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 正文 第二章
    第二天早晨,張大民爬上了牆頭,在上邊呆立了半個小時。牆外是一棵石榴樹,沒有石榴,長著密密麻麻的樹葉。牆皮上爬滿了牽牛花,開著俗氣的粉色的花朵,一些花朵開到樹上去了。石榴樹外面是過道,鄰居們走進走出,紛紛昂起下巴,看著牆頭上的人,猜不透他要幹什麼。張大民抱著胳膊,瞇縫著睡眼,不屈不撓地盯著前方偏下的某個地方,一副做夢做不醒要永遠做下去的樣子。往他胳膊上縫兩個翅膀,這小子呼扇幾下,說不定就迷迷瞪瞪飛起來了,說不定就像大螞蚱一樣飛到無邊的美麗的原野裡去了!總之,他要不想往外飛,戳在牆頭上擺那個臭架勢幹什麼用呢?

    半個鐘頭之後,張大民爬下了牆頭,找了一把鐵掀,開始拆他們家的院牆。他把院門整著卸下來,發現牆體很鬆,拿肩膀頭一頂,半堵牆轟隆一聲就塌到外面了。一股煙塵籠罩了石榴樹,就像有人在天上瞄準兒,很湊巧地往那兒丟了一顆大炸彈。張大民真的飛起來了。他不是螞炸。他是一架轟炸機。不知道從哪兒載了那麼多仇恨,轟轟隆隆,咚咚鏘鏘,只幾下就把他們家的院牆炸平了。家裡人很默契。沒有誰阻攔他,也沒有誰幫助他,似乎在遵循某種秘密的部署。果然不出所料,對門兒鄰居家的大兒子跳出來了。

    "你丫幹嗎呢你?"

    "我拆牆呢。亮子,你有事兒嗎?"

    "你丫拆牆幹嗎?"

    "憋得慌,透透氣。"

    "有你丫這麼拆的麼?"

    "拆慢了,怕你跑出來幫忙。快點兒拆,等你跑出來幫忙,已經拆完了,想幫忙也幫不上了。沒別的意思。亮子,我是不想麻煩你。屁大的事兒,我自己撅撅屁股就干了,不麻煩你了,你快點兒回家歇著去吧。"

    "誰跟你丫貧呢?"

    "你不歇著,幫我撿磚頭得了。"

    "你丫到底想幹嘛?"

    "不好意思,想蓋間小房兒。"

    "想砍樹是不是?你前腳砍我後腳就告辦事處去,罰個千八百的,罰死你丫的!大民,我說話算話,你丫信不信?"

    "我信,我怕你。"

    "怕我就別砍樹。"

    "我不砍樹。"

    "怕我就別往我們家這邊蓋!"

    "怕你我也得蓋。離你們家還遠著呢。我不砍樹。我真的不砍樹。我把石榴樹蓋在房子裡,讓它從房頂中間穿過去。我整個早晨都在想這件事。這件事對誰都沒有壞處,對你也沒有壞處。你快點兒告到辦事處去,就說這個愛樹的絕著兒是你琢磨的,他們一感動說不定能獎你個千八百的。我一分都不要。我覺得咱們倆完全想到一塊兒去了。我要替這棵石榴樹請你喝啤酒,我……"

    "傻X!我抽你丫的你信不信?"

    "你抽我幹嗎?"

    "我這就抽你丫的你丫信不信?"

    "咱別急,咱先抽支煙吧。"

    張大民遞出一支煙,被打飛了。他追過去彎腰拾起來,吹了吹土,自己點上,愉快地吸了一口,又愉快地吸了一口。他笑的很友好,心說你才傻X呢,你不抽我事情還麻煩了呢。亮子高高大大,在軋鋼廠做翻砂工,是個塔一樣的人。兩個人站在一起,就像一頭驢和一頭象站在一起,前景很不美妙。張大民略微有些擔心,你要真抽我,我受得了嗎?把我牙打掉了怎麼辦?把我鼻子打歪了怎麼辦?他一邊抽煙一邊得出了結論,受不了也得受著,打成什麼樣兒是什麼樣兒,為了雙人床為了安寧為了受罪的耳朵根子,豁出去了。他故意把煙屁股扔在對方腳邊,抬眼看了看蔚藍色的天空,就像抓緊時間抒發最後一下的烈士一樣。

    我……我我我要豁出去了!

