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 正文 第四章
    張樹是高材生,不是天才,也差不多了。他功課好,愛琢磨事,喜歡刨根問底兒。後來,張大民在電視裡看到一個老紅軍,三天兩頭兒給學生們做報告,表情非常凝重。老紅軍也叫張樹。張大民再看兒子,看兒子那雙早熟的眼睛,就有點兒渾身不自在了。兩口子商量妥當,給張樹改名張林。張大民去派出所改戶口本兒,半道進廁所小便。小便池的牆上寫著--張林是我兒!還畫了一隻四條腿的小王八!不行。不能叫這個慘名兒。張大民從廁所出來的時候,他兒子已經叫張小樹了。

    張小樹有一個好朋友,是張四民。張四民不愛說話,跟張小樹卻有說不完的話。吃飯的時候,張小樹老使喚別人。媽,給我姑盛一碗飯,爸,給我姑舀一碗湯。舉著一雙小筷子,老給他姑挾粉條兒。雲芳逗他,不給我挾我不要你了!他說我姑愛吃粉條兒,你愛吃肉,媽,我給你挾肉。敷衍了事地挾了一塊肉,又忙著去扒拉粉條兒了。張四民很疼這個孩子,老給他買這買那,讓張大民很不高興。

    "你老給他買。我們老不給他買。我們誠心不買,就等著你買,不就是這樣嗎?"

    "下次不買了。這孩子真好,知道心疼別人。你和嫂子好福氣……"

    下次接著買。張大民有時探她的口風,讓她把男朋友帶家來,給大夥兒看看,參謀參謀。她就紅了臉,半天不說話。等別人把這個話茬兒忘了,她才小聲說,我哪兒有男朋友啊,就像自己跟自己歎氣似的。張大民認為她有,這麼好的女孩兒不可能沒有,只是臉皮兒薄,不熟不摘罷了。

    第九次被評為先進工作者之後,張四民暈倒在九院的產房裡。起初以為是貧血,深入地一查,卻是白血病,已經到不易救治的程度了。自從鍋爐工被燙死之後,家庭再一次迎來了嚴重的危機。癡呆症救了母親,使她看不懂發生的災難,也沒有一絲痛苦。地到了嗜睡的階段,離吃屎的階段已經為期不遠了。剩下的人輪流到醫院看護,老大三天,老二兩天,老三一天。老五忙,只在星期天與全家聚到醫院,陪姐姐坐半個小時,說幾句傷感話,或者說幾句轉移注意力的話,說的聽的都很難受。家裡早就裝了電話,老五出了一部分錢,別人出了一部分錢。電話很好使,沒有雜音,老五厚實的聲音嗡嗡地傳過來,就像沒走遠,就躲在冰箱後頭說話似的。裝了這個電話之後,張副處長——他又爬上去一截兒——就很少回那個叫做家的令人憋悶的地方了。

    張三民坐在病房外邊的走廊裡,有醫院的酒精味兒擋著,身上的酒氣稍稍降低了一些,臉卻是酗酒者的臉,無論如何也是遮擋不住的了。這個沒有出息的弟弟呀!張大民可憐他,又恨他,懶得管他家裡那些醜事。見了面就心軟,不知道能不能幫幫他了。

    "還不離?"

    "不離。我耗死她!"

    "耗死你自己了。"

    "我不離,她就是我老婆。"

    "三民,跟她離了吧。她這麼欺負你都不像欺負一個人了!揍她一頓,讓她滾蛋吧!…

    "哥……我離不開她。"

    他用佈滿血絲的眼睛看著哥哥,就像一個輸光了的賭徒,隨時準備伸手借錢。張大民懶得搭理他了。三民朝四民的病房那邊偏了偏頭,玩世不恭地哼哼著,人活著有什麼勁呀,想明白嘍,混一天算一天完了!張大民心說滾你的蛋吧,思路卻跟著頓了一下,是呀,人活著有什麼勁呢?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卻眼睜睜地要死去了!

    人活著有什麼意思呢?

