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天,母親想宋文卿快要討回音了,心中更加不安起來。
第一個念頭是回掉他:「我的二女兒年紀還小哩,要好好的唸書。」她以為現在的女孩子只要能夠自立,就是永遠不嫁人也行,省得將來受男人的氣。
但是,付不起學費又怎麼辦呢?姊姊快要高中畢業了,去考大學要用資,即使真的考進了國立首都大學,頂頂便宜的學費也要十元,宿費六元,書籍費預繳五元,而且吃飯零用錢都是歸自己出的,她不敢再想下去。她連一個女兒的用度都湊付不來,又怎能兼顧到第二個呢?然而我還只有高中畢業,還只有十五歲,既不嫁人又不能讓我繼續讀書,則將來又那裡來的自立本領呢?想到這裡母親的心便凍結住了,她歎息,流淚,一個人想來想去實在沒有辦法。我雖佯裝不曉,仍自預備日常功課,但是心裡也鬱鬱不樂。
姊姊似乎也關心這件事,但是她不便開口,因為承德不選擇她而要我,這於她是頂傷自尊心的。她就想勸阻,也為了要避嫌,不好說出來,所以她始終默默無所表示。
結果宋文卿的媒人終於做成功了,他們在討論如何舉行儀式。先是由宋文卿拿了一張大紅單子來,上面開明禮品各項,如龍鳳金團若干,喜餅若干,酒幾罐之類。另外尚有小首飾兩件,花緞衣料四件,都由鳴齋先生主張折現,說是此款可以存放在他的錢莊裡,加厚利息,以備二小姐不時之需。母親聽了這些話連耳根都羞紅了,她彷彿在接受人家的慈善賜予,所謂不時之需,還不是指我的求學費用而言嗎?她恨!她恨我的爸爸不該荒唐而早死,結果不但沒有替她留下些錢來,連他身後的衣裳棺板費都是從她平日辛苦積蓄裡挖出來的。她後悔以前不該變賣首飾幫助丈夫讀書,如今卻落得連女兒的求學都要靠別人來幫助了。想到這裡她不禁隱隱欲涕,那個宋文卿誤會了,以為她在擔心讀書錢不夠,便又賠笑安慰她道:「蔣太太你可不用憂愁,我們老闆是頂慷慨的,他既然看重二小姐,一定要栽培她,將來我可以勸他早些發聘,聘金加重些,你家二小姐不是就可以讀到大學畢業了嗎?這些過允的小禮是不算什麼的,今天且同你說定了,我就去回話,讓我們老闆可以早些擇定日子把錢送過來……」
母親紅著眼圈趕緊分辨說:「不,不是的,宋先生。」她彷彿覺得自己在出賣女兒,廉價出賣年輕的女兒,那張紅紙的禮單便是贓證。於是她連瞧都不願再瞧,把它趨緊塞回宋文卿的手中說:「就這樣好,由你來先生主張好了,你們老闆決定的事總不會錯的。」宋文卿知道大功告成,這才笑嘻嘻的回去覆命。
啊!我不能說出我心裡是感到何等侮辱!我恨宋文卿那種貌作恭敬,暗中卻在冷笑瞧我了不起的樣子,他口口聲聲說:「錢!錢!讀書!讀書!」錢可是他拿出來的嗎?而且我也恨鳴齋先生的假仁假義,這些小禮依當時規矩本來是應該給的,我們是否用它來做學費或買衣料飾物那是我們的自由,但他卻將我們應得之款作了兩次人情,算是他的額外恩賜,好精明的算盤!雖然那時候我還是一個孩子,我不懂得那些生意門檻,但是我卻知道這是屈辱,一種難堪屈辱!
