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青散文 正文 死後的同情
    死後的同情

    張金海死了,引起社會上廣大的同情;蘇益之死了,市教育局長,市教育會秘書長都為之發表談話;賣鹹菜的王小牛死了,報上居然也刊他一張遺像,鹹菜豆芽業公會居然也因其死狀淒慘,待具呈法院,為之申請昭雪了。人類的同情原是夠偉大的呀,可惜都限於被害者死後。

    這三個人,都屬於"小"字階級——張為小店員,蘇乃小學教員,王則不過是一名小販罷了,若不死,人們是決不會注意其存在的。若死得不淒不慘不可憐,人們也決不會注意其死去事實的。張死在今日之法捕房裡,可謂死得其時,死得其所。否則捕房不許宣揚,報章不敢登載,人們雖欲同情,又從何同情起呢?

    至於五小牛,則死者本人既不過是一名鹹菜販,毆斃他的人又不過是蘆席行股東以及其塌車失之類,至於出事之原因更不過是一些路上爭吵,則其事態之必不會擴大,承辦律師之必不會起勁,社會上人士之必不會怎樣同情以及援助他的家底是可知的。現在問題似乎還在於蘇益之案,可大可小,我們且來看看所謂同情的結果吧。

    據我看來。吾們同胞往往是最容易同情別人,同時又是最容易快快消失同情心的,最容易同情別人的原因,是自身所受壓迫多,或見聞與自身有關的人所受的壓迫多,因此一聽到別人也受此類欺凌壓迫,同情心便油然發生了。然而為什麼又很快的消失了此項同情心呢?其原因還是在於自身所受的壓迫多,或見聞與自身有關的人所受的壓迫多,見得慣了,聞得慣了,心想究竟所謂欺凌壓迫也不過如此,同情心便談下去了。因此一個人聽見別人來向他訴苦時,起先總是十分同情,予以安慰,予以鼓勵,後來他的氣平了,別人仍未訴苦,便易鼓勵為勸解,安慰幾句,勸說幾句,說萬事都須作退一步想,只要下次不吃虧,這遭也就算數了吧。假如那個人聽了他的話仍不肯平心靜氣忍吃虧呢,於是那個人便惱了,厭煩起來,說這種欺凌壓迫我也受過。或是說與我有關的人都受過,我們能受,幹嗎你便不能受呢?那時安慰鼓勵或勸解都沒有了,相反的,也倒有些同情壓迫欺凌者起來,覺得那個被壓迫被欺凌的人確也有些太那個了,他的被欺凌被壓迫多少有些活該的成份在內吧。

    假如蘇益之女士之受辱後不服毒而死,人們對她的態度又將怎樣?

    查蘇女士責打劉生手心,乃在五月十八日,當天就被劉母摑頰。其後劉母每日赴校辱罵,說學校是堂子,謂蘇女士在夜間充當嚮導,以及甘四日下午四時左右,竟將校中小學生多名架至其家中,蘇女士向之干涉,又遭謾罵,並糾眾將其殺打,幸為男教員解圍。此夜,余校長回來,同事據情訴苦,余竟亦畏勢,搖頭謂無法謀妥善之辦法,於是蘇女士便吞服大量毒藥,在甘五日清晨香消玉殞了。

    在這段短短的新聞中,假如記載沒有錯誤的話,我相信第一該負責任的還是聖心中小學校長余潔雄先生。劉生年僅十二,被責打手心後要向媽媽哭訴,這是常清。劉母聽其子的話,不問情由帶同其子赴校大興問罪之師,並將蘇女士摑頰數下,這就凶悍潑辣異乎尋常了。但整個聖心中小學竟無人出來幫同蘇女士向之交涉,或告其夫劉潤生,或徑報告捕房,使潑婦受一次懲戒,這就覺得可怪。

    其後該婦又日日來罵,罵到一星期之久,及將小學生多名架走了,還只有一個蘇女士向之干涉,要求放回,那更使我大惑不解了。難道該校女教員都怕給劉母摑穎,男教員都怕給她罵嫖客或烏龜嗎?在甘四日下午架走小學生的時候,假如蘇女士也因前次摑頰經驗而匿不敢出了,不知該校對這批小學生又將如何處置?——聽其架走呢?還是逼令蘇女士一人冒被毆打之險,去負責追回來呢?

    劉潤生不過是保甲事務所一文書耳,而校長余潔雄競搖頭謂無法謀妥善辦法,不知真的畏懼小勢力呢?還是有意推托心中在怪蘇女士多事?以一個堂堂中小學校長見了保甲事務所文書的太太便害怕如此,直令人難以置信,訪問這耳光若打在你校長先生自己的身上,不知亦如此圖省事否?照我看來,恐怕為的還是蘇女士不過五十元錢一月的小學教員,其受辱與否固無關痛癢,誰叫你不生眼睛的打錯了保甲事務所劉文書的少爺來呢?

    至於蘇女士應否責打小學生手心問題,我不是吃教育飯的人,不知道依照教育部命令而論果應該否,依照該校校規而論果應該否,依照教育理論而言果應該否,我只知道蘇女士若是打錯了,劉母可向學校交涉,決無徑將其摑額數下,罵之為嚮導之理;假如打得不錯,更不該使她無故受辱,兩校長亦覺置之不理。觀乎蘇女士不死於十八日被摑頰之夜,而死於甘四日校長搖頭雲無妥善辦法之夜,可知她在九泉之下,芳魂還是恨後者居多哩。

    假如蘇女士不死,而劉文書太太還要日回來罵的話,我相信其他教員一定會暗笑她不識時務,不知己輩之能明哲保身;而校長更要恨她無端生事,害得學校裡不能安寧了。至於其他被責過或大楷練習得分不住的小學生呢,自然會拍手大笑蘇老師這次可碰到對頭了,以後我們都會叫媽媽來摑你的煩,試問你還敢向我們收簿子不?——嗚呼,同情!

    然而蘇女上終於死了,她僅二十四歲,無怪她會萌厭世之念。假如她能多讀些古書,知道韓信也會受胯下之辱,或婁師德有唾面自乾的美德等等故事,則這次被摑頰正是給她一個好教訓,以後對學生的星期作業可不必過問了,小學生給潑婦架走也千萬不要出來干涉,假如校長由外返校,見你蘇女士能與學生們相安無事,自然會相信你是個好教員的。

    諺云:吃一次虧,學一次乖。說得文經給一些,便是:不經一事,不長一智。這乃是給人摑頰出來的哲學。

    然而蘇女上終於死了。

    今天閱報知聖心學校余校長,特乘驗屍的時候,邀了全體教師和受教於蘇女士的三十多個小學生,大家都冒雨到剖屍間去掬誠揮淚,同聲一哭了,並且在驗屍所沒有一個不讚美蘇女士的心情溫和,和待人接物的可親可愛云云,同情見於死後,不知蘇女士已瞑之目能再張開來一視否?

    她也許說,可惜你們眼淚出得太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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