原創音樂網決裂,我不禁有些欣喜,我打算盡快回台裡打長途電話,把這裡發生的一切都散佈開來。
小妖喜歡在電話裡與其他的DJ們聊天,與歌手聊天,我不喜歡,即使他們都認可了我的那檔原創音樂排行榜舉足輕重的地位,他們認可了我是他們中間的一分子,我們互寄榜單,交流思想感情,在事過境遷的張馳事件上我們站到了一起,小妖的情緒更加激揚一些:我們是不是應該把全部的責任都推卸給傳媒而忽略了歸根結底的問題是出在表裡不一的藝人身上??無論如何,我仍然認為我與他們中間隔了很長的一大段,我不是一個十分投入的DJ,我與調音台與所有一切與音樂有關的東西都格格不入,有時候我坐在調音台前面會頭暈,而且我厭惡所有從人的嘴裡發出來的聲音,我始終認為那是世界上最難聽的聲音,不知道是什麼,我並不想一直這樣下去,我們只有兩條出路,一是做播音一直做下去,起初是熱檔,然後是去播新聞,播天氣預告,最後去做導播。二是與某個前景看好的歌手及公司拉好關係,由於他(她)的非常賞識,義無反顧地跟隨著他(她)去做企宣,然後是製作人,最後是賺很多很多的錢。
我與小妖多少次談過這個問題,小妖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她以後是要做音樂人的,現在的做電台DJ只是因為每個音樂人都必須走過這條路罷了。而我卻遲疑,猶豫不決,我在兩條船之間徘徊,很快地,在小妖去廣州的第二天,我就栽到水裡去了,我沒有在電台一直呆到老,也沒有追隨上某個歌手,兩條船分別啟動,我毫無防備,一頭栽到了水裡,差一點淹死。
我並不會因為小妖與我是多年的老朋友而對經濟電台的看法有所改變,儘管小妖隸屬於經濟電台,我仍然無比歧視他們,我知道小妖的節目受到很多壓制,很多她想說的話卻不能說出來,於是她往往在直播節目中語無倫次,她的節目和說話顯得顛倒是非支離破碎,我想小妖後來的遠走他鄉一定是被這樣惡劣的環境壓迫所致。
小妖誠邀我去觀看他們組織的那場歌迷見面會,我去了。我看見京城的美麗女子抱著一把木吉他,她是這麼唱的:「小小子,坐門坎,想什麼,想媳婦,想媳婦做什麼呀?」唱到這裡的時候,她把話筒伸向離她最近的一個年輕男人,她微微地笑,向他欠著嬌小身子。他坐在台階上,英氣逼人,說:「點燈說話,熄燈做伴。」哄堂大笑。他的名字叫景鵬,每個人都知道他與小妖談戀愛,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回憶往事讓我心碎不已。紫色燈光,環境優雅,充滿了溫柔和浪漫。
但是有一個膽大包天的老傢伙率先叫了起來,我們來不是要聽你們唱歌的,我們要跳舞我們要跳舞,老傢伙和老女人們都揮舞著拳頭向我們年輕的DJ和歌手示威,我看見那個嬌小女人艷妝下的憔悴,黑眼袋從厚重的粉後面顯露出來了,她無助地望著她的音樂總監,那是個看上去忠厚的中年男子,鼻子很富貴,他皺著眉,望著這一切,而小妖正在四處尋找這家舞廳的老闆,小妖一直在嘟噥為什麼還要賣票為什麼還要賣舞票出去,明知道我們這個活動的。但舞廳老闆不知道什麼時候消失不見了。
大家都落荒而去,我無地自容,我們的城市總是給我丟臉,如果要解釋現在我為什麼總有這樣的念頭:我要走,要永遠離開這個地方。念頭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因為這個城市總是給我們丟臉。
乘電梯,舞客們大吵大鬧的聲音盤旋而下,充滿了電梯的窄小空間,沒有一個人說話,我與他們帶過來的另外兩個歌手擠在一起,他們都有一米九吧,站在他們的旁邊,他們看著我,很溫柔地看著我。我不知道他們在別處是不是也一樣呢,還是只有我們這個城市,我們的電台給了他們難以忘懷的這次經歷。
直到兩年以後,我與景鵬不期而遇,那是在一家名字叫做老房子的酒吧裡,事隔多年,舞廳和卡拉OK成為了過去式,酒吧和廣場象啤酒花一樣冒了出來。老房子是一個地下室,裡面除了霉陳氣什麼也沒有,雖然他們做的披薩和鄉下濃湯味道很不錯我仍然這麼說。我背對著舞台,歌手上台,寥寥落落地鼓掌,然後他開始唱,他唱的是《罷了》,在吉他的間歇中我聽到了一絲熟悉的喘氣聲音,在那個瞬間,我轉過頭去,我看見了一個長髮男人,他蓄了長髮他仍然是景鵬。
我想起了兩年前的那個晚上,我,景鵬,小妖,歌手小雷,小雷的女朋友,還有若干男人,女人,我們都聚集在一起,景鵬扛了一箱啤酒坐到了青年廣場的上面,有人彈琵琶,是個女人,長直髮,手指修長,然後每個人都唱那首歌,小妖說,這是景鵬為我寫的歌,我便斜了頭聽,景鵬一直在嘟噥,我只是清晰地聽見在歌的最後,單調的撥弦的聲音後面,大家一起合聲,他們是這麼唱的:罷了罷了。罷了罷了。罷了,罷了,罷了。我看小雨的臉,那是一張幸福的臉,光滑、年輕,像一朵被灌溉的花。
人在水中
在新一輪的爭奪編製戰事以後,我被電台辭退了,在這之前,電台一直沒有編製,要等著定編的文件下來,要等著那幫老傢伙們全身以退後才有空閒的編制,我並不想在做節目的同時再去花費心思忙別的什麼事情,事實證明我實在是個蠢貨。我真後悔,在我離開電台的前一個星期我還為它無償干了兩件事情。
一是三八婦女節的大合唱,電台組織我們排成了一支龐大的隊伍,去參加什麼合唱比賽,我深切地記住了那首歌曲:向前進,向前進,向前進。四次排練我去了,綵排我也去了,正式演出的時候我也去了,我低聲下氣地順從著,但最後我什麼也沒有了。然後是創建全國衛生城市,我們被指派清理廣電中心四周的那片荒地,我站在茂密的草叢中拔草,一額汗。我所以要牢固地記得這兩個日子,是因為我認為這是電台欠我的,他們並不把我當做一個優秀的節目主持人,他們把我當做體力勞動者來使喚,他們的態度使我元氣大傷,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都沒有恢復過來。
這是我的一貫作派,每一次我都表現得與眾不同,但不會是因為你的節目受聽眾的歡迎,你就能捧著這個飯碗穩穩當當地一直這樣下去,更多的還需要些別的原因。我為領導著想,領導總有領導的理由:那麼一個不長進的女人,一個從來都不把指標放在眼裡,厚著臉皮來來去去的女人,整天只知道上節目,不想著出去拉廣告,還留著她幹什麼?
