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的血 正文 第四章
    二月上旬,他的生意格外好。他從順義縣柳樹屯服裝廠搞到二百條西式短褲,賣得很俏。這個村辦小廠的廠長是薛教導員的遠房表弟。薛教導員在給表弟的信中稱李慧泉為"我的一個朋友"。

    可能是怕表弟不大方,也可能是怕傷了慧泉的自尊心,這信是夾在給慧泉的信裡寄來的,由慧泉帶到了柳樹屯,表弟對表哥的朋友很客氣,一下批了二百條短褲。李慧泉起初有些瞧不上這些東西,拿到東大橋才知道撞對了路子。卡嘰布短褲檔瘦兜多,式樣不分男女、顏色是深灰和淺灰。

    他做夢也想不到、喜歡它們的竟是那些十八、九歲的姑娘。他把軟綿綿的短灣賣給她們,客給她們,內心有一種無以言說的愉快。打扮這些人,或許也算得上一項使命。可最吃緊的還是賺錢,十二元六角,他給短褲開的價使少女們略皺青眉。他可能正是為此而愉快的。一個姑娘猶豫了半天,總算買了。慧泉不知出於何種動機,故意多找給她一塊錢。她既不苗條,也不漂亮。她不等他陶醉,急匆勿地瞥他一眼,擠出了人群。他的愉快變了味道,但他並不傷心。

    "回來!"

    他喊了一句,臉朝著另一個方向。那位姑娘一定給嚇了個半死。他不忍心看她。他只想逗逗她,她為貪了區區一元錢而欣喜和慌張,她倉皇得像個小偷!他由此想到,所有面對他的人都是這個樣子,只要稍稍揭一下老底,他們每一位都令人作嘔!她們買著。他賣著,她們擦了粉兒,塗了紅與藍的臉蛋上是經過精心修飾的骯髒。她們讓羽絨褲、健美褲包著的骯髒的屁股正在等待小小短褲的裝扮。她們小裡小氣地顫微微地數著不知從哪兒弄來的幾個小錢,指甲蓋紫艷艷猶如魔鬼。只要有人帶頭,她們什麼都做得出來。不論是穿三角褲衩上街,還是翻披著羊皮壓馬路。關鍵得是流行!李慧泉知道自己得靠這類人來養活,他得伺候人家,吃人家,有必要的話。他也不妨坑坑他們。人跟人本來就用不著吉氣。

    第二次柳樹屯之行不大成功。薛教導員的表弟待他有些冷淡,可能聽說或猜出了他的身份。只批給他一包。他拍屁股就走,一包短褲十五條,賺條煙該倒是夠的,他走時客客氣氣撂下一句話:

    以後不來麻煩您了……"

    "有空兒來喝茶……"

    人家答得也客氣,客氣裡含著拒入於千里之外的冷淡,沒有薛教導員的面子。這人根本不會理他。上次那二百條已經做夠了人情,他再來純粹是不識時務。

    李慧泉沒想到這條路這麼快就斷了。但他並不灰心。他已經適應了東大橋那一帶的氣氛。他站在冷風裡面對無數陌生人,這不是迫不得已,而是命中注定的安排。只要靜下心來,這裡不乏樂趣。他喜歡看人,喜歡揣摩人們的心情。天冷的時候,憂鬱的面孔比決活的面孔多,聽不到什麼笑聲。天暖的時候,快活的面孔稍多一些,聽到的說笑聲都有一種大驚小怪的味道。不論冷暖,面無表情的人總是占壓倒多數。他們或從東到西,或從北往南,不快不得地從他的小攤前走過,根本不注意他。到攤子上擺弄商品和問價的人,大抵都有一張善良的或天真的面孔,表情略微有些愚蠢。偶爾也有賊似的人物,拿住商品反過來調過去地看,目光比福爾摩斯要神秘。他喜歡觀察這些形形色色的表演。