    張二民和李木勺也來了。李木勺把張大民拉到一邊,說一些把兄弟的心窩子話,吃什麼好藥,吃什麼好東西,跟我說,我買!張大民難過得不行,拍著木勺的胳膊肘子只想哭,兄弟,吃什麼也沒有用了。

    張四民卻很平靜,只要家人在,只要同事在,臉上永遠掛著蒼白的笑容,像燦爛的紙紮的花朵。生命正從她年輕的眼角悄悄溜走,她大睜著眼睛,要不停地凝視人間,讓目光多多地留下來。她拉著張小樹的小巴掌,反反覆覆地摩挲,眼神兒令人不忍目睹,像告訴愛子的親娘一樣。每逢此時,李雲芳便拉著張大民出去,在走廊裡亂轉,不說話,怕一說話失聲哭出來。

    張小樹對病沒有意識,以為小姑住幾天便要回家,去過幾次便知道事情嚴重了。畢竟是聰明孩子,很直接很有力地觸到了生死,一舉一動都含著深深的畏懼了。

    "姑,你不會死吧?"

    "你說呢?"

    "姑不會死!"

    "為什麼?"

    "姑是好人!"

    "好人就不死嗎?"

    "好人都不死!"

    "說得對!好人永遠活著!"

    張小樹振奮了片刻,又害怕了。

    "姑,你要死了怎麼辦?"

    "姑不死。"

    "萬一死了怎麼辦?"

    "那姑就永遠沒有男朋友了。"

    "姑,你有了男朋友再死,行嗎?"

    "行。我男朋友是誰呀?"

    "我還沒想好呢。"

    張四民親著張小樹的手背,濕潤的眼睛盯著孩子的小指甲,叮囑自己別忘了告訴嫂子,該給孩子剪剪指甲了。

    "姑,你覺得我爸怎麼樣?"

    "挺好的。"

    "你喜歡他這樣兒的嗎?"

    "他話太多了。"

    "那你喜歡什麼樣兒的?"

    "姑喜歡個子高高的。"

    張小樹點點頭。

    "姑喜歡說話少的人。"

    張小樹陷入了沉思。

    "姑,我要長得高高的高高的,行嗎?"

    "行!"

    "姑,我要做說話少的人,行嗎?"

    "行!"

    "姑,我要做你的男朋友,行嗎?"

    "行!"

    "你喜歡我嗎?"

    "喜歡!好孩子……"

    "姑,我永遠喜歡你!"

    "姑也是……姑忘不了你!"

    張四民忍了多時的淚水緩緩地流下來,滴在孩子的手背上。這冰涼的淚水驚嚇了孩子,恐懼和哀傷終於暴發了。

    "姑,你別死!"

    "姑不死。"

    "姑,你別死呀!姑!"

    孩子在病房中號啕大哭,顯得十分突然。李雲芳趕來拽走他,哭聲更大了。李雲芳低叫怎麼這麼不懂事呀,把他拽得跌跌撞撞,一進電梯卻抱緊了孩子的腦袋,給你姑爭口氣呀;給你姑爭口氣呀,說著說著自己也號啕了。

    災禍降臨之際,也伴隨著兩件喜事。車間領導找張大民談話,說幹得年頭兒不短了,嘴損點兒,活兒地道,準備提他做副段長,已經報上去了。張大民芝麻大的官兒都沒當過,一聽便有點兒暈頭轉向,連幹不了讓別人干吧之類的客氣活都沒說出來。走開以後頗為後悔,覺得自己顯得太饞了一點兒,好像盼當官盼了八百輩於了,實際上確實一次也沒有想過,戴領巾的時候想當小隊長沒當上,明顯是不算數的。一想自己也要當官了,沒有任何不舒服,哪兒也不難受,腳丫子好像比過去還輕點兒了。正品著這件好事,突然想到天命不定,生死無常,官兒算個屁呀!再大的官也是屁,是大屁!更何況一個破工段長,還是副的,領著一群人一天到晚撅著屁股噴漆罷了!

    另一件好事卻不同,張大民先是震驚,隨後便心花怒放,整夜沒睡塌實,中間笑醒了好幾次。居民區要拆遷了。從消息下來,到戶戶落實,像一場秋風蕩過,街牆上到處都是拆。拆、拆的白灰大字,像往昔皇朝今人驚心動魄的斬、斬、斬了!