我與我們穩重的女領導之間的裂痕已經明明白白呈現過多少回了,就像神話一樣,我就從電台裡出來了。當然也沒有什麼可遺憾的,小妖不也從經濟電台裡出來了,她的檔案和人事關係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在哪兒了。
一封信
到廣州了,一切安好。
任唱片六部企宣,負責歌手×××的一切事宜。
廣州的天空很藍,你來嗎?
雨季即將來臨,又是不堪憔悴的一季。
我住一室一廳,500元,有廚房。
謝謝你來送我。
想念你。
小妖
96.3.2
房子沒有了
我從來也沒有想過有那麼一天,我會一無所有。我站在大街上,身無分文,除了包裹我身體的那一層薄布我什麼也沒有。我從小到大就住在這幢房子裡,我根本就不會想有一天它居然不再是我的了。我是父親的獨女,他的所有一切都是我的。恐懼從四面襲來,侵蝕到我的骨子裡去了。我一直就很放心,我沒有為自己存下一分錢,我很自在地胡亂花錢,就像一隻漏斗,無數錢從我的手裡過了一遍,最後像水一樣,都消失不見了。
現在我的父親坐在沙發上,惡狠狠地瞪著我:「你知道嗎,你不能讓我失望,總之,你要結婚。」我不知道,我只有二十二歲,但我的父親好像已經知道了我的將來一樣。「總之,你要結婚,你明白嗎,你一定要結婚,不管他是誰,即使他是蘇北人,當然我們居住在蘇南,我們歧視蘇北,但是他們很聰明,我發現現在有很大一部分精英都是蘇北人,你這麼看我幹什麼,你最好正常地找一個可以結婚的男朋友。」
我看著父親的眼睛,那是一雙佈滿了憂愁和陰翳的眼睛,那雙眼睛流露了父親的真正心事,他煩惱、怯弱、擔心、怨恨、他面無表情,但他的眼神卻忐忑不安地注視著我。
「如果你不好好地過下去的話,我什麼也不會給你的,嫁妝,傢俱,首飾,電器,房子……」在聽到「房子」那兩個字的時候我明顯地顫抖了一下,我沉默,忍氣吞聲,我知道沒有地方住意味著什麼,雖然我並不想結婚。
準確地說我並沒有談過戀愛,但我已經固執地認為男人是沒有一個靠得住的,在我以後的撰稿生涯中,我寫出了無數以女性自立為主題的系列文章,它們分別刊登在了《女性天地》《女性大世界》《女友》《女人》《少女》《婦女博覽》《婦女文摘》《婦女之友》《今日女性》等時尚刊物上面,在一家名叫《服飾導報》的報紙誠約的命題作文《女人永遠少一件衣裳》中,我作了以下的陳述:女人穿什麼都是為著他會怎麼想,只是男人的口味天天在變,今天喜歡你穿旗袍了明兒又喜歡你穿皮短裙了,他喜歡你就得不斷地更衣,於是就永遠地少一件衣裳穿,但女人幸福不已,骨子裡是憎恨那裙的,身不由己地要去穿它,只是因為他喜歡呀,他說漂亮呀。
女人終還是要自立的好。不愛抽煙便不要抽去,何苦撿支煙夾在指間作出青澀的風塵讓男人玩味呢。終是女人的不長進,不愛喝酒,並且堅持著不喝酒下去,也沒有什麼男人硬迫著你喝下去,就像衣裳一樣,外面流行那種青綠的古怪顏色了,男人們都叫好,你也巴巴地去買了穿,就是最大的不長進。
沒有愛的男人,也沒有男人來愛你,那是最輕鬆不過的生活方式了,單身女子,過著優雅的生活,化精緻的妝,穿戴美艷的服飾。這樣的衣裳永遠少一件只是為著太喜歡自己的身體罷了,要不斷地更換,讓自己永遠裹在時尚和製作精良的織物裡面。單身女子總是走在了潮流的前面,沒有男人來牽制她,讓她作不了自己的主。這種永遠少一件衣裳與那種永遠少一件衣裳是絕然不同的,看那女子也一般地平實,貴族氣卻從她的骨子裡面滲出來了。
女人終還是太善良了,還沒有見過哪個家庭主婦苛求過自己的衣服的,難得地要找一件衣服穿出去見人,看看衣櫃裡都是結婚時的陳舊貨色了,不由悲從心來。雖然每個女人都懷著浪漫的夢想,都時常埋怨著永遠沒有一件可穿的衣服,結了婚年紀大起來了,錢都費在米油的去處了,哪裡還騰得出閒錢去把玩什麼時鮮的衣服呢,美不美總歸都是給自己的先生看嘛,這樣想著,便這樣忍氣吞聲地過下去,一直這樣下去。
其實,標榜只愛惜自己身子的單身女子,那樣頻頻地更換衣裳,是最簡單的一種勾引男人的方式了。
誰都看得出來最後一句是那麼急切地要把上面走得有些遠的意思拉回來,我是走得有些遠了,我太投入了,投入的時候我就會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恍然大悟以後想盡量銜接它們,以便於迎合讀者,我想把這篇寫了有半個小時的文章順利地發出去,它意味著五十元人民幣以上的現金,雖然我的立場已經全然改變了。那又怎麼樣。
父親把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這屋子裡,房子很乾淨,纖塵不染,而且很富麗,他帶了很多名貴東西回來,把它們藏在了這個房子的角角落落,房子已經遠遠超過了它本身的價值。