    他有一個未成形的評價。表情幼稚乃至遲鈍的人從來不買他的貨,那些精明如偵探的傢伙卻往往在最後關頭掏出錢來。他們買的東西說不定背後的百貨商店裡就有,價錢沒準兒還便官。聰明反被聰明誤,這道理到哪兒都說得通。人就是作不了自己的主。那些誤以為買了便宜貨的倒霉蛋一定是受了某種神秘力量的支配。有人走運,有人不走運;有人長得像冬瓜,有人長得像花;有人坐在小臥車裡打吨,有人在商店後邊的垃圾箱裡撿紙。人跟人不一樣、沒法兒比。比也沒用,人作不了自己的主。不論喜歡不喜歡,他得在"025"這個攤位上呆著。因為他得吃飯。他得活:身後馬路上汽車來來往往;天上有白色的飛機緩緩飛過,一對年輕夫婦在便道上吵架,一輛拉水果的三輪翻了車,綠地的柵欄裡有個外地人背對行人撒尿,大概實在憋不住了……這一切都跟他沒關係,任何力量都不能阻擋這一切在他眼前產生。只要不是扔下一枚炸彈或哪個人看中了他的貨,什麼半他都不在乎,他四乎,他四處張型的目光是輕鬆的。世界在東大快展示了一種簡單的圖像,只要別死心眼兒,世界永不深奧。下水道裡爬出了一隻土鱉,它在車輪間無意識無目的地穿行,竟然爬過馬路,翻上了對面的便道。李慧泉一直注視著它。如果它東張西望恐怕早就完蛋了。此外,使它不至於被碾死的命運的力量,一定是無處不在的!他可以保護一個土鱉,就不能保護一個人麼?李慧漿渴望自己主意興隆。至少,他希望自己能從人堆裡一眼看出誰會買他的貨來,這事一定非常令人愉快。就像這事反過來會令人沮喪一樣,他最惱火的是顧客在掏錢之際突然扔下貨走掉。他永遠也鬧不清他們決定不頭的念頭是從哪兒來的,因此總是措手不及。他甚至懷疑有人跟他搞鬼。他設法使自己冷漠地看待這種情況。而一旦再次發生,狂躁便按捺不住。他已經知道,這是小販的通病,但他按捺不住。他不像別人那樣罵罵咧咧,也不要賴讓顧客非買不可,他只是抱起胳膊,像個地地道道的流氓那樣凶狠輕蔑地看著攤前來往的每一個人。年輕力壯的人無意間碰上他的目光都故作輕鬆地低下頭去,別人更不用說了。一些小丫頭走出幾十米才敢回頭看他。他從中得到片刻的滿足,隨後便鬆弛下來。一種乞求的神色淡淡地浮到臉上,叫人看了覺著可憐。他像是雇來的。

    他的臉和那些南方木匠及南方裁縫的階沒有多大區別,和那些彈棉花、賣涼席的南方人也沒有多大區別,顴骨高而亮,嘴唇厚且黑,他看上去確實像個南方來的鄉巴佬,只有少數攤商知道他是遠近聞名的李大棒子,讓他打破腦袋的人在朝陽區哪兒都能找到,他們不招他不惹他,也不巴結他,躲遠遠地自己賣自己的東西,誰也礙不著淮,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李慧泉在人流裡發現了一張熟悉的面孔,眼看那人沿著一溜小攤朝這邊走過來,他就是想不出人家的名字。他在哪兒見過這個人。

    那人在三輪跟前停下,拿起一雙已經摸髒的白底藍道的旅遊鞋。

    "是深圳出的麼?""有商標,你自己看。"那人沒看商標,而是看著李慧泉,愣住了。他的右眉毛上有一顆咖啡豆大的痦子,虎牙的尖兒在緊閉的嘴唇上撐開一道縫兒。李慧泉終於記起他揍過這顆腦袋。

    "你是……大棒子吧?""你是……""我是刷子!姓馬,馬義甫!我家住金台西裡,咱們那次……我看著像你!怎麼樣,哥們兒?"想起來了。上高中慢班的時候,他跟幾個同學曠課到紅領巾公園滑冰,因這租冰鞋排隊的事跟紅廟中學的人吵了起來。雙方在六里屯一個建築工地的料場約了架。那邊挑頭的是馬義甫。二十幾個人一場混戰下來花了好幾個腦袋,還有兩個骨折的。具體印象已經模糊,只記得馬義甫找人說和,還請他和別外幾個人在齊魯餐廳吃過一頓飯。以後馬義甫他們跟酒仙橋的人打架,請過他,他去了,可是沒打起來。那時候,他已經小有名聲。