    "你不是想抽我嗎?我站在這兒,我讓你抽,你隨便抽,我要哼哼一聲兒我都不是人!可有一樣兒,咱倆現在就說清楚,你抽完就完了,我轉過身兒去蓋房,你可別吱聲兒。你要吱一聲兒你都不是人養的,你就是王八蛋!"

    "我拿磚頭花了你丫的!"

    翻砂工終於暴跳起來了,真的撿了半塊磚頭。張大民心頭一驚。他用磚頭拍我腦袋怎麼辦?他把我拍成了大傻子怎麼辦?翻砂工的眼神兒稍稍往旁邊躲了一下。張大民倍受鼓舞,腦袋又烈士一樣昂起來了。

    "你花!我把腦袋擱這兒,你快花!"

    "……我拍死你丫的!"

    "拍扁了我我也得蓋房。樹南邊2米多,我佔1米,還剩1米多,長兩條腿兒的長倆轱轆的都能過去,你有什麼不樂意的?這棵石榴樹是我爸種的,我把它蓋在屋裡,是對我爸的紀念,你憑什麼說三道四?"

    "廢話!我媽胖,你丫裝不知道!"

    "你媽胖跟我有什麼關係?"

    "廢話!我媽胖,我媽過不去!"

    "1米多,你媽過不去?汽油桶都能過去,你媽過不去?你媽腰圍4尺4,是腰圍!展開了量攤平了量,4尺4當然過不去,一圍不就過去了嗎?4尺4也甭除4,也甭除了,你就除以2,能過不去?兩個你媽都過去了!當然,其中一個得側看身子……亮子,你認為我分析的有道理嗎?"

    翻砂工站在廢墟上渾身哆嗦。

    "我媽腰圍多少?"

    "4尺4,胡同口兒裁縫說的。"

    "你丫再說一遍!"

    "不是4尺4?4尺6?"

    "你丫敢再說一遍?"

    "4尺8?"

    "我他媽……"

    啪!

    不輕不重,猶猶豫豫,卻發出了很乖巧的一聲——啪!張大民腦袋嗡,跟有回聲一樣。他記得躲了一下,可能沒躲好,躲到磚頭上去了。粘糊糊的東西淹住了一隻眼,他用另一隻眼哀怨地看來看去,看見了許多胳膊和許多腿,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躺平了。他真的把我給拍了。他怎麼真的把我給拍了,像拍一個生西瓜一樣?張大民聽見了亮子的胖母親在罵人,沒罵別人,是罵自己的兒子不是東西不是人揍的,罵得很純樸,聽不出有抬桑罵槐的味道。血還在流。完了,他把我的主要血管給拍破了,我要死了!聽見有人想去派出所,張大民拚命掙扎,睜大了那只獨眼,像扭亮了一個電燈泡,照照這邊,照照那邊。

    "誰想去派出所?去派出所幹嗎?誰去派出所我跟誰急!誰報案我跟誰玩兒命……"

    許多只手把他抬起來了。這些手要把這個英雄人物抬到醫院的急診科裡面去了。張大民聽見了母親的哭聲和李雲芳的幾聲抽泣。他從那些手上抬起頭來,把那只血淋淋的眼睛和那只乾淨的眼睛一塊兒轉過去,鬼使神差地搖著一條胳膊,就像革命者要遠走它鄉了。

    "沒關係!媽,你把磚頭挑出來,摞在樹旁邊兒。雲芳,把你們家那袋水泥也搬過來,上小山子他家借兩個瓦刀……等我回來!我沒事。你們抓緊時間準備吧。"