    拆遷公司到家裡來過四回、和藹可親、似乎處處都想為住戶著想,做出要和住戶聯合起來,一塊兒占國家便宜的樣子,量完了面積,核定了戶口,給張大民家標定了一個三層的三居室。老人一間,大齡女青年一間。三口之家一間,大家都說結局很好,不可能再好了,張大民卻不幹。他的標準是一套三居室加一套一居室。或兩套兩居室。人家說你沒有根據。他說我有根據。人家問你有什麼根據。他說我的根據是這樣的——我兒子是天才,他已經跳了一級,我準備讓他再跳兩級。他得找個地方踏踏實實地溫功課,我兒子需要一個……書房。說到書房,張大民覺得繞嘴,話一出口便羞羞答答的了。人家說國家沒有給天才兒童準備書房,他一生來就大學畢業也沒有用。再說他才12歲。我兒子1米66了,比我還高!人家就笑了,他身高2米,你們兩口子也得跟他在一個屋裡對付。張大民非常痛心,這麼對付天才,國家遲早得後悔啊!拆遷公司的人深表同感,咱們先把合同簽了,讓他們後悔去吧!張大民坐下來簽合同,真實的念頭只是略感不足而已。居室是烙餅,書房是大蔥,大上掉烙餅卷大蔥固然很美妙,光掉個大烙餅也可以了,總算比餓肚子要強得遠了。

    好消息帶到病房,引出了始料不及的後果。明明知道住不成了,張四民卻描繪了未來的房間,叮囑周圍的人為她佈置。看不見的屋子成了美景,在臨終前深深地吸引了她,也滿足了她。彌留之時,心中已經沒有別的事物,只有斷斷續續的兩個字,窗簾。買了貴重的窗簾拿來,她摸著,輕輕搖頭。突然想到她喜歡綠色,趕緊換了綠絲絨的一種,她小心摸著,又輕輕搖頭。李雲芳心思細微,去布店撕了一塊最便宜的混紡布,淡淡的綠色,很薄,幾乎要透明.,張四民手指一觸便不撒手了,抓到離眼睛很近的地方一寸一寸地看著,就像看自己度過的一個又一個平凡的日子一樣。她說不出話,只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似乎與淡淡的布融為一體了。死前迴光返照,竟然清晰地吐出了幾個字。那是她一生的總結,也是贈給張小樹最真切的遺言了。

    "姑走了以後,你要幫我打掃房間啊!"

    張小樹拉著姑的手,已經不會哭了。追悼會很隆重,來了很多人,淨是不認識的人。張大民沒有讓母親去,怕她出醜,結果卻是自己出了醜。家人在醫院哭的時候,他沒有哭。往圍滿鮮花的遺體身旁一站,他覺得不對勁了。來了那麼多人,卻沒有人是她的男朋友。他總認為她是嘴上說沒有男朋友,他還認為她沒有男朋友也沒什麼。現在他知道她是真的沒有男朋友,而沒有男朋友對她來說真是太不公平了,對這麼好的女孩兒太不公平了,對我妹妹太不公平了!張大民像村婦一樣大哭起來。他看著妹妹蒼白淒苦的側臉,哭得昏天黑地,把張小樹都嚇壞了。

    事後,九院的同事們紛紛議論,張四民挺漂亮的,她哥怎麼長那樣呀,矮得跟罈子似的。還有人說,那人是誰呀,是她鄉下的大表哥吧,哭得跟傻帽兒似的!張大民確實出盡了丑,然而,秀麗而不幸的先進工作者,畢竟在哥哥高亢而粗魯的哭聲中平靜地遠去了。她哥哥對得起她了。

    拆遷公司的人來到家裡,先給活人鞠了一躬,又給死人的相片鞠了一躬,然後說對你們的不幸表示最衷心的慰問,謹請節哀,坐下來簽合同吧。張大民一愣。簽什麼合同?不是簽過合同了嗎?

    "那是草簽,不算數的。"

    "夠囉嗦的,簽就簽吧,簽哪兒?"

    "……把名宇寫這兒。"

    "等等……什麼時候三間變變變變……變兩兩兩……兩兩兩間了!操你們的姥姥,我們還沒銷戶口呢!我妹妹骨灰還燙手呢!"

    沒有家裡人攔著,張大民就把那穿西裝的黃口小兒剁了。鄰居們也很吃驚。張大民舉著菜刀滿院亂追,拆遷公司的小伙子滿世界亂竄,大皮鞋都跑掉了。這不像大民子幹得事兒呀?他是磚頭拍腦袋上都不知道還手的主兒,今天這是怎麼了?明白了,心疼他妹妹呢,受刺激了!