    馬義甫比過去胖了。李慧泉覺得自己無話可說。但他受不了馬義甫那股親熱勁兒,至少五年沒見了,突然蹦出來是不是有求於他?他科持地看著對方。

    "你混得怎麼樣?"他問。"湊合吧!吉普車公司,中美合資的。老闆是大鼻子……""比我強。我剛出來時間不長……我進去三年,你知道麼?""知道,方廣德捅的那個人我認識.是呼家樓中學的,我妹妹是呼家樓中學的,我汁嫌跟他妹妹是同學,他們家就住白家莊……小子沒幾個月傷就好了,對了!他去年去伊拉克了,他爸是中建公司的科長,聽說路子挺野!操他媽,你跟方廣德夠倒霉的……"

    馬義甫說話又快又多,顯得特別熱心也特別絮叨。這跟過去沒有區別。那時李慧泉很討厭這張嘴,現在卻想多聽聽它能告訴他些什麼。他活得的確有點兒閉塞。

    "這幾年你犯過事沒有?"

    "進去兩次,加起來不到一個月。我算明白了,能別玩兒懸的就別玩兒懸的,栽進去不合算……

    你說是不是?"

    "難說。"

    "你買賣混得下去麼?服裝前年挺吃香的,這兩年不行了。"

    "領不到別的執照。"

    "也是……你進的貨夠土的,能賣出去麼?這鞋式樣還行,真是深圳出的?"

    馬義甫手裡還拿著那雙鞋。

    "哪兒啊,保定來的貨,誰知道商標是怎麼回事,貼個外國牌子也照樣賣,有人看得上就行!"

    "就是。"

    "你看得上就拿走吧。"

    "別價……"

    李慧泉問了鞋號,從箱子裡挑了雙乾淨的,用紙包好。馬義甫一邊阻攔一邊掏錢,錢沒掏出來,鞋可是接過去了。

    "下次把錢給你帶來……"

    "刷子!你少他媽跟我玩兒虛的。"

    "操!哥們兒是那人麼……你今天晚上有事沒有?"

    "幹嗎?"

    "十點鐘我在小莊路口等你。"

    "帶擀面杖麼?"

    "哥們兒不開玩笑,針織路上個月開了個咖啡館,夜裡兩點關門,哥們兒想請你。"

    "沒酒我不去。"

    "你來就知道了,肯定滿意。十點整,我在崗樓子旁邊等你,你騎車坐車?"

    "騎車!"

    "那太好了,省得誤了末班車回不了家。咱倆一言為定啦!"

    "你他媽真囉嗦,一點兒沒改。"

    "是嗎?我女朋友還嫌我話少呢!"

    "……你有女朋友了?"

    "瞎玩兒吧!晚上你給看看……我現在拿不定主意。"

    馬義甫有點兒裝模作樣,慧泉看出他很得意。他請客的一個重要目的是出示他的女朋友,他想使往昔的朋友們驚訝他的選擇。李慧泉有點兒嫉妒,馬義甫的女朋友一定挺像樣的。沒準兒是個漂亮姑娘,不論什麼姑娘,跟馬義甫在一塊兒非屈才不可。

    那次在六里屯料場打架,馬義甫從工地抄了一把鐵掀。那時候他還不知道他叫馬義甫,他只聽到有人叫他刷子。他到現在也不知道"刷子"是什麼意思,刷子當時狂得可以,咋咋呼呼地掄著一把鐵鍬。他袖子裡揣著擀面杖迎上去。他從一開始就覺出那把鐵鍬是騙入的。刷子的眼神兒露了底,想拚命的人不是這樣的。他猜對了。

    "誰敢過來?我劈了丫頭養的!"

    慧泉過去了,刷子手一軟,腦袋就突如其來地挨了一下。要不是帶著棉帽子,這一下能讓他縫八針,慧泉一直追著他打,擀面杖在棉衣棉褲上擂得撲撲直響。

    "哥們兒服了!服了!"

    他讓慧泉逼得無路可走,一點兒也不難為情地承認了失敗。

    事後他在齊魯餐廳請了客,對李慧泉佩服得五體投地。

    "哥們兒見過世面,你這樣的真沒見過,我一看你的臉就知道碰上不要命的了……你就不怕我把你削嘍?"