訂婚的日子終於到了,前幾天母親已經忙著張羅這樣,張羅那樣的,把屋子內外統統收拾乾淨,她又捨不得僱人相幫,只是把自己雙手弄得嵌滿灰塵,額上汗如雨下,我們看著實在過意不去,姊姊已經三番四次對她說:「媽媽你歇一會吧,我來幫你擦窗子。」母親不做聲,看了她一眼,心裡似乎還不大願意。但是她畢竟筋疲力盡的支持不下去了,只好把抹布洗乾淨交給姊姊去試做,不料當姊姊指到第二塊玻璃時,她又從姊姊的手裡把抹布奪回去了,再洗乾淨自己去擦。而且把姊姊剛擦好的兩塊統統又重新擦過。我在旁邊看著她們,心裡很不安,但卻也不好啟齒說什麼,因為現在她們所忙的乃是為著我的喜事,我不便阻止,自然更不能參加去做的。
黃家送過來的喜餅金團之類都是頂上品的,母親覺得很光榮,在寥寥無幾的賀客之前。其實他們商人辦發是項精明的,出八元錢可以買到比我們出十元錢還好的貨色。而且他們店裡夥計多,鳴齋先生要差那個便差那個出去,大家都想巴結老闆,那裡還敢不竭盡心力?即使鳴齋先生有想不到的地方,他們也都獻慇勤給他想周到了,只有我母親卻是件件都要自己做的,她的身體又不好,腦筋又不靈,買了這樣又忘記買那樣,走進走出忙個不了,走路又捨不得花車錢,最後為了要購一盆萬年青,不知費掉多少氣力。在拮据的經濟狀況下趕辦喜事,她把她預備將來自己人殮用的兩顆鞋頭球也售出去了,攀上一門富親不但沒有沾著一分光,而且相反地為了要配合他們送來的東西,我們不得不勉強湊齊可觀的回禮之物,母親知道商人的眼光厲害,頂會估斤較兩的,我將來要到他家去做媳婦,與他們共同度過一生,母親不能不替我撐些場面。
卻說那天宋文卿押著八個朱紅描金漆的大扛箱進來,上面絨花球插得滿天星似的,沿途看熱鬧的人無不嘖嘖稱羨。母親的臉上也不免露出些笑容來,雖然這幾天以來她的精神已撐不住了,但是她還是起勁地笑著,笑得幾乎連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所謂折首飾衣料的幾百元錢,乃是元泰錢莊打出來的一張在票,用大紅紙袋封著,宋文卿當面把紙封拆開來給母親看過,母親不好意思地把它拿進來,開了櫥幾把這鄭重地放進抽屜裡,然後又把櫥門鎖上了。鎖好以後她還不放心,又把櫥門試拉一下,門當然拉不開,她知道的確是鎖牢的,這才放心出去了。這些錢她隔著幾天又把它放過元泰錢莊,博取較厚的利息,由鳴齋先生給與存折一扣為憑。她不願多到元泰錢莊去,給人家指指點點說是小開的丈母娘來了,因此她就始終未曾去拿過錢,這樣存折後來就給我做妝立了,鳴齋先生也許早就料到這一著,所以才有這個提議的吧?可憐我們孤兒寡婦打不過他的算盤,想弄些保障仍舊是得不到。
結果我在高中一年級的時候卻意外地領到了貧寒子弟補助金,而且為了這個,填調查表啦,找鋪保啦,忙得不亦樂乎。我的姊姊在首都大學唸書,下學期也有免學費希望。只有承德因為畢業考試不及格,留級一年,仍在本校高中三年級讀書。他對於我領補助金的事似乎感到很不滿意,以為這「貧寒」兩字加到他未婚妻的頭上是不光榮的,幸而鳴齋先生給解釋開了,錢總歸是錢,只要學校肯補助,貧寒與否又有什麼關係呢?