父親暫時還掌管著他們單位的電腦房和複印機,老頭子退居二線了,什麼實權也沒有,度過心理承受適應期後,他不再頻繁地到處亂走,發表意見了。他開始耐心地把報紙放在複印機上複印,隨便什麼報紙,隨便那張報紙上有著什麼內容,然後把那些花色一一剪下來,他每天晚上都到我的書房裡來轉一圈,然後詢問我,有什麼要複印的嗎?於是我不得不每天都寫點什麼出來,好讓我的父親第二天充實地帶到電腦房裡去複印,當然我的父親從來不看我的東西,他始終固執地認為,那是一團糟,不看比看了好,看了會把腦子搞得一團糟。
父親的態度讓我成為了一個自由撰稿人,我每天都寫點什麼,即使我的腦子裡空空蕩蕩,我還是堅持著每天要寫的數量。在我寫作(寫作?)的同時,我的父親坐在我的後面,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他的手指緊張地懸在噴墨打印機上空,等待著它把塗滿了黑色字跡的紙吐出來。
在我從事新職業的三個月以後,有很多人都來告訴我,著名的某某某說你的散文寫得很狗屁,當然寫小說要牛B得多。請原諒我動用這些詞彙時的直接和笨拙,這些是很流行的N市語言,我不知道為什麼,有幾個月他們都在說「滋潤」這個詞,我還沒有來得及把它說得順嘴,居然現在他們又都在說「曖昧」了,天啊,暖昧,我決不會追隨潮流,如果它在我的小說中出現,即使只出現一次,我就把它吃下去。
著名的某某某大概忘記了他下的定義,他的注意力還沒有完全集中到我的身上,但我記著,我抓緊了每一次開會的機會,我知道只要有這種會,他就會出現,他一出現,我馬上就貼近了他,我直奔主題,我問他,你不是不說過我的散文寫得很糟?他說,是的是的……然後他什麼也沒有說,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飛快地離開我,大概是因為我的鞋跟太高了,或者是別的什麼原因,或者是他還沒有喝點酒。
你不要再寫散文了好吧。
寫小說是生孩子,寫詩是做愛,寫散文只是手淫罷了。我不知道這是誰對我說的這句話,總之我把它記下來了,我想也許是某個作家發明了,然後及時地運用在他的小說裡,或者還沒有及時地運用在他的小說裡,那麼我就先借來用用了,當然這不是我的想法,我沒有那麼精闢和老道的見解。它只是作為一句名言從無數人嘴裡傳誦開來,當然我也會稱職地把它又重新地在我們的小城市裡傳揚開來,直到我們都認可它已經過時了為止。
好了好了,讓我們生孩子吧,孩子會長大,而且很健康,她長得像我,我耐心地看著她,她實現了我無法實現的願望,我就很滿足。孩子紅潤的臉,豐厚的嘴,當我老得不成樣子了,我在暮夜裡凝視著我的孩子,用最溫柔的眼神,她們存在,白紙黑字,天真並且單純,我會很滿足。
長了一張我們城市的臉
我站在N城的鬧市口,用盛氣凌人的外地人的口氣說,你們這個城市所有的雞都有鴨的味道,當然我指的是純粹的雞和鴨,我厭倦現在普遍的把人物語化,我不知道怎麼稱呼人和動物,他們經常會攪和在一起。
我很熟悉N城的商業街,因為我每次到N城,我都要沿著街走,我像N城的女人一樣,熟練地用手指在各種各樣的東西遊走一遍,當然我並不想買它們,我不需要。但我長了一張我們城市的臉,也許你沒有來過我的城市,但是我們的女人,我們的臉都一樣,真的。我起先是不知道的,我想我們怎麼可能一樣呢,我們不一樣,她的臉我的臉怎麼可能,鼻子不一樣,腰身也不一樣,但是事實擺在眼前,我碰到了我們城市出去的女子,我們一起開會,但是開會的第二天早晨,我無所事事,我出去閒逛,我發現一個面目慈祥地老太太向我招手,我吃驚,但我順從地走了過去,她問我:「你先生呢?」我不知道。我說,我還沒有結婚。
啊!她吃驚地盯著我的臉看,然後很及時地,旁邊有人提醒她,她不是,你搞錯了。我單身一人,來到了N城,我什麼人也不認識,所以吃飯的時候有很多人和我打招呼,我都很受寵若驚,我猜想我的同鄉一定很煩惱,因為她比我漂亮一些,而且她的先生很著名,我沒有先生,即使將來有了,一定沒有她的著名。
寫歌
在廣州的小妖寫了無數首歌詞,每一次她都告訴我那歌是要給周艷泓唱的,於是我始終關注著周艷泓,從《又見茉莉花》到《紅頂屋的故事》,我沒有找到小妖的名字,我猜測小妖大概出於秘不示人的原因運用了筆名。
至今為止她只寄給了我一首她親筆寫的歌詞。
今天早上/炎熱/我讀一首詩,詩裡有一句/這世上有一個孩子,我特別地想念她/我泣不成聲/一個瘋老頭/從街那頭走過來,笑嘻嘻地/一條胳臂動/另一條胳臂不動/一條傷感的狗/夾著尾巴跑/拐了個彎/不見了