    "你削我我就拿胳膊擋一下,我準備好了,可是你沒削,你害怕了。"

    "真他媽邪!我服你了,以後有什麼難處用得著我,儘管說慧泉沒有用得著他的時候,他卻幾次來請慧泉幫忙打架。慧泉只去了一次,架沒打成,可刷子對他很感激。待業之後倆人見過幾次面,有了工作就很少來往了,慧泉的好朋友只有方叉子和老癟。

    李慧泉覺得馬義甫這小子還有點兒義氣。幾年不見,還能想著他,說話也不夾什麼心眼兒,夠朋友!

    晚上出門前,他把自行車擦了一遍。想換件衣服,可沒有像樣的。他有點兒後悔。羅大媽前些日子叮囑他頭幾件過節穿的好衣服,他一直沒放在心上。他湊合慣了,不管穿新衣服,現在他才覺出自己過於寒磣。

    馬義甫站在小莊交通崗樓後邊的便道上,西裝筆挺,頭髮梳得溜光。天氣暖和了,穿西裝的人很多,他看見馬義甫之後心裡有一種暖融融的感覺。他又有朋友了,朋友待他還挺不錯,他本來就不是沒有朋友,他只是懶得去找他們罷了。不少入都還記得李大棒子,人們沒有忘了他。馬義甫對他仍舊保留著以往的欽佩,這一點使他很興奮。

    "你怎麼還是那副打扮?"

    "怎麼了?"

    "太老帽兒了!你賺了錢幹嗎使?"

    "賺什麼?本錢撈回來就不錯。干了倆月,剛把三輪錢賺回來……"

    "你太老實!"

    "不老實又怎麼幹?"

    "呆會兒你看看那幫倒兒爺就知道了……就在前邊……門口有輛大發小貨車,這地方絕了,保準你來了還想來!"

    咖啡店的大玻璃窗緊挨著便道。路燈耀眼,窗戶裡的燈光卻十分幽暗。走近了,才發覺裡面掛著厚厚的窗簾,什麼也看不清。

    鋁門上貼著幾個桔黃的大字:卡拉0K。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外間的售貨廳只有幾平方米,沒有顧客,櫃檯後面站著一個滿臉倦容的女售貨員。她好像認識馬義甫,點了點頭。馬義甫笑容可掬地推開右邊一個包了皮子的小窄門兒,營業廳一下子展現在眼前,柔和的樂曲聲和歌聲撲面而來。

    "把門關上!"

    "快關門!"

    是情緒激動的顧客的聲音。李慧泉把門掩上,用充滿敵意的目光看著這個豪華的場面。像個狹窄的火車車廂,兩邊是椅背高高的用小長桌隔開的座位,形成了幾個互不相擾的單間,中間的走道只夠一個人通過,走道盡頭有一個麥克風,麥克風後面有個幕牆坐著的女青年,正在轉來轉去地閉著限睛歌唱,她坐的是一把轉椅,坐的姿勢也很舒服。她唱的正是那種永遠也聽不清歌詞的歌曲。噪音太差了,不可能是演員。可她的神態比演員傲慢多馬義甫領著他蹭進了一個單間。座位裡面的胖姑娘正在喝可口可樂。馬義甫顯得拘謹起來。李慧泉意識到這可能就是刷子的女朋友。

    她給他們佔座,好像不大高興。

    "這是我朋友……"馬義甫指指她。

    李慧泉臉有點兒紅,點點頭坐下來。

    "這是我朋友……"馬義甫又指指慧泉。他怕這個女人。慧泉看出來了。

    胖姑娘撲哧笑了。長得不好看。鼻子陷得太深,沒眼睛,沒下巴。沒什麼可嫉妒的。慧泉覺得馬義甫配這麼一位姑娘挺合適。馬義甫伏在胖姑娘耳邊悄悄說了幾句什麼。女的公主似地點點頭。

    營業廳東邊牆壁上有個窗洞,類似食堂的賣飯口。馬義甫從那兒端來了三杯咖啡和三塊放在小碟子裡的西式糕點。

    "麥氏原裝!""小聲點兒,就你知道!"胖姑娘搶白了刷子幾句。慧泉喝了一口,很苦,苦得稀奇古怪。

    女青年在音樂停止前站了起來。

    "該你了!"她說。

    一個魁捂的小伙子走過去接過麥克風。女青年在他臉上大方地親了一下。可能是一對情人。這樣子不過分嗎?慧泉想了想,又喝了一口咖啡。味道比剛才好一些了。

    "點什麼曲子?"

