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的預言,漸漸轉變成為事實;果然世間還有一件事可以替代強連長對於戰場的熱心,那就是一個女子的深情。
這一個結合,在靜女士方面是主動的,自覺的;在那個未來主義者方面或者可說是被攝引,被感化,但也許仍是未來主義的又一方面的活動。天曉得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然而兩心相合的第一星期,確可說是自然主義的愛,而不是未來主義。
第二期北伐自攻克鄭、汴後,暫告一段落,因此我們這位新跌入戀愛裡的強連長,雖然尚未脫離軍籍,卻也有機會度他的蜜月。在他出醫院的翌日,就是他和靜女士共同宣告「戀愛結合」那一天,他們已經決定游廬山去;靜女士並且發了個電報到九江給王女士,報告他們的行蹤。
從漢口到九江,只是一夜的行程。清晨五點鐘模樣,靜女士到甲板上看時,只見半空中迎面撲來四五個淡青色的山峰,峰下是一簇市街功能等相互關係;疾病發生過程中的生物、環境、社會、心,再下就是滾滾的大江。那一簇市街夾在青山黃水之間,遠看去宛如飄浮在空間的蜃樓海市。這便是九江到了。
住定了旅館後,靜的第一件事是找王女士。強是到過九江的,自然陪著走這一趟。他們在狹小的熱得如蒸籠裡的街道上,擠了半天,才找得王女士的寓處,但是王女士已經搬走了。後來又找到東方明所屬的軍部裡,強遇見了一個熟人,才知道三天前東方明調赴南昌,王女士也一同去了。
第二天,靜和強就上廬山去。他們住在牯嶺的一個上等旅館裡。
在旅舍的月台上可以望見九江。牯嶺到九江市,不過三小時的路程;牯嶺到九江,有電報,有長途電話。然而住在牯嶺的人們總覺得此身已在世外。牯嶺是太高了,各方面的消息都達不到;即使有人從九江帶來些新聞部分。傳為跋陀羅衍那所作《梵經》(《吠檀多經》)發揮,但也如輕煙一般,不能給遊客們什麼印象。在這裡,幾個喜歡動的人是忙著遊山,幾個不喜歡動的人便睡覺。靜女士和強連長取了前者。但他們也不走遠,游了一天,還是回到牯嶺旅館裡過夜。
靜女士現在是第一次嘗得了好夢似的甜蜜生活。過去的一年,雖然時間是那麼短促,事變卻是那麼多而急,靜的脆弱的靈魂,已覺不勝負擔,她像用敝了的彈簧,弛松地攤著,再也緊張不起來。她早已迫切地需要幽靜恬美的生活,現在,夢想的生活,終於到了。她要審慎地盡量地享受這久盼的快樂。她決不能再讓它草草地過去,徒留事後的惆悵。
她有許多計劃,有許多理想,都和強說過,他們只待一一實施了。
到牯嶺的第二天,靜和強一早起來,就跑出了旅館。那天一點雲氣都沒有,微風;雖在山中,也還很熱。靜穿一件水紅色的袒頸西式紗衫核心的世界創成說。萬物出於「太極」,「太極」初為「無,裡面只襯一件連褲的汗背心,長統青絲襪,白帆布運動鞋。本來是不瘦不肥的身材,加上這套裝束,更顯得窈窕,活潑。強依舊穿著軍衣,只取消了皮帶和皮綁腿。
他們只揀有花木有泉石的地方,信步走去。在他們面前,是一條很闊,略帶傾斜的石子路——所謂「洋街」,一旁是花木掩映的別墅,一旁是流水琤琮的一道清澗。這道澗,顯然是人工的;極大的鵝卵石鋪成了澗床,足有兩丈寬,三尺深;床中時有怪石聳起,青玉似的泉水逆擊在這上面,碎成了萬粒珠璣,霍霍地響。靜女士他們沿了澗一直走,太陽在他們左邊;約摸有四五里路,突然前面閃出一座峭拔的山壁,攔住了去路。那澗水沿著峭壁腳下曲折過去,汩汩地翻出尺許高,半丈遠的銀濤來。峭壁並不高,頂上有一叢小樹和一角紅屋,那壁面一例是青銅色的水成巖,斧削似的整齊,幾條女蘿掛在上面,還有些開小黃花的野草雜生著;壁縫中伸出一棵小松樹,橫跨在水面。