我回信,告訴小妖,即使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也不得不說實話,小妖其實那是一首詩,那不是歌詞,但即使它是一首詩,它也實在是太爛了,我很難肯定周艷泓會唱這首歌。
與N城千絲萬縷的關係
我看著父親,他的頭頂閃閃發亮,父親已經五十四歲了,他的頭髮日漸稀疏,即使他只用溫水拍打頭部,用最昂貴的洗髮水,頭髮仍然在減少。我親眼目睹了這個英俊的有著茂密黑髮的年輕男子在短暫的二十年裡變成了一個挺著小肚子並且有點禿的中年男人。整個過程,我無比失望。
在我的少女時代我曾經愛慕過一個男人,並且特意跑到N市去,只為著見他一面,與此同時另一個男人對我說,那有什麼好看,他是一個禿頭。但他在騙我,我終於見到了他,那是一個很英俊的男人,頭自然是不禿的,而且有著極黑極長的頭髮,頭髮束起來,在他的漂亮腦袋後面紮成了一個小辮子。他身材高大,風度翩翩,面對著他我萬分沮喪,我從沒有這麼失策過,我在一個要好女友的竄掇下買了一件閃光的碧綠的短上衣,我就穿著那件難看衣服見到了我愛慕的男人,我穿戴得燈紅酒綠,就像小野店的老闆娘一樣。我懊惱、皺眉,我的臉皺起來就會很不美,但什麼也無法改變了。
這是N城給我留下的唯一印象,面對著它我永遠就像一塊透明的立體玻璃,在艷華橫溢的同時,每個人都一眼看明白了藏在角角落落裡的污垢,我無法再去愛N城的任何一個男人,這是注定了的事情。
我經常出入N城,參加各種各樣的會議,即使沒有會議我也經常呆在N城,我認為總有那麼一天我會永遠地呆在那個城市,就像小妖去了廣州一樣。我們無法愛我們的城市,它就像一個怪僻的老男人,任何一個女人都只在它的身上走一遭,然後消失。無關緊要,城市裡總會有新鮮美麗的年輕天真的女孩子出現,她們心甘情願,把貞操放心地交給這個愛慕已久的城市,然後大哭一場,然後成熟,每天都出現,無窮無盡。
我眼睛不大好,當然我可以戴眼鏡,但是我不戴,和所有的近視眼不同,我因為看不清楚而睜大了眼睛,我不明白為什麼近視眼看不清楚就要把眼睛迷起來,不清楚就是不清楚,並不會因為眼睛迷起來了就能清楚。一個站在大街上迷眼睛的女人是很醜陋的,如果你看電視,你就會記得那個廣告片。(約會,女子與男子含情脈脈,鐵板端上來,一陣霧氣,女子慌亂,拭鏡片,一臉蠢笨,第二次約會,女子衣裳光鮮,不再戴眼鏡,模樣俏麗,對方被她美貌驚傾,女子羞澀,眼波流轉道,嗨,怎麼了?)就像廣告片演繹的一樣,戴眼鏡的女人一臉蠢笨,我不戴,什麼也不戴我才會顯得很美,眼神迷離,在無數張臉上游動。我只是看見他穿著不知道什麼質料的衣服,現在那件可憐的衣服正被一雙纖細的手扯動著,拉出去很遠,又反彈了回去,一遍又一遍,在他們的對面,我親眼目睹了這一切的發生,我目瞪口呆,我的心隱隱作痛,我是那麼地尊敬他,仰慕他,現在那個我尊敬並且仰慕的男人已經喝下去了四兩白酒,他臉色紅潤,魅力四射,但他的上衣正在被一個女人扯動著,那個女人戴了一副最拙劣的眼鏡。
已經十一點鐘了,儘管我經常呆在N市,但事實上在這個城市我誰也不認識,誰也不認識我,我只能對著司機說,載我到N大旁邊的小酒吧去吧。我們知道在一個陌生城市當我們沒有地方可去,我們就應該回到我們的學校,它們以城市名為校名,但我沒有想到他會問我,你N大的前門還是後門,還是其它的什麼門。我鎮靜地回答,當然哪個門最近就去哪個門好了。
我來到了那個酒吧,只有我一個人,我坐著,叫了一杯菊花茶,我從夜晚的十一點坐到了第二天的凌晨五點,我續了一回水,抽了一整包名字叫做綠葉的淡煙,我想投入進去,但是N城從骨子裡排斥了我。
繭居時代
小妖在廣州的事業開始如魚得水,那一段時間我每天都接到她的電話,收到她寄來的信件和由她主編的名字叫做《每月報告》的畫報,《每月報告》由電腦製作,配圖和字體驚艷無比,這份自稱非商業動機的地下刊物代表了嶺南音樂界的真實想法,那是一份權威的刊物,然而它的主編是我昔時好友,一個月前的晚上我們還坐在肯德基的露天餐座抽一種名字叫做皮爾卡丹的薄荷香煙。
我嫉恨小妖,她的那種生活,雖然我知道,在那裡,她孤身一人,她經常地打電話回來就是因為她寂寞,但我嫉妒她。
小妖是一個堅強的女性。我如果要走,那意味著我與父親的決裂。在我們這樣的年齡,我們這個時代,我們不知道兄弟和姐妹是什麼,那會是怎樣的一種感情,我不知道,我們都小到大都是孤身一人,我們冷漠,但那不是我們的錯,那是政策問題,我們無法親身體味到那種姐妹般的情感,我們不知道什麼才是象姐妹那樣親密無間地去愛別人,每個人都不相干,我們彼此都是皮肉隔離的個體,我們互相漠視,在必要的時候才互相需要和互相仇視,但是那樣的接觸也是異常短暫的。