    "隨便……來個節奏快點兒的吧!"

    小伙子跟窗洞裡面的人說了兩句話,就伴著突然爆發的音樂劇烈地扭動起來。他不唱,只是齡牙咧嘴地好像想不起詞兒來,在關鍵的地方才低低地或尖尖地叫一聲。

    窗洞後面的服務員供應食品和音樂。顧容付出的是錢和無處發洩的感情。李慧泉覺得那個小伙子像個叫春的公貓。奇怪的是,聽著聽著喉嚨竟然發癢,也想跟著怪叫一聲了。

    這地方確實有意思。

    "你唱不唱?"

    "不唱。"

    "一杯咖啡兩塊錢,不唱白不唱。慧泉,你想唱麼?"

    "我……不會……"

    "你們不唱我唱!"

    十一點半的時候,馬義甫唱了一首《十五的月亮》。聽的人沒有任何大驚小怪。唱的人卻不論怎樣認真也無法使自己的歌聲與周圍的環境協調起來。刷子可能不會唱別的歌。要麼就是胖姑娘非讓他唱這首歌不可。唱完之後,刷子送女朋友回家。音箱裡重放了剛剛錄下的刷子的歌聲。這時候才有人聽出了滑稽,哧哧地笑起來。刷子吸氣的聲音又響又古怪,像根不好使的氣筒子。李慧泉想像不出自己的噪音錄下來會怎麼樣。他沒有聽過自己的歌聲。邊唱邊聽的聲音與自己實際的聲音一定相差很遠。

    他想上去試試。.麥克風後面已經沒有入。音箱正在播送一首低沉優美的樂曲。他想起了《少林寺》的主題歌,暗自哼了一迥,發覺後半部的歌詞怎麼也記不起來了。他喪失了勇氣。他如果站到那兒獨唱一定顯得很傻,說什麼也不能出那份洋相。正當他猶豫的時候,一個抱著吉它的男青年從過道穿過,旁若無人地坐在那把誰都可以坐的轉椅上了。他示意服務員關掉音響,很瀟灑地自彈自唱起來。

    人們關心的不是音樂,也不是食物。一些打扮入時的年輕男女在小聲交談。對面單間裡一對情侶正在接吻,吻得很漂亮,好像是故意做給旁人看的。他們真年輕,長著高中生的面孔。他們的神情無憂無慮,令人不解。

    咖啡喝完了。李慧泉打開了菜譜。有法國白蘭地,二塊五.一杯。不知道是多大的杯子。還有意大利通心粉、奶油沙拉、火腿三明治和罐悶牛肉之類。價錢都不低。他到窗洞那兒要了兩聽青島啤酒和一盤沙拉,踩著地毯小心地端回座位。

    "您是第一次來吧,上去唱一首好麼?"

    "我不會,我就想喝點兒酒……"

    收拾餐具的女服務員很和藹,大方得讓人不好意思。

    "多來幾次就好了,歡迎您多提意見。我們這兒兩點關門,您不來點兒夜宵嗎?"

    "不用……謝謝!"

    胖姑娘家住的不遠,馬義甫很快就回來了,臉色不太好,半天沒說話。

    "怎麼了?"慧泉問。

    "她非問我你是幹什麼的,操!老他媽信不過我,老想管著我,逼急了老子蹬了她!"

    "她問我幹嗎?"

    "她說你長得挺凶的……其實沒什麼,她怕我跟人瞎摻和出事兒,怕我不學好,操!娘們兒見識。我要不想好用學麼?"

    "我看她人挺不錯的。"

    "是吧。我覺著也不錯,咱這模樣還想找什麼樣兒的?我去年在大眾電影院倒票叫人拘了半個月,她差點兒跟我吹嘍!現在她管我管得那叫緊……"

    "人家還不是為了你好。"

    "就是!我也想開了,廠子福利高,獎金也不少,踏踏實實過日子得了,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有錢就樂樂,沒錢也不眼氣。"

    "你什麼時候結婚,"刷子愣了一下。

    "不瞞你說,她跟我好她媽不願意,到現在還沒吐口呢!……

    你說我是不是太賤了?擱從前我他媽想玩兒誰就玩兒誰!"

    "算了吧你!就你那點兒本事……"

    "當然,哥們兒跟方叉子不能比,跟你也不能比,說正經的,你女朋友是哪兒的?什麼時候也讓哥們兒看看……"

    慧泉勉強笑了笑。

    "看行,嚇死你!"

