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友們
女子是不夠朋友的。無論兩個女人好到怎樣程度,要是其中有一個結了婚的話,"友誼"就進了墳墓,我從前有許多好友,現在都貌合神離,有些且音訊沓然了,原因是我已結了婚,而且有了孩子,不復是"偉大女性",夠不上同前程遠大的她們談交情。而我呢,委實也沒有想過將要離異了丈夫,拋棄了嬰兒,去享受和這些女伴們一同研究皮鞋式樣之類的樂趣。
我從未向她們誇說過我的丈夫如何豪富,我的孩子如何美麗等惹厭話,也未曾目規飛鳥地怠慢她們過,更沒有對她們敷衍地打過"今天天氣…、價…恰…恰…"等會請,然而我與她們之間,確是有了隔膜了。
有時我在公園路某洋服後門口遇見幾位身披淺灰色著大衣的舊友,約我加入婦女國貨服用會,並堅囑預備好提案,以便開會時當眾提出。我自顧天此雅興,且沒有新農可於此開會日參加"時裝競賽",只得婉謝了;她們立刻現出不悅而且輕視的顏色,悻悻地走開。
有時我在電影場遇見幾位布衫短裙的女志士,她們滔滔不絕地對我講了許多"整個的社會問題",我卻沒有"頑石點頭",但也不曾與之舌戰,其原因是:(一)全神貫注到銀幕上的動作和表情,寧可辜負女友們四濺的香唾,卻不願讓自己的四毛錢花得冤枉。(二)恐"雄辯"要驚起鄰排的座,惹得被寫為"死要出風頭"。(三)更恐她們評論時事,累及自己受反動嫌疑。結果,只得又不歡而散。
有時居然也有幾個故友來"拜訪"我,在促膝工作完畢後,談心卻不得勁兒:她們批評我房中的木器窗帷的顏色,以至於我丈夫的面貌;而我卻覺得這些實在都沒有心地要談的。而且她們的意見又與我相左:她們嫌我木器上象牙欠嵌得多,而我心中卻覺得耐久的紫檀並不一定要亂鑲上什麼象牙;她們以為窗誰該用淡紅輕綢,而我卻覺得純白輕紗似較潔雅;她們介紹我許多名貴的脂粉,而我卻恨庭中鈔票不夠;她們說我丈夫欠白皙,而我卻從來不喜歡"梅蘭芳式"的男子…,話雖如此,我口中卻不得不唯唯稱是,否則就將被加上一個愛戴高帽子"的惡名了。
有時我也曾去找過人家,她們正在疾寫男子壓迫女人,女子得趕快起來,自謀解放。"最痛心的是,"她們把話頭針對了我說:將多有希望的女子,嫁後就完全變了,簡直不知道有獨立人格!"這類新名詞,在四五年前,我也曾把它當過口頭禪,如今此詞久已不彈,聽起來似乎有些深奧。我的意思是,夫婦間應得互相遷就,互相諒解,難道不你一槍,我一刀"的,就沒有獨立人格了嗎?""獨立人格"?我委實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遺失了它?現在該到何處去招尋?但是,事實逼迫著我,又不得不附和著講些男子薄倖這類話,雖然我至今尚未發現丈夫負心的痕跡。可是結果出於意外,我賣盡了力,代價只換得輕輕被說一聲"無志氣,甘心作男子奴隸!"
於是我覺得自己落伍了,結婚就落了女友們的"伍"。我不復是"偉大的女性"。
"女子是不夠朋友的。"我的女友們在失望中感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