    不到兩個小時他就自己走回來了。他腦袋特別大,有籃球那麼大,纏滿了紗布,只露著前面一些有眼兒的地方,別的地方都包著,連脖子都包著了。其實只破了一個小口子。醫生不給縫,他偏要縫,醫生就不縫。不光不給縫,還不給包,打算用紗布和橡皮膏糊弄他。他偏要包,醫生就不包,他死活也要包,不包不定,醫生一著急,就把他的腦袋惡狠狠地徹底地包起來了。他要再不走,醫生就把他的屁股也一塊兒包上了。張大民很高興,進了大雜院就跟人寒暄,做出隨時都準備暈倒的樣子。

    "沒事!就縫了18針,小意思。別扶我!摔了沒事,摔破了再縫18針,過癮!我再借他倆膽兒,拿大油錘夯我,縫上108針,那才真叫過癮呢!你問他敢嗎?我是誰呀!我姓張,我叫張大民,姥姥!"

    他一頭撞進亮子家的屋門,示威似地舉著大白腦袋,把亮子肥碩無比的母親嚇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大媽,亮子呢?"

    "上夜班了。"

    "回來嗎?"

    "不回來了,住集體宿舍了。"

    "喲,我這兒還缺個活泥的呢。"

    "把他叫回來?"

    "算了,別嚇著他。"

    "今兒這事兒……"

    "大媽,我們鬧著玩兒呢您看不出來?"

    "大民子,你說我褲腰4尺8,不是寒磣我嗎!記住嘍,我的褲腰不是4尺8.是3尺6!往後別胡咧咧。"

    "太好了,來三個您也過去了!"

    張大民的宮殿就這樣落成了。床架子勉勉強強塞進去,放不下床屜,讓石榴樹擋住了。張大民抽了半盒煙,想出了個好辦法。他把床屜豎著鋸開,在兩邊各挖了一個半圓,像古代用刑的木枷,往床架子上咋嚓一合,犯人的脖子--那石榴樹就從雙人床中間長長地伸出來了。為了適應這種獨特性,李雲芳對褥子、床單等床上用品進行了適度的改造。她還往石榴樹上糊了一層白紙、讓樹幹與牆皮保持近似的顏色。屋裡剩了窄窄的一條兒,什麼也放不下,就擱了一盆綠蘿,頓時春意盎然。鄰居們過來參觀的時候,張大民正趴在床底下,兩條腿伸到門外邊。大家問你幹什麼呢,他不說話。又問你趴在那兒幹什麼呢,他才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我給石榴樹澆水呢。"

    兩口子躺在這張床上怎麼也睡不著覺。第一個晚上成了節日。張大民躺在外邊,李雲芳躺在裡邊,中間是那棵石榴樹。他們說呀,笑呀,說到要緊處,李雲芳還掉了幾滴眼淚。他們坐起來,躺下,又坐起來,再躺下,還是丟不開這棵石榴樹。它愣瞌瞌地豎在兩個腰之間,真是太奇怪了,也太有趣了。李雲芳把一條長腿搭在樹上,用手指頭尋找張大民的傷疤,在頭髮裡摸了半天也投摸著。

    "你那18針呢?"

    "我也找呢,我的18針哪兒去了?"

    "壞!半夜,這棵樹可別嚇死我。"

    "一睜眼,嘿,插了個第三者!它要是男的,我哪兒打得過它呀!"

    兩個人嘰嘰咕咕笑到小半夜。張大民把手放在李雲芳肚皮上,發現又鼓了不少,兒子正茁壯成長呢。他的手像一隻掛了帆的小船,向美麗的湍急的下游駛去,駛去,駛去了。

    哇!

    怎麼回事?張大民問李雲芳你跟誰學的,你也有毛病了嗎?兩個人抱著腦袋,無聲地笑成了一團。張大民甜蜜地歎息著,把李雲芳的耳垂兒叼住了。

    "雲芳,學壞可太容易啦!"