    強制拆遷那天,張大民抱著石榴樹不下來。推士機把小房都推塌了,他還掛在樹枝上搖晃,像一隻死心眼兒不開竅的土猴子。他像煽動暴亂一樣慷慨陳辭,一字一淚——我妹妹把沙發都挑好了;我妹妹把壁掛都挑好了;我妹妹把窗簾布都挑好了;我妹妹……你們不能這樣對待我妹妹呀!我們把房子還給我妹妹吧!同志們;我妹妹死不瞑目呀!

    強制人員一點兒也不生氣,不慌不忙地湊過來,都笑話他。活人的房子都不夠住,還給死人要房子,做什麼夢呢!把糊塗蟲從樹上捏下來,讓丫好好醒醒!五六個大小伙子揪住四肢,七手八腳地把他給抬下來了。張大民找不著台階,索性破釜沉舟,鯉魚打挺兒,殺豬一樣嚎起來了。

    "你們不能奪我妹妹房子!把三居室還給我們!那棵石榴樹是我爸爸種的,你們不能鏟了它!把三居室還給我們吧!您就讓我們住個三居室吧,我兒子是天才,我得給我兒子拾掇一間書房呀……求求你們啦!大叔大爺祖宗哎,可憐可憐我們吧……"

    強制人員更笑話他了。呆會兒妹妹,呆會兒爸爸,呆會兒兒子,您惦記得還挺全?有本事惦記點兒自己的臉面呀?這會兒求爺爺告奶奶了,晚了!舔我們腳丫子也沒用了!吃窩頭去吧,你!

    恰好一位視察的領導幹部在場,遠遠地看著,十分憂慮。這個同志怎麼這麼不懂法!怎麼這麼不懂法!你們要加強普法宣傳,重在教育,重在和風細雨,雨露滋潤。當然,對那些害群之馬和胡攪蠻纏的人,絕不能心慈手軟,要毫不留情,加強力度,狠狠打擊,從而發展大好形勢,維護安定局面,把我們的各項工作推向前進,向……獻禮!嘩,鼓掌!

    害群之馬張大民咎由自取,被行政拘留,給關到黑糊糊的鐵籠子裡去了。進了籠子冷靜一想,覺得實在出醜,比在追悼會上還醜,不勝懊悔。

    兩個禮拜之後,害群之馬姍姍歸巢,面孔微黑,胳膊稍細,兩限炯炯有神,就像剛從海濱度假歸來一樣。他擔心老婆會披著被面兒迎接他,結果發現兩居室井井有條,老婆正紮著圍裙給他做魚呢!老婆用鍋鏟杵他的腦門子,恨得咬牙切齒,你一個小螞蚱,亂蹦什麼呀!

    "就算我亂蹦,就算我蹦水裡了!可是……誰也沒告訴我那水是開的呀!"

    張大民坐下來,老覺得屋子裡缺東西。噢,想起來了,石榴樹不見了。今非昔比,在一間沒有樹的屋子裡過日子,是一件多麼無聊多麼無趣的事情啊!張大民想他親愛的樹了。

    車間領導又把張大民叫去了。張大民正襟危坐,叮囑自己別當回事,不就是個副段長嗎。領導說你要正確對待。他聳聳肩膀,我尾巴再長也翹不到天上去。領導說你一定要正確對待。他心說,操,您看我像驕傲自滿目空一切自以為是貪污腐敗的人嗎?我要當了副段長,我首先……

    "張大民同志,我現在正式通知你,經車間領導研究決定,並報請廠長辦公室批准,從即日起……您下崗了!"

    張大民讓雷給劈死了。

    半個月之後,北城一帶的居民小區裡出現了一個神秘的人物。他身材短粗,滿面愁容,用一個特製的網袋挎著一大堆暖壺,前胸五六個,後背五六個,品種還不一樣。他見了老太太就湊過去,露出巴結的笑容,像受夠了邪氣的小媳婦一樣。

    "我們廠快倒閉了,積壓了很多暖壺。您要要我給您便宜點兒,就算您發善心,就算您支援我了。我們廠開不出支來,每人發了七百個暖壺,其它什麼都不管了。您說孫子不孫子?一個暖壺還沒賣呢,先礙租廠裡的地兒擱它們。您說缺德不缺德?您看這暖壺多好,像胖娃娃不像,您還不抱一個回去,就算撿個搭拉孫兒,跟您就伴兒了……"

    "不要!我們家有。"

    "來一個,多一個是一個!"