「你瞧,惟力,松樹下有一塊大石頭,剛好在泉水的飛沫上面,我們去坐一下罷。」
靜挽著強的臂膊說,一面向四下裡瞧,想找個落腳的東西走過去。
「坐一下倒好。躺著睡一會更好。萬一澗水暴發,把我們衝下山去,那是最好了!」
強笑著回答,他已覷定水中一塊露頂的鵝卵石,跨了上去,又攙著靜的手,便到了指定的大石頭上。強把維也拉的軍衣脫下來,鋪在石上,兩人便坐下了。水花在他們腳下翻騰,咕咕地作響。急流又發出嘶嘶的繁音。靜女士偎在強的懷裡,仰視天空;四五里的下山路也使她疲乏了,汗珠從額上滲出來,胸部微微起伏。強低了頭,把嘴埋在靜的乳壕裡,半晌不起來。靜撫弄他的秀髮,很溫柔地問道:
「惟力,你告訴我,有沒有和別的女子戀愛過?」
強搖了搖頭。
「那天你給我看的女子照相,大概就是你從前的愛人罷?」
強抬起頭來,一對小眼珠,盯住了靜的眼睛看,差不多有半分鐘;靜覺得那小眼珠發出的閃閃的光,似喜又似嗔,很捉摸不定。忽然強的右臂收緊,貼胸緊緊地抱住了靜,左手托起她的頭,在她唇上親了一下,笑著回答道:
「我就不明白,竟做了你的俘虜了!從前很有幾個女子表示愛我,但是我不肯愛。」
「照片中人就是其中的一個麼?我看她很美麗呢。」靜又問,吃吃地笑。
「是其中的一個,她是同鄉。她曾使我覺得可愛,那時我還沒進軍隊。但也不過可愛而已,她抓不住我的心。」
「可是你到底收藏著她的照相直到現在!」靜一邊說,一邊笑著用手指抹強的臉,羞他。
「還藏著她的照片,因為她已經死了。」強說,看見靜又要攙言,便握住了她的嘴,繼續說道:「不相干,是暴病死的。我進軍隊後,也有女子愛我。我知道她們大概是愛我的斜皮帶和皮綁腿,況且我那時有唯一的戀人——戰場。靜!我是第一次被女子俘獲,被你俘獲!」
「依未來主義說,被俘獲,該也是一種刺激罷?」靜又問,從心的深處發出愉快的笑聲來。
強的回答是一個長時間的接吻。
熱情的衝動,在靜的身上擴展開來;最初只是心頭的微跳,漸漸呼吸急促,全身也有點抖顫了。她緊緊地抱住了強,臉貼著臉,她自覺臉上烘熱得厲害。她完全忘記有周圍一切的存在,有世間的存在,只知有他的存在。她覺得身體飄飄地望上浮,渴念強壓住她。
砉!一股壯大的急流,打在這一對人兒坐著的大石根上,噴出傘樣大的半圈水珠。靜的紗衫的下幅,被水打濕了。
「山洪來了,可不是玩的!」強驚覺似的高喊了一聲,他的壯健的臂膊把靜橫抱了,兩步就跳到了岸上。
砉!那大石頭邊激起更高的水花來;如果他們還坐著,準是全身濕透了。強第二次下去撈取了他的浸濕的軍衣。
「我們衣服都濕了,」他提著濕衣微笑說。
靜低頭看身上,紗衫的下幅還在滴下細小的水珠。
太陽在不知什麼時候早已躲避得毫無蹤跡,白茫茫的雲氣,正跨過了西首的山峰,包圍過來。風景是極好,但山中遇雨卻也可怕。靜倚著強的肩膀,懶懶地立著。
「我們回去罷。」強撫摩靜的頭髮,游移不決地說。
「我軟軟的,走不動了。」靜低聲回答,眼波掠過強的面孔,逗出一個迷人的微笑。
雲氣已經遮沒了對面的峭壁,裹住了他們倆;鑽進他們的頭髮,侵入他們的襯衣裡。靜覺得涼意淪浹肌髓,異常的舒適。
「找個地方避過這陣雨再回去,你的身體怕受不住冷雨。」
靜同意地頷首。
強的在野外有經驗的銳眼,立刻看見十多步外有一塊突出的岩石足可掩護兩個人