    兩個人又過上幸福的生活了。

    有了自己的房子、房子裡還有一棵樹,張大民和李雲芳就覺得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他們為肚子裡的孩子取名——張樹,然後踏踏實實地等著張樹准點兒爬出來,與肚子外面的這棵樹會會。等得無聊的時候,張大民又有了新的牽掛,發現兩個人掙錢兩個人花和兩個人掙錢三個人花不是一回事,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了。他把死期存單擺在床單上,把活期存折放在枕頭上,左手拿著現金,右手接著國庫券,依照不同的順序一遍一遍往上加,越加越無法控制情感,對錢的熱愛像潮水一樣湧進胸膛,一直湧到了嗓子眼兒,讓他數著數著就數不出聲音來了。錢真好,真是好,就是好,只是太少了,再多一點點就好了,不過多那麼一點點一點點也還是太少了。

    他們的積蓄很分散,加起來只有980元,顛三倒四加了無數遍還是980元,世上有那麼多公母,錢卻沒有公母,否則處境就會大不一樣了。張大民盯著李雲芳奇妙的大肚子,承認了自己的限度,知道自己沒有別的本事了。不過他又立刻安慰自己,錢是有公母的,錢要沒有公母,利息從哪兒來呢?他想算算980元的利息,算不出來,小傢伙難產了。

    錢好是好,少了就不好了。

    他們婚前沒有積蓄。他們踉多數窮孩子差不多,掙了薪水交給父母,自己不留錢,花多少要多少。張大民和李雲芳稍有不同,是兩種風格。李雲芳嬌氣,想花就要,隨花隨要。張大民不是這樣。張大民是這樣——他根本就不花錢!除了買飯票,他連根冰棍兒都不買。不想花當然不想要,不想要想花也不要。他對錢的珍惜是從骨子裡來的,又滲到血管裡去了。後來上夜班熬不住,染了煙癮。煙德卻不好,從來不敬煙,又染了蹭煙的癮,比煙癮還大。他只抽四毛錢以下的煙,通貨膨脹以後地自己也沒有膨脹,長時間在一塊錢以內一盒的水平傷感地徘徊。他為花錢抽煙難受,在別的方面就更不肯花錢了。

    婚後他們建立了自己的財政系統。先由李雲芳負責,她也愛錢,可是愛得不深,錢也不知都逃到哪兒去了。後來張大民篡權,把愛灑向每一個角落,像磁鐵一樣,一分錢一分錢又一分錢,紛紛被他吸過去嘬過去,情況就大為改觀了。只攢了980元,不是不狠心,是掙的不多的緣故。一個月不到100塊,拿了多少年?每月每人交伙食費30元;孝敬雙方老人各20元;支援五民讀書15元;他抽煙不到15元;她懷了孩子每個禮拜吃一隻雞腿兒加起來絕對不止15元;洗個澡1元;剃個頭又1元;她的頭不止1元;她去醫院讓大夫摸肚子,騎不了車,坐公共汽車公共電車再換地鐵,來回多少元?他不能不陪她公醫院讓大大摸肚子,也騎不了車,來回又是多少元?如果擠不上車打出租車,再碰上個比你還愛錢的司機拉著你兜圈子,那可真要了人的命了,那就是血流不止了,什麼也剩下了。

    980元,是一堆金子。

    第二年春天,天氣還有點兒涼,張樹先來到醫院,然後就回到那棵石榴樹身邊去了。他大聲哭著,特別不高興,對生活特別有意見,閉著眼就是不睜開。張大民扒張樹的眼皮,先扒開一隻,扒了扒,又扒開一隻,把他樂得嘴都合不上了。

    "我兒子是個天才,他拿眼斜我呢!"

    天才更憤怒了。大雜院的貓循聲湊過來,五、六隻,七、八隻,高高低低擠了一窗台兒,都歪著腦袋往裡看,想研究研究這只描憑什麼跟自己不一樣,憑什麼叫得這麼傻,想吃老鼠了嗎?

    "真是個天才,眼珠兒還動呢!"

    眼珠兒要不動這位就是棵死樹了。

    李雲芳不下奶。那麼好的身材,該凹的凹,該凸的凸,就是不下奶。張大民心裡直哆嗦,花錢如流水的歲月終於來到啦!他買了五條鯽魚,五個豬蹄兒,熬呀熬呀,把李雲芳的脖子都給灌長了,還是不下奶,母牛不下奶,能叫母牛嗎?張大民很納悶,只好向真牛求救,給兒了訂了幾袋兒鮮奶。不行,張樹拉稀,拉一種像芥末油一洋的稀。馬上換奶粉,還不行,改拉一種白色兒的像色拉油一樣的稀了。張大民在商店裡痛苦地轉來轉左,把錢包部攥出汗來了。這不是欺負我嗎?這不是欺負我不起錢嗎?他一咬牙一閉眼,買了一桶很貴很貴的美國奶扮,捧回家剛剛邁進家門的時候,整個人看上去都快不行了。

    "我讓你拉!我讓你拉!"