    "是真的嗎?"

    "依您的意思是紙糊的?"

    "有膽嗎?"

    "喲!我摔一個您看看?"

    "不要!要買商店買去。"

    "我比他們便宜!"

    "便宜沒好貨。不要!"

    "大媽,您走好,趕明兒暖壺(卒瓦)了找我!"

    "還不撂下歇歇,一腦袋汗。"

    "不敢歇。我得找個坎兒再歇著,撂這兒我就拎不起來了。您要真心疼我,別買這個大的,你買個小點兒的吧?"

    "不要不要!"

    張大民終於把老太太嚇跑了。他鑽進塔樓,謊稱給領導送禮品,蹭電梯到頂層,然後逐戶敲門,一層一層往下敲。敲開一扇門扉,裡面站著一位英俊少年,比兒子大不了多少。

    "我是新興技術開發研究所的,我們發明了一種新型的保溫產品,質量優良,品種繁多,花色齊全,實行三包……"

    "……去去去去去去去!"

    再敲開一扇門,站著個美麗少婦,比老婆年輕多了,漂亮多了。

    "我是……"

    "滾!"

    張大民逃至黑洞洞的樓梯裡,實在不想動了,真有身心交瘁之感。他放下暖壺,坐在台階上吃麵包,一個挎著十幾個鳥籠子的人俏悄走過去。大哥,你要鳥籠不?張大民看見了自己,輕聲說夥計,剛才誰罵你了?

    "狗汪汪怕甚,能咬俺一嘴不中?"

    張大民填飽了肚子,又繼續襲擊剩下的屋門去了。他從北城轉到西城,給許多人留下了新鮮的印象,以至一棟樓丟了一袋大米,人們立刻想到他。肯定是那小子,他把大米灌在暖壺裡背走了!人們布下天羅地網,等地吃回頭草,他卻不屈不撓地轉到東城去了。

    兩個月賣了十四個暖壺。他把煙戒了,縮頭縮腦,又矮了一大塊,李雲芳怕他自悲,鼓動他去香山爬山。帶全家一塊兒去。他說不想爬山,沒臉爬山,讓香山爬我吧,把我這個廢物點心埋了吧!李雲芳逗他,天塌了個兒高的頂著,你那麼矬,怕什麼?他也逗李雲芳,天塌了個兒高的全趴下了,我趴不下去,我背著一嘟嚕暖壺,不砸我砸誰呀!兩口子還像從前那樣暢快地笑著,卻含了酸酸的味道了。

    那年夏末,毛巾廠的技術員回來了。可能有衣錦還鄉的意思吧,要請廠裡的朋友吃飯,也請了李雲芳。她不想去,同事們說你必須去,給他一個面子,他敢來勁,我們幫你掀桌子,不信他不把尾巴夾起來。李雲芳告訴了張大民,問去還是不去,滿以為他會說又不是投吃過飯,吃他的飯幹嗎,不去!聽到的卻恰恰相反,去!快去!幹嗎不去!挑最貴的菜點,好好敲他一頓!平時逮不著美國鬼子,好不容易逮著一個,死吃!菜不夠,把他也蘸醬油咽嘍!別忘了給我帶條胳膊,我想嚼他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倒滿了酒杯等你!張大民嘻嘻哈哈,像往日一樣沒正經,李雲芳就不再說什麼,開始打開櫃門兒給自己找裙子了。她的後腦勺沒長眼睛,沒看見他的臉一下子陰雲密佈,目光也暗下去,灰下去,惶惶然如喪家之犬了。

    "……在哪兒請?"

    "鴻賓摟。"

    李雲芳前腳走,張大民後腳就跟出來了。沒幹過這種事,知道是醜事,知道不該干,可還是硬著頭皮幹下去了。釘梢兒嗎?吃醋嗎?怕最後一根稻草離開自己漂走嗎?下起了小雨。不久便下大了,變成了瓢潑大雨。張大民落湯雞一樣站在樹底下,看著鴻賓摟的燈光和大玻璃後面的紅男綠女,陷入了一生中最大的精神危機。折騰了半輩子,三十六拜都拜了,最後一哆嗦也哆嗦了,還是一事無成啊!