父親和母親是維繫我們與人類的唯一途徑,對於我和小妖來說,我們的親人就是父親和母親,再也沒有其他人了。所以決裂是一種比死還要痛苦的折磨。小妖是一個堅強的女性,我們走上了兩條絕然不同的道路,她一咬牙離家出走,在那個瞬間她的血豐湧而出,像瀑布那樣一瀉千里,但很快地她的傷口癒合結了疤,傷痕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會痛,時間久遠的傷痕就再也不會痛了。而我直到現在還在這裡,吃在這裡,睡在這裡,最後死在這裡,永遠在這裡,我的血一滴一滴地流盡,但我麻木不仁,直到枯竭。我與小妖還是完全不同的兩類女人,雖然我們都有著豐富的內心,但她是一個真正自主的女人,雖然那樣的自主需要深重的代價,比如和父親決裂。
送小妖走是在一個再淒涼不過的夜,她的黑色塑料袋裡裝著幾十袋康師傅方便麵,龐大的一個塑料袋,她孤身一人,從她走,到廣州去,到了廣州她還是孤身一人,我們執手無語,夜是那樣的黑,我們都知道這是生離死別,我的懦弱注定了我將一直在這裡,死在這裡,而小妖就要走出去了,與我相比她的生活問題金錢問題以及戀愛問題都是那麼的出神入化,在這一點上我嫉恨她,而在我的戀愛問題上,我也將象每個人都預知的那樣,在一棵樹上吊死,我知道,所以我並不想結婚,一絲一點的念頭都沒有,與其要吊死,還不如就這麼過著,單身一人。
小妖提著她的大塑料袋,而我提著她的皮箱,我們凝視著對方,眼波流轉。她遲遲不上車,她還在等什麼呢?在某個時刻,小妖的眼眸裡甚至閃出了耀眼的光芒,但什麼也沒有發生,那眸子又黯淡下來。那個小妖假想中的人終是沒有出現,我不知道那個人會是誰?我一度猜測他可能是景鵬,但是第二天景鵬的消失讓我取消了這種想法,那個小妖始終企盼著的男人是她的父親。小妖就那樣掙扎著上了火車,她靠近著窗口朝遠處張望,她的父親終於沒有出現,車廂的黑色夾縫中間,黑色塑料袋的袋口,康師傅豐富的商標紙在夜幕下閃閃發亮。
可以這麼說,小妖拋棄了她的父親,生她養她的父親,為了養育這個唯一的女兒父親花費了全部心血,她就那樣輕鬆地甩手而去,父親花費的錢和情就像扔進了水裡,響也沒有的,沉到了底,消失不見了。而小妖始終認為是父親拋棄了她,讓她無路可去,就像一個身無分文的村姑那樣狼狽不堪地流落在廣州的街頭。事實並不是這樣,在小妖到達廣州的一個小時以後,小妖成為了嶺南音樂界最活潑的企宣,她並不是一個沒有頭腦的女人,她在電台的崗位上已經把她的退路以及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好了,我的境遇要壞得多,現在我沒有出路,沒有一條路可以給我走,我什麼地方也不能出去,我只能呆在家裡,直到我意識到我還可以做點別的什麼。與此同時,我的父親時時刻刻都讓我感受著我是在他庇蔭下吃閒飯的一個廢物。
我還是可以幹點別的什麼的。但是由於母親的溺愛,我什麼也不幹不了,做飯,洗衣服……母親不讓我動手,她愛惜我超過了愛惜她自己,於是我就成為了一個廢物。父親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他罵罵咧咧,讓我盡快改頭換臉。
在某一個清晨,我醒來的時候,我又聽見他們在他們的房間裡竊竊私語,這是他們的方式,在我面前他們裝著互相很冷漠,他們誰也懶得和對方說話,這個家就像所有的中國家庭一樣,平實但是健康。在我睡著了以後,他們才開始交談,他們的聲音就像年輕男女那樣嬌柔和動聽。這個發現是在我的初中二年級,那個晚上情竇初開的少女第一次失眠,她愛上了來自香港的一個歌手,為他朝思暮想,想入非非,七年以後,誰也沒有想到只是短暫的七年時間,我做音樂節目DJ的第一年,在一個合適的機會裡,我電話採訪了那位已是昨日黃花的歌手,在我的節目中他就像一個老太婆那樣絮絮叨叨,他妄想再次以小生的作派征服聽眾,就像小妖事隔多年陳述她對張學友的愛一樣:那終究是一段塵緣,歌還是繼續聽,演唱會還會繼續去看,但我已以一種平常心,去迎送這無跡可尋的緣起緣滅。
我無法想像我會愛上這個男人,在我十四歲的那年夏天,我為他失眠。