不久,九一八事變發生了,於是男的組織學生軍,女的組織救護隊,整個的學校便自成立了一營,由軍事訓練教官擔任營長,女體育教師擔任救護隊長。救護隊裡缺乏藥品,繃帶,扛人床之類,便由學生發動募捐,因為承德有這種能力,他就漸為學校方面所看重起來。
學生不論男女都穿上灰色的軍裝,灰色的帽。承德對於這點最不肯守規則,每天集合早操的時候,常發現他一個人還是穿著淺灰色西裝,仍舊帶上條花綢領帶,這在五六百人的隊伍裡是很觸目的,我深以為恥,但他自己卻洋洋得意,軍訓教官曾告誡過他幾次,到後來他總算勉強把灰布上裝穿起來了,口袋上還插著幾支派克鋼筆之類,褲子仍舊穿咖啡色或常青色的,以表示與眾不同。教官問起他時,他回答說是昨天操練時在場上沾著泥土了,現在交給洗染店在燙洗中,所以只好先穿這個,教官因學校在募捐籌款時常需他老子幫忙,也就不再多說了。
最後,他終於也背上三角皮帶了,嘻皮笑臉的強要女同學們向他敬禮。
「小眉,瞧你的Fiance多壞!」一個女同學對我說。
「啊!是黃承德嗎?他昨天把槍口對著我,說是要瞄準我的……確的……」另一個也接口上來,大概承德所要瞄準的是她不好意思說出來的部分,所以她的面孔倏地漲紅了。
我聽了垂頭無語,心中像有無數利刃在猛戳著。從此我再也不多同別的女同學們談話,只自埋首編輯《救國週刊》,因為我是學生會裡的常務委員兼宣傳部長,所以負責擔任這項工作。
不久學校方面又發起救國募捐。承德有一次在路上遇見我,責難似的向我說道:「小眉,你怎麼連一些慰勞品也不肯拿出來呀?我們全校同學若都像你這樣的,成績比賽起來不是要大大落後了嗎?虧得我替他們撐撐場面,我已經……」不待他說完,我便冷笑一聲答道:「我知道你已捐出許多錢,但是我們窮,我們只好對國家貢獻我們的勞力。」承德急急分辯道:「誰又叫你自家挖腰包呢?你不好向親戚朋友家裡去募捐的嗎?」我掉頭徑走不再理會他,心想:「你家便是我的親戚,那麼就請你多多替我們捐出些錢來吧。」
母親似乎也料想到這種情形,有一天,她鄭重地拿出四元錢來交給我說:「小眉,聽說你們學校裡大家都在募捐,我想把這四塊錢去捐給他們了吧。」我搖頭道:「不要的,媽,愛國並不一定要捐錢,我們出力宣傳也可以的。」母親說:「我也不是完全為了愛國才如此,我是恐怕你沒有錢拿出去給他們,怪難為情的。何況承德也與你同校,他一定捐得很多了吧。」
但是我始終不肯拿去,後來募捐結束、自捐或經募得多的人,學校把他們的姓名公佈出來,承德因此還得了一張獎狀,我心中不禁暗暗為自己叫屈不置(止)。
「這是不公平的,」我心裡想:「有錢的人要什麼便有什麼。承德不過由他父親代捐出一些款,獎狀便到手了,這算是獎他有愛國的熱忱呢?還是獎他有一個有錢的爸爸?」
然而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救國週刊》也停辦了,捐款也多為隨便的了,人心的熱度由被迫而至於自動的冷下去了。我白忙了幾個月,什麼也沒有得到,只好珍重地藏著自己所費的心血——出了不多期的《救國週刊》。承德也並不後悔拿出錢,因為他對於錢本來是無所謂的,他只誇耀自己的獎狀。唯一使他不快的便是學校方面把功課加重了,教育部還公佈要舉行會考,這可對於熱心愛國運動的學生加了個一大打擊,他們恨學校出爾反爾,當初叫他們「讀書不忘救國」,如今又要他們「救國不忘讀書了」,害得他們白白宣傳演講了幾個月!承德留過一次級,這回不得不格外用功些,會考總算給他敷衍過去了。
我們的婚期便選在同年七月舉行,因為承德已考取了上海滬明大學的政治系,鳴齋先生知道上海這地方多的是妖妖嬈嬈的女人,怕兒子要著迷,所以又改變主張要提早娶媳婦了。那時候我才十六歲,他也不過是個二十一歲的青年哩。
起初我自然是哭吵著不依,但是母親說:「這又成什麼樣子呢?你既然已經許給了他家,便是他家的人啦,說娶就得給娶去,不然我做娘的還有臉兒去見人嗎?兒呀,我也後悔這件事,但是現在已經沒有其它辦法了,好在你就同他結了婚,也還是可以繼續唸書的。」
於是我就委屈的上了轎,不久又因懷孕而輟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