    張大民在雨中走到半夜,一推家門發現李雲芳在客廳坐著,飯桌上擱著一疊錢,綠不嘰的,不是中國錢。

    "你幹什麼去了?"

    "看你們吃飯去了。"

    "你……"

    "錢都付了?"

    "急死我!真有你的!"

    "他想買你什麼?"

    "……你混蛋!"

    李雲芳給了張大民一個嘴巴。那疊外國錢,把張大民殘存的最後一點兒自尊給擊碎了。怪就怪技術員自作多情,把888美金放在禮品襯衣裡,要給受贈人一個驚喜,殊不料嚇壞了李雲芳,還打碎了她們家的醋罈子,把男主人逼得悲痛欲絕,差點兒打開窗戶從陽台跳下去。長夜難眠,夫妻倆傾心長敘,一個扒開肋骨讓對方看心臟紅不紅,一個扒開肚子讓對方看腸子直不直。不免相擁而位,說了哭,哭了笑,笑了再說。悲乎哉?極樂也!這時候突然咚咚咚,有人敲臥室的門。

    "爸,你們幹嗎呢?"

    "……你媽咯吱我呢。"

    "媽咯吱你,你哭什麼?"

    "……樂極生悲啦。"

    "……注意點兒影響!"

    天才!這日子沒法兒過了。

    張大民和技術員在京倫飯店大堂見面的時候,離飛機起飛的時間不多了。技術員接過裝錢的信封,十分靦腆,臉脹得通紅,一邊看表一邊吞吞吐吐的不知要說什麼。張大民沒想到對方是這種風格,正所謂見了熊人壓不住火,一張嘴,嗓子眼兒躥出一隻狗,汪汪汪汪,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叫的是什麼了。

    "在美國年頭兒不短了吧?學會刷盤子了麼?美國人真不是東西,老安排咱們中國人刷盤子。弄得全世界一提中國人,就想到刷盤子,一提刷盤子,就想到中國人。英文管中國叫瓷器,是真的麼?太孫子了!中文管美國叫美國,國就得了,還美!太抬舉他們了!你現在是美國人,你心裡最清楚,那兒美嗎?是人呆的地方嗎?他們叫咱們瓷器,咱們管美國叫盤子得了!"

    "對不起,我要去趕飛機了。"

    "我送送你。以後別這麼隨便給人錢。你塞給我們雲芳,我們雲芳都哭了,覺得受了侮辱。我知道你對不起她,心裡有愧,想補償補償,可是這點兒錢拿不出手呀。等您發了大財,拿出十萬八萬的,用紅帶子扎上,單腿兒一跪,把它們當面交給雲芳,不比你現在藏著掖著的強?這點兒錢你留著回美國買汽油使吧,別瞎耽誤功夫了。趕明兒錢不夠花了限我說,我讓雲芳寄給你,咱就甭客氣了,誰跟誰呀?哪兒跟哪兒呀?你說是不是!"

    "對不起,車來了,再會!"

    "我給您開門。上飛機小心點兒,上禮拜哥倫比亞剛掉下來一架,人都燒焦了,跟木炭兒似的。到了美國多聯繫,得了愛滋病什麼的,你回來找我。我認識個老頭兒,用藥膏貼肚臍,什麼病都治……回紐約上街留點兒神,小心有人用子彈打你耳朵眼兒,上帝保佑你,阿門了。保重!媽了個巴子的!"

    出租車開出老遠了,他才住嘴。嗓子眼兒發乾,太陽穴蹦蹦直跳。張四民去世以來,下崗以來、吃醋以來,一切一切的憋悶都隨著這通胡說八道吐出去了。天藍了,雲白了,走在大街上兩隻腳一顛一顛的又飄起來了。

    "大民,你怎麼跟他說的?"

    "我說很高興認識你,歡迎您下次來家中做客,拜拜!"

    "真的?"

    "騙你我是王八蛋。"

    "總算會說人話了!"