    他如喪考妣,像捧著一個個骨灰盒、,張樹還算爭氣,也有良心,沒往死裡逼他爸爸,,他吃了這種奶粉就踏實了。他停止拉稀,開始拉黃醬,燦燦的,軟軟的,粘粘的,懂行的都說,這是好屎,是屎中最正常的一種屎,謹向你們表示最衷心的祝賀了。

    "我兒子是個天才,都會拉人屎了!"

    張大民想笑,一捏錢包,發現還沒到笑的時候,且得哭一陣兒呢。吃中國奶粉拉稀,吃美同奶粉不拉稀,什麼腸子!二天吃半桶,五天吃一桶,九天吃兩桶,什麼肚子!崇洋媚外不說,一桶桶吃下去,哪天斷了頓兒,就該吃他的中國爸爸了。

    張大民蹲在地上算賬,把錢沒完沒了地扔給美國的牛奶公司,不如把錢一次性地扔給自己家的奶牛。奶牛絕對是好奶牛,只不過哪個零件出了問題,有根筋沒有轉過來。他又買了五條鯽魚,五個豬蹄兒,燉啊燉啊,灌喲灌喲,李雲芳的兩個乳房像兩個乳白色的氣球一樣脹起來,還是不下奶。他氣勢洶洶地拎回來一個王八,摔在萊墩子上,舉刀就剁,大卸了八塊也不住手,接著剁,咚咚咚咚,就像什麼也沒剁,只是砍萊墩子,砍一個怎麼砍也砍不動的菜墩子。李雲芳一聽就明白了,王八便宜不了。

    母親說我菜墩子還要吶。

    二民也給震得不高興了。

    "你媳婦不下奶,你拿王八撒什麼氣呀!王八招你惹你了,剁那麼碎幹嗎?"

    "知道多少錢一斤嗎?"

    "多少錢一斤也沒聽說拿王八吃餡兒的。"

    "我還吃它骨頭呢!"

    "有這麼節約的嗎?"

    "它沒長毛,它長毛我連毛一塊兒吃!。"

    "知道的是剁王八,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剁媳婦呢。不就是不下奶麼。你剁王八王八也不下奶,王八就是王八。明兒我給我外甥兒買幾桶美國奶粉,貴就貴,誰讓他倒霉呢,攤上個沒奶的。"

    "二民,你別來勁!"

    李雲芳在床上想,不是省油的燈啊。

    張大民不剁了,端著刀運氣。母親說剁差不多行了,得有二兩木頭沫子了。二民躲進屋裡,還嘴硬,嘟嘟囔囔不肯罷休。

    "本來就是!整天魚啊魚啊,吃了多少鯽瓜子了?你給咱媽買過嗎?咱媽半年都吃不上一回魚!又來王八了,成皇后了!你心那麼細,買好的吃也想著媽點兒,比什麼不強!我來什麼勁了?我就是看不慣!"

    張大民啞口無言。他看著菜刀,想把它舉起來,在自己後脖梗上狠狠地來一下。腦袋一昏,就說起胡話來了。

    "媽又不下奶!"

    "可媽是媽。"

    "我上個月剛買過一回魚。"

    "那不叫魚!"

    "就是魚,是帶魚!"

    "比表帶兒寬點兒有限!"

    "那也是帶魚!"

    "還是臭的!"

    "不賴我,我錢不夠!"

    "買王八夠!"

    "二民,你跟我來勁!"

    "你媳婦才來勁呢!"

    母親說小兔崽子你們都給我閉嘴!