那個夜晚,失眠的十四歲少女聽到父母房間裡斷斷續續傳來了講話的聲音,每天我去睡的時候,我看一眼他們的房間,房間裡面他們雖然在一張床上,但是背對著背,母親專注在她的編織手藝上,父親癡迷並且動情地望著電視機,他們互不相干,互不干擾。但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們開始交流,用語言交流。父親與母親的談話是一本書,內容豐富多采,單位,某領導,職稱問題,還有關係我的教育問題。每天晚上,一個十四歲的少女就靜靜地躺在床上,等待著那個時刻的到來,她屏住呼吸豎著耳朵,仔細傾聽著隔壁房間傳來的聲音,由於夜,那隱秘的聲音聽來清晰無比,他們是一對知識淵博的男女,他們什麼都談,在我父親四十四歲那年,他為我四十二歲的母親寫了一首詩,某一個晚上他把那首詩背誦了出來。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要那麼做,在他們都不在家的時候,我翻他們的床頭櫃,我發現了一札緞帶捆綁的舊信封,旁邊是他們的結婚證書,下面是獨生子女證,照片上的我是個卷毛,我的腦袋埋在一大束塑料的馬蹄蓮中間,甜蜜地微笑。我沒有找到那首詩。整個櫃子裡都散發出了紙張霉爛的氣味,所有的紙張都在潮濕、發黃。
但是在我睡著了,房門就關上了,上了保險,所有的一切我都不知道,如果不是我十四歲的那次失眠,直到現在我仍然不知道。
我害怕黑暗和孤獨,我需要愛撫,我離不開母親,在黑暗中我仍然會準確地找到她的胳臂、腿,然後爬上她的床,偎依在她的旁邊。
直到現在,我二十一歲了,我仍然這麼渴望著,但我一如既往地害怕。凌晨三時我醒來,我照例在房間裡走一遍,客廳、廚房、書房、餐廳、洗手間、陽台,每一個房間,我都走一遍。我始終沒有走進過父母的房間,他們的房門緊鎖,銅把手閃閃發亮。我已經習以為常。從十四歲到現在,我總是被惡夢纏繞,我睜眼,醒來時我的房間裡漂游著幽靈和鬼魅,我從床上滾到了地板上,然後爬到父母的房間門口,我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房門關上了,我旋銅把手,我嘴裡叫喚著媽媽,媽媽。房門沒有開,裡面沒有絲毫聲音,我焦慮、聲音發顫,媽媽媽媽。我急促地輕聲尖叫,我不敢大聲,我的頭和脖子緊緊貼在門上面,我睜大著眼睛,不敢看我的背後。
在第二天的晚上,在我用心地旋那個銅把手的時候,門突然開了,父親站在我的面前,他高大,滿臉怒氣。我仰著頭,望著父親,父親抬起手來,很響亮的一個耳光,「啪」的一聲。
從我十四歲到二十一歲,我始終被失眠和鬼魅困擾,我不敢再去找母親,那記耳光,刻骨銘心。我在被子的後面,嗦嗦發抖,想像中的鬼魅伸出血紅的長舌頭舔我披散在枕間的長髮,那是我擁有的最漂亮的東西,烏黑茂密的長直髮,鬼魅每天晚上都舔著它。有時候我的魂也會跑出來,和它們交談。我不敢發出任何聲音,我的牙咬住了柔軟的嘴唇,很用力地嘶咬,鮮血卻從牙縫間湧出來,源源不斷。
我寂寞,我再也不想獨自一人睡在床上了,但我並不要結婚,像父親和母親那樣,夜半交談,白天又裝做互相漠視。
這種觀念在我的腦子裡生根發芽,我始終處於一種邊緣的狀況,尤其是在對待男人的態度上面,我時刻標榜我是要過單身生活的,即使我還沒有戀愛過,生活還沒有開始。當我的心象季節一樣萌動的時候,我的魂就從身子裡跑出來,與另一個魂交談,我看不見她的模樣,但我們很默契,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經常在一起交談,夜涼如水的時候,我們都是那樣的孤單。
這是一個繁華的世界,時尚是一個穿著晚禮服的半老徐娘,她每天都換一副新行頭,風韻猶存,但她發出了濃烈的臭,脂粉後面、衣服裡面已經全部腐蝕掉了。所有的東西都在誘惑我們,同時我們心底裡的慾望也時刻勾引著我們,讓我們不得安寧。
我看到一間房子,一燈如豆,與我愛的男人躺在床上,靜靜地看書,講講話,什麼都不做,只是感受著他在旁邊,撫摸著他的身子,心若止水,什麼都不做,只要這樣。
如果你想笑,你就笑吧。其實很美,不是所有女人都能這麼想,這是一種優雅的生活方式,太會享受的物質女人需要的只是每天都要,要,要,很普遍,但她們代表不了全部,所有的,全部。
這是我的秘密,我知道在什麼時候他們會交談,愛情需要交談,這是在我從事撰稿事業以後,我開始專注文本實驗,在一本名字叫做《愛情中的交談》的書中我得到了證實。
錯過這個時候他們就會像白天一樣,冷酷,面無表情。有時候他們會談論到我,我上上下下的考試成績,我不愛說話,我斜著眼睛看所有的人,我日漸圓潤的手臂和腿,各種各樣,我仔細地聽著,我有了心理準備,才可以從容地對付他們,但是他們並不知道他們的招數早已經被我識破,他們仍然每天在固定的時間交談,商討關於我的問題。
我聽見父親對母親說,這是你的責任,你要好好地教導她,她必須在半年之內學會做菜和收拾房間。父親重重地歎息,這麼多年了,她什麼也不會,再這樣下去,她就嫁不出去了。母親唯唯諾諾,他們一直在算計我,從小到大,都是父親做的主,母親是個應聲蟲。