    中秋節前夕,張大民在一位廠長家裡一口氣推銷了600個暖壺。他怕那位廠長有腳氣,否則就趴下來親吻那兩隻大腳丫子了。普通的居民樓,普通的單元門。普通的肥頭大耳的漢子,看不出腦袋上有什麼光環。張大民一邊防備挨踹,一邊唸經似地發佈廣告詞,我是保溫瓶廠的推銷員,我們的保溫瓶舉世無雙……

    "賣暖壺的麼?進來進來!"

    張大民的生活由此掀開了新的一頁。廠長說他們廠水質有污染,剛剛更換了輸水設備,職工家屬貪幾個小錢卻不肯換暖壺,他要扣他們的獎金買暖壺,他要逼他們換暖壺!張大民確實看了看廠長的腳,他顫抖著說,我敲了足有一萬個門了,終於看見了一個人,一個真正的人,一個偉大的人。中國有救了。中國的工人階級有救了。我們靠暖壺吃飯的人有救了!出門的時候他跟廠長開玩笑,我打了一年獵,就指望哪天逮隻兔子,今天一進山,撞上個熊貓兒!廠長哈哈大笑!

    "國寶啊?不敢當!也就是一狗熊吧!"

    張大民領著全家去爬香山了。在鬼見愁下面的索道站,他又犯了摳門兒的毛病。單程多少錢。雙程多少錢。大人多少錢。兒童多少錢。掰著手指頭算亂了套。李雲芳不理他,越理他越亂,乾脆走到一邊,等著他從霧裡走出來。他爬出來了。

    "讓媽和小樹坐纜車,咱倆爬吧?"

    "你不伯掉下一個去?"

    "可也是。那你跟他們坐,我自己爬?"

    "仨人坐得下嗎?"

    "可也是。那你跟媽坐,我和小樹爬?"

    "小樹惦記坐纜車惦記多少日子了?"

    "可也是。那你跟小樹坐,我和媽爬?"

    "怎麼爬?"

    "我背著我媽爬。"

    "大民,別摳那幾個錢啦!"

    "我不是怕嚇著咱媽麼!"

    李雲芳和張小樹坐著紐車不見了。張大民背著老母親一上了林間石道,省了幾個錢令人欣慰,後背讓母親的身體偎著,更讓他心胸舒泰。母親能看見什麼呢?一想到母親的目空一切,不免又嘲笑自己的孝心之迂了。他大聲說,媽,那片樹部燒紅了,您看見了麼?

    母親一語不發。

    四個人在山頂聚合了。風很大,黃櫨的顏色已經到了暗淡的時辰,那一片一片的大火不久便要熄滅了。張大民又大聲說,媽,您看見那片大火了麼?樹林都著起來了,過一會兒就燒過來了,您看見了麼?

    母親說了兩個字,鍋爐。

    鍋……爐!

    母親念起遙遠的父親來了。

    張小樹托著腮幫,看遠山的雲影,進了天才必入的境界,目光正搖上去搖上去,躍然於雲端之外了。

    "爸,人為什麼會死呢?"

    "我也不太懂,問你媽。"

    "媽,人活著有什麼意思呢?"

    "有時候沒意思,剛覺得沒意思又覺得特別有意思了。真的,不信問你爸。"

    "爸,人活著沒意思怎麼辦?"

    "沒意思,也得活著。別找死!"

    "爸,為什麼?"

    "我說不大清楚,我跟你打個比方吧。有人槍斃你,沒轍了,你再死,死就死了。沒人槍斃你,你就活著,好好活著。兒子,你懂了嗎?"

    "OK!爸爸你真棒!我懂啦!"

    "雲芳,你懂了麼?"

    "沒懂!"

    "那我再揉碎了給你說一遍……"

    "就你懂?德行!"

    "我也是剛剛弄明白的。都是天才鬧的!守著個天才,長學問了。"

    母親用清晰的聲音說道——鍋爐!張大民恍惚看到父親和四民在雲影裡若隱若現,老的問日子好過嗎?小的問孩子可愛的孩子幸福嗎?待要端詳卻又飄然不見了。日子好過極了!孩子幸福極了!有我在,有我頂天立地的張大民在,生活怎麼能不幸福呢!張小樹雀躍著在林火中引路,紅葉如一片血海。張大民背起白髮蒼蒼的母親,由李雲芳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攙護著,緩緩向山下走去。母親朝著迷茫的遠方再一次重複了兩個字——鍋爐!

    他們消失在幸福的生活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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