    張大民和他的妹妹張二民都不想閉嘴。張大民發現張二民越來越古怪了。張大民急了。張大民知道應該說什麼了。

    "二民,你不就是嫉妒雲芳嗎?你從小兒就恨她,鬧了半天現在還恨她,恨得連虎牙都快長到門牙這邊兒來了。小時候,別人叫她大美妞兒,叫你醜八怪,你就哭。哭有什麼用?哭得眼泡兒都大了,到現在也沒消腫。她腿長點兒,你腿短兒,有什麼關係?長的短的不都得騎著自行車上班嗎,她騎28,你騎不了26騎24,腿再短點兒有22,你怕什麼?你嘴大點兒,她嘴小點兒,這有什麼要緊?她嘴小吃東西都困難,恨我了想咬我都張不開牙,哪兒像你呀,一嘴能把我腦門兒給咬沒嘍,她應該嫉妒你,你說是不是?你頭髮比她黃,比她少,再黃再少也是頭髮,也沒人拿它當使了八年的笤帚疙瘩………

    母親說給我閉上臭嘴!

    二民趴在床上哇呀一聲就哭起來了。

    張大民聽著,又回到了童年,回到早已消逝的無憂無慮的甜蜜歲月中去了。

    "二民,你還跟我來勁嗎?"

    "活該活該!沒奶活該!"

    "二民,你還買美國奶粉嗎?"

    "沒錢活該!報應報應!"

    "二民,你別買。你敢買我們也不敢吃。我還怕你往裡邊兒摻耗子藥呢!"

    二民哇呀呀呀哭得更加慘痛。母親說老大,你個混賬東西,越說越沒譜兒了!張大民耷拉著腦袋,拎著菜刀,盯著被剁成肉醬的王八,喘氣越來越粗,越來越急,似乎要當著母親的面抹脖子剖肚子以表明心跡,讓母親親眼看看他的赤膽忠心和滿腹柔腸了。

    "媽,冰箱裡還剩一條鯽瓜子。你想紅燒還是清蒸還是糖醋?我這就給您做。"

    母親說把我奶打下來你喝嗎?

    張大民熱淚盈眶,什麼也不想說了。他把煮好的王八端給李雲芳,她老半天不敢張嘴。它顏色發紅,稠乎乎的,像山楂醬或草莓醬一樣,散發著生猛的腥味兒,裡面還摻雜了一小股清新的甜絲絲的菜墩子的昧道。

    "吃吧,這就是偏方上說的王八膏子了。"

    "對不起。大民,真對不起。"

    "對不起我沒事,你得對得起這個王八。"

    "要是還不下奶怎麼辦?"

    "你說呢?讓張樹嘬嘬我的奶頭兒試試?"

    "真對不起了!"

    一夜無話。天快亮的時候,張大民被哭聲驚醒。他翻身爬起來,發現不光孩子在哭,孩子的媽也在哭。李雲芳楚楚動人地看著他,表演似地把手往乳房上一搭,嗖,一股奶射到石榴樹上,再一搭,嗖嗖,兩股奶白花花的一塊兒射到石榴樹上,整個屋子都讓濃烈的奶香塞滿了。張大民抱緊李雲芳,覺得不妥,分開又捨不得,就用自己的手換掉她的手,嗖嗖嗖,把奶水噴了一臉。本來有跟著哭一鼻子的念頭,這麼一鬧分散了注意力,也弄不清濕乎乎的鼻樑上有沒有自己的淚珠兒了。

    "您的下水道堵的時間也太長啦!"

    "大民,真對不起你。"

    "別往樹上滋了,快換一棵樹吧。"

    張樹叼住奶頭就不撒嘴了。

    "真是天才!我還沒教他他自己就會了。"

    "大民,我想吃雞腿兒。"

    "知道我兜裡還剩多少錢嗎?"

    "多少錢?"

    "4塊錢。買雞爪子可能還夠。"

    "那就給找買兩個鳳爪吧!"

    "鳳爪也貴。雲芳,你吃雞腦袋嗎?"

    "雞腦袋有毛。"

    "我給你買兩根雞脖子吧?"