我嘗試與母親溝通,我想讓她明白,她是一個獨立的女人。我真是一個蠢貨,習慣已經形成了,並且根深蒂固了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我又怎麼能改變的了呢?男人父親已經完全征服了她,從上到下,從裡到外,所有的一切,全部。母親是一個美女,但她是一個怯懦的美女,就像我一樣,我發牢騷,但我在父親面前總是低眉順眼。母親自信地說,作為一個女人,那種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手段是最低劣的,我知道怎麼對付男人,那就是沉默和撒嬌。我看著母親的臉,那張臉和我一模一樣,慘白,空空蕩蕩,並且愚蠢,但是我們自己並不知道。
摘自每月報告(作者:小妖)
NO.4落英繽紛
曾經最愛喝的紅茶,在廣州已品不出當初的閒情和醇美。這是你的異鄉,我不斷地告訴自己。然而,我知道,草坪那邊的超市裡,可以買到家鄉的蘿蔔乾,北京南的那條小巷裡,賣著全城最好吃的牛腩粉,從廣東音像出版社出來,過天橋,穿過一條大馬路,就是廣東電視台,普利的川菜又比以前貴了一些,那裡的擔擔面很難下嚥……
是的,這是我嚮往的城市,雖然它讓我沒有歸屬感;這裡有我的事業雖然它讓我舉步艱難;這裡給予我海闊天空,雖然它讓我歸心似箭。
這個七月,認識了很多新朋友,他們飄流在四面八方,為著同一個目標默默無聞地奮鬥,大多生活得不太如意。他們之中,有的是DJ,有的是歌手,有的是企宣,有的是音樂人。不論是成名的或是未成名的,他們都曾為大陸流行音樂的起步和發展做出過並繼續在做著不可磨滅的貢獻。一棵大樹,枝繁葉茂,他們只是一斜枝或是一片葉,他們為花開努力伸展,為結果遮風擋雨。當花美果碩的時候,他們一無所獲也一無所有地斷去老去,無人憐惜也無人在乎。
也有怨言,也有後悔,也有人放棄了。可是,仍然有更多的人執著不移。我常常捫心自問:是否,我也能一如他們?但我相信,我們的心願如初,果實歸你,落葉歸己。
在這一期的《每月報告》中,小妖還寫下了如下的文字。
我想起了一個遠方的好友,她的節目在我們的城市擁有最響亮的知名度,可是,很少會有人知道她曾經受過的傷害,直到今天,雖然她已成為電台的一個不可缺少的人,但是,她仍然沒有正式的編制,仍然拿著一個月為數不多的稿費,笑裡帶淚地生活。這是機制和觀念,我們弱小,我們改變不了它,我只想對她說,一切都只是時間問題,你總會得到你所想要的,只要你執著。
我捧著這份《每月報告》,我泣不成聲。我寫了一封信給小妖。她再也不會笑裡帶淚地生活了,永遠也不會了,她沒有執著下去,但她終於可以蔑視機制和觀念。
女人何苦為難女人
失眠,一直睜大著眼,睡也睡不著,心緒卻是靜的,只是睡不著,看著天色暗了又亮了,然後陽光出來了,又要去上班了。
很奇怪,整幢樓裡沒有一個人,門一關上,一片漆黑,死一樣的寂靜。我怎麼又回來了?我早已經不做那檔節目了呀,那是一段短暫的時光,夜間十一時到十二時的談心節目,領導把我們換來換去,我們需要經常地變幻風格,適應各類迥異的情調,我們適應。我怎麼又要做呢?上個月我不是已經調到專題部了嗎?我怎麼又回來了?
空調壞了,炎熱,我在狹長的走廊上緩慢地走,我的長裙飄揚著,像一隻豐厚的手掌,撫摸兩邊牆壁的臉,我走著,但是總也走不到頭,前面有水流的聲音,環形樓梯的中間就是噴泉,那是噴泉的聲音,但我只是聽見聲音,我看不見它。
恐懼從四周圍湧現出來,我走著,前面有走近來的腳步聲,後面有走近來的腳步聲,不分明的聲音從各處向我逼近來,緩慢但陰森,恐懼滲進了我的骨頭裡,我已經滿臉冷汗。我不敢回頭,我怕吹滅了燈它就能跳上我的肩頭,它溫柔地對我說:我們一起走吧。我發現那是一張老女人的臉,輪廓分明。她移動起來很迅速,我望著她,我發現她的長袍子下面是一片空白,但她移動得很快。
那是已經過去了的事情,我不知道我的領導為什麼要安排我做這檔節目,我是一個懦弱的女人,她知道,她也是女人,她怎麼不知道女人晚上一個人走夜路的恐怖呢?她怎麼不知道呢?但她要我去做,小組例會上她只要堅決地揮一揮手,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
我取出上面一檔節目的盒帶,他們是錄播,他們只需要花費幾個小時就可以把一個星期的節目都做完,我卻要直播,在深夜十一點的時候,我的節目是直播。我把廣告帶插進卡座,配樂放進CD機,話筒要下來些,桉葉總是喜歡仰著頭說話,每次我都要調下來些。我怎麼想到桉葉了?這是怎麼回事?桉葉住在醫院裡啊?她怎麼又來做節目了?