    "誰?"

    "……不是你請客麼?酒沒了,叫杯白蘭地怎麼樣?"

    "哥們兒錢緊……"

    "我有!"

    慧泉感到跟馬義甫重新交往是個錯誤。這人很油,而且井不關心他的處境。一點兒也不問他在勞教大隊過得怎麼樣,這是一時疏忽麼?人家根本就沒把他的痛苦放在眼裡。刷子一直沒有問到他的母親。這也讓他失望。

    馬義甫啼啼叨叨地講著他的戀愛史。

    夜深了。窗外馬路上偶爾有汽車疾馳的聲音,超速行駛。這是機動車的最佳時刻。營業廳裡的顧客換了一批人.氣氛仍舊熱烈歡暢。服務員一個個精神煥發。

    大約一點鐘,咖啡館幾里走進一位滿臉絡腮鬍子的人。服務員和許多顧客都跟他打招呼。他一邊點頭寒暄,一邊在慧泉他們對面的空位子上坐下來。馬義甫好像認識他。

    "您來了?"

    "來了。"

    "好長時間沒見了?"

    "剛從廣州回來。他們雇的人來唱過了麼?是男的女的?"

    "瞎掰!專業的不願來,業餘的又找不著。其實,學幾聲貓叫誰不會?"

    "抽煙。這哥們兒……"

    "我朋友。大棒子你不知道?"

    "……好像聽說過。"

    "剛出來。在東大橋賣衣服……"

    "是麼?抽煙。"

    他把香煙盒伸給李慧泉。兩個人的目光迅速地碰了一下。李意泉自己點上火,又忍不住看了對方一眼。眼白很多,黑眼球有點兒向外凸,絡肥鬍子密匝匝地包住了下半張臉,看上去有股凶氣。

    他的西服不太乾淨,拿煙的手指白而細長。看不出是幹什麼的,年齡超不過三十歲。他至少戴了三枚戒指,馬義甫有巴結他的神氣。

    大鬍子給一個唱歌的女青年鼓掌,然後到窗洞那兒跟裡邊的人聊了起來。李慧泉感到這人很精明,有一種飽經風霜的味道,勞教大隊有一個綽號叫"鐵絲"的中年人,辦事說話也是這詳穩穩當當的。他的罪行誰也想不到,他在剛剛實行火葬的農村出售骨灰盒,他的所謂骨灰盒是地地道道的泡菜罈子,城裡哪個雜貨店都有。人怎麼樣,從表面是看不出來的,刷子西裝革履貌似大變,實際上和幾年前那個愚蠢的小玩兒鬧沒什麼區別。

    "他是誰?"慧泉問。

    "姓崔,叫什麼不知道。這地方不興問這個,他想讓你知道他自己就說了,他不說咱也甭打聽,到這兒擺闊的人都不善。"

    "你好像認識他麼?"

    "在文化宮辦舞場那陣兒就常見,咖啡館開業之後見過兩次,也就是點頭的交情。我真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

    "他家是哪兒的?"

    "可能是十里堡那邊的,不經常露面。你別看他跟誰都熟,真知道他底細的沒幾個。王八蛋手很闊,可能真有來頭兒。"

    大鬍子站在窗洞兒旁邊喝了一杯咖啡,揚揚手,推門走了,刷子喝過白蘭地,語言越來越誇張,他的戀愛史正向鬧劇發展。

    咖啡店開始播放關門前的最後一曲。旋律瘋狂響亮。顧客三三兩兩站起來,在狹窄的座椅之間扭動。一個穿皮夾克的姑娘動作幅度很大,瘦腿羽絨褲波浪似地在不長的過道裡湧來湧去。

    "好不好?好不好?"

    馬義甫眉毛上的紅悲輕輕抽搐。

    "你瞧她,跟挨操似的……呆會兒不定上哪兒賣去呢!"

    李慧泉用小勺把最後一塊沙拉填進嘴裡。刷子的髒話聽著不舒服,也不合時宜。他倒覺得那位站娘跳得不錯呢。至少,他就從來沒有他人家這樣痛痛快快地跳過舞。

    "走吧!"

    李慧泉在馬義甫色迷迷的腦門上拍了一下,刷子入神了,正拿眼剝人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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