    "不用了,我一想就沒有食慾了。"

    "我也是。我都起雞皮疙瘩了。"

    "我現在不想吃雞腿兒了。"

    "我贊成,想吃以後再吃。"

    兩個人頭挨著頭,親嘴兒.歎氣,接著親嘴兒,繼續歎氣,顯露了幸福過後的疲乏。張大民仍然平靜不下來,為李雲芳濕潤的奶頭兒激動,也為李雲芳想吃雞腿兒的念頭而困惑。他自己什麼都不想吃。現在,有張樹一個人吃就夠了。親娘的奶水終於把美國奶粉打敗了。不對!是一隻中國的王八,一隻變成了漿糊的大王八,把美國的牛奶拖拉斯給徹底擊潰了。它們再也別指望從張大民的褲兜裡往外掏錢了。謝天謝地,孩子的媽通啦!

    我們自己有奶了!

    兩個人親嘴兒親得牙床子都疼了。

    "我不想吃雞腿兒了。"

    "雞皮疙瘩剛下去。"

    "大民,我想……"

    "你想喝白開水嗎?"

    "我……"

    "我早就給你涼好了。"

    "好吧。那就來一杯白開水吧。"

    "……味道好極了。"

    張大民自己先喝了兩口,然後把杯子遞給李雲芳,相信她必有同感。張大民很舒服地閉上眼睛,聽見白汗水在李雲芳喉嚨裡發出咕咕的聲音,暗自想道,除了不花錢的白開水,她還需要點兒什麼呢?這個兒子要吃奶母親想吃雞腿兒父親打算舔掉碗底兒的王八渣子的家庭,到底還需要點兒什麼呢?

    張樹過滿月那天,張大民做了一鍋鹵,請全家吃了一頓撈麵條。吃到半截兒.張大民用筷子捅了捅張三民,我跟你說件事。張三民笑著說,怎麼這麼寸吶,我也想跟你說件事。兩個人躲在小廚房謙讓起來,你先說,你先說,還是你先說,我先說就我先說。張大民湊近張三民的腦袋,壓低了聲音,像一隻哼哼著的大蚊子,要在三民的耳朵上叮一下。他說你能借我200塊錢嗎?張三民僵住了,含著一嘴麵條,就像十幾條蛔蟲正從牙縫裡爬出來。張大民連忙解嘲,算了,算了,就算我什麼都沒說,該你說了。張三民把蛔蟲嚥回去,很困難地閉著嘴,似乎生怕它們再鑽出來,過了半天才從牙縫兒裡擠出幾個字。我們看中了一台音響,錢不夠,想跟你借300塊錢。張大民揮揮手,算了,算了,就算咱們倆什麼都沒說,就算你放了一個屁,我也放了一個屁,一風吹了,行了,沒有味兒了。

    回到屋子裡繼續吃麵條。張大民看見張二民去廚房加鹵,也裝著要加鹵,躡手躡腳地踉到灶台旁,臉上洋溢著諂媚的笑容。張二民越來越古怪了,大臉濃妝艷抹,像撲了三層沒加水的澱粉,眉毛又粗又黑,像兩條毛毛蟲,一犯強毛毛蟲就一聳一聳地動起來了。張大民輕輕地笑著,二民,我想踉你說個事。話一出口便有些後悔,不行呀,太直露啦,趕快繞個彎子補救一下吧!

    "二民,你的妝化的越來越地道了。"

    "我沒錢!有錢也不借給你!"

    張二民突然張開大嘴,要吃了他,至少是要把他的腦門子咬下來。張大民被徹底噎住,明白自己被人民幣遮住了雙眼,又一次錯誤地估計了形勢了。不錯,血濃於水,可鹵還濃於血呢,只要自己吃著合適,還把血做成血豆腐拌在鹵裡呢!不錯,人嘴能說人話,可說著說著高興了或不高興了,這張嘴還會放屁呢,比真屁都勁大,還能砸人一溜兒跟頭呢,能砸得你半天爬不起來哭不出來明白不過來呢!張大民真的蒙了,不過,他迅速地爬起來,撣撣身上的土,擦擦臉上的唾沫星子,沿著自己的思路繼續摸索著前進了。