導播像往常一樣已經睡去了,他躺在旁邊的小房間裡,房間裡有一台舊電視,他總是盯著電視看,其他的他什麼也不想管,自從我做這檔節目,我取消了熱線,我不想聽那些夜晚時分還亢奮無比的人胡言亂語,我不想和他們對話,任何人。我不知道別人的談心節目是什麼,那是經濟電台的名牌節目,我的談心節目就是自言自語,我一個人,美文,音樂,我一個人。
我按下鍵,推上話筒。沒有聲音,什麼聲音也沒有。我定了定話筒的插頭。仍然沒有聲音,怎麼了,怎麼會沒有聲音?這是事故,在我的節目中出現了事故,對面的電子鐘跳動著,已經過去五分鐘了,我不安,焦慮,這是要受處分的事故,我想避免錯誤,但我不知道怎麼做。調音台沉默著,話筒沉默著,沒有任何聲音,死一樣的寂靜。透過玻璃窗我看見外面的導播間多了一個陌生女人,她的臉貼在透明玻璃上,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她是走廊裡的那個女人,她徑直來到了播音房。現在只有我一個人,孤單單的一個人,我要直面她,她有一雙綠色的眼睛,眼睛閃閃發亮。
我做了一個夢,像往常一樣,我做了一個噩夢。
肌肉開始鬆弛,我在床上,我現在是一個自由撰稿人,我再也不用趕時間趕節目,我再也不用在夜半時分去做那檔狗屁的談心節目。
我走的那天辛曉琪的《女人何苦為難女人》已經連續蟬聯三周了,那是一首一下子爬升六格的歌,在小妖的金曲雅韻榜上它永遠只在前三甲的位置上徘徊,這是一個引導的問題,我喜歡這首歌的歌名,聽眾會因為主持人的明確引導寄來榜單。
男人靠不住,女人也是靠不住的,沒有誰可以靠得住,連你自己也靠不住,你不知道多少次欺騙了你自己,有時候一個人的徹底崩潰只是因為自己的欺騙。
我又想起桉葉來了。每個人都知道她為什麼會在醫院裡,在我們中間自殺早已經不是一個新名詞了,當然桉葉並不是自殺,那是最明白不過的迫害所致,為了避免對號入座,請原諒我不能複述這件事情。那是由於過度的受恐嚇,桉葉是一個高中生,與我們相比她是一個什麼事都不懂的女孩兒,但這是一個公平的世界,並不會因為你年紀小你就可以例外,所以她受到了驚嚇。人的神經是一根纖細的弦,過度的鬆懈會使它逐漸癡呆,但過度的緊繃會使它有壓力,有時候這根弦就沒有任何預示地繃斷了。我只記得領導帶領我們節目部的全體同事一起去探望她,她坐在病床上,她認得我們,她激動萬分,伸出手,十指尖尖,她指著我們的臉,發出了粗重的吭吭的聲音,但她說不了一個完整的詞。
歌手小雷的樣帶
看見景鵬的臉我很驚奇,小妖去廣州的第二天他也同時失蹤了,我們都猜測他去了星海音樂學院,景鵬需要正規的進修和磨練,他一直在等待。現在他們都在同一個城市裡,那是一個陌生城市,誰也沒見過他們的臉,誰也不知道他們的過去,那是一件好事情。
然後我在半坡村酒吧又一次見到了景鵬,那不是著名陳染那篇著名《私人生活》裡的半坡村,也不是N城的半坡村,這是我們城市的半坡村,那是一個搶手的名字,但它們是截然不同的三個地方。
九七年一月小妖已經到達了北京,她打電話來,她的聲音嘶啞並且疲備,她問我:「你喜歡天地人這個名字,還是喜歡新星生產社這個名字?」
「天地人。」我說。
「好吧,我就去天地人。」小妖說。
這是小妖與我最後的聯繫,從此她再也沒有出現過,已經是六月了,小妖就像從這個地球上蒸發了一樣,無影無蹤。
直到現在,我看見了景鵬,我問他:「有小妖的消息嗎?」
「沒有。」景鵬說:「我們在兩年前就分手了,小妖沒跟你說嗎?」
景鵬看著我,那是一張幸福的臉,沒有因為受傷而留下痕跡,他提到了以前戀人的名字,但他神情自若,於是我懷疑他所說的話。
「沒有,小妖只告訴我她在發展的事業,別的她什麼也不說。」
「我下個月去北京,我的背包裡有一盤小雷的小樣,你要聽嗎?」
「小雷?小雷是誰?」我覺得這個名字很熟悉,但我想不起來了,自從我離開電台,我始終在過一種深居簡出的生活,我的電話和傳呼都成為了擺設,我沒有再去結交什麼新朋友,同時我的老朋友都在一個個地消失,成為灰塵和粉末。
景鵬微笑。「我將和小雷一起去,小雷帶著他的小樣,我們一起走,你真的不想聽嗎,那歌的名字叫做《罷了罷了》,你聽過的,你還記得嗎?那是我為小妖寫的一首歌。」
「哦不了,我不再聽歌了,我的意思是我再也不用聽歌了,對不起景鵬,我要先走了。哦,對了,要不要送你們,我知道那班車很晚,真的,我可以來送你們,你們路上吃什麼,帶些康師傅碗麵吧,我來送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