    "二民,不是錢的事兒,是你搞對象的事。聽說你在肉聯廠摘了個臨時工,大家很關心你。聽說臨時工是個農村戶口,還是山西的農村戶口,大家更關心你了。我們知道你在戀愛上遇到很多挫折,不是一般的多,還淨碰上有眼無珠的人,裡邊兒還有幾個狼心狗肺的人,這都不是你的責任呀!而且也無損於你的形象呀!你還是你。你還叫張二民。你還像從前一樣,樸素、善良、豐滿、堅強……話不多,句句都能說到點兒上;不愛笑,在心裡笑也有辦法讓人看出來;愛哭,哭一會兒就不哭了,哭完了比哭以前更懂事兒了。你有這麼多優點,憑什麼不自信呢?你應該好好想想,是把這麼多優點交給一個有戶口的人呢,還是交給一個從山西冒出來的愛吃醋的人呢?我要是你,我就張開大嘴告訴他,別往前湊,離老娘遠點兒!二民,你可千萬別糊塗。早市上蘿蔔3毛一斤,到中午2毛一斤,天一黑就1毛一斤了。這時候過來個傢伙,問你5分賣嗎,你一不耐煩心一軟,說不定就賣了。太賤了!二民,我們都很難過。我們不是為自己難過。5分錢裡沒有1分錢是我們的。你白給人家我們也沒有辦法。我們就是覺得不能這麼早就洩氣,價兒高一點兒不礙事,從早上就都到晚上了,再蹲兩個小時怕什麼?你蹲不了我們替你蹲。怎麼拍拍屁股就跟人走了呢?你也太不自信了。你看我,我都蹲到後半夜了,我就不走、怎麼樣,李雲芳還不是自己爬到我秤盤子裡來了。你好好等等,說不定能等個什麼東西呢。二民,我就說這個事,我不說錢的事。你還有一個優點,剛才忘說了。你喜歡攢錢,誰也不知道你攢了多少錢。慢慢攢吧,我們根本不想知道,又不是我們的錢。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你,千萬別告訴山西人你的存折放在什麼地方!也別帶在身上,他摸你的時候順手給摸走了就慘了。讓他給摸走了,還不如自己花呢,還不如借給別人花呢,還不如借給……"

    張二民眼含淚花,把麵條全戳爛了。

    "張大民,我謝謝你。"

    聲音很低,然後突然抬高了八度。

    "張大民,我有錢也不借給你!"

    停頓了片刻,轟隆,又抬高一個八度。

    "張大民,我嫁給一隻山西猴兒,你管得著嗎?我樂意!我拿存折喂一頭山西的大叫驢,我氣死你,張大民!"

    母親說怎麼了怎麼又掐上了!

    張大民說沒事沒事醋瓶子掉鹵裡了。

    張樹一輩子只有一個滿月.本想吃一次勝利的麵條,團結的麵條,朝氣蓬勃的麵條,結果吃成了一次失敗的麵條,分裂的麵條,垂頭喪氣的而條。麵條堵在張大民的心口上,像鐵絲一樣支稜著,半個月都沒有消化。他在保溫瓶廠申請了困難補助。補助有三檔,50元,40元,30元。申請很踴躍,比申請入黨還踴躍.他怕打破腦袋,沒申請50元,申請了40元。班組篩了一道,工段篩了一道,篩到車間這一道40元一檔的只剩下兩個人。張大民和那個人去工會介紹情況,一邊走一邊生了幻覺,看見自己撿了個錢包。錢包癟癟的,以為什麼也沒有,打開一看,是40塊錢,10塊錢一張,一共四張。他看四下無人,就把錢包偷偷揣起來,心裡很高興。他在工會的椅子上坐下來的時候,臉都紅了。那個人開始介紹情況、父親偏癱,母親白內障,岳父糖尿病。岳母讓車撞了,老婆心動過速,大兒子多動症、二兒子血色素偏低,還缺鈣,半夜老抽筋兒……張大民站起來,扭頭兒向外走。工會幹事叫他,該你了,你幹嗎去?他說你們愛給誰給誰吧,我錢包丟路上了,我得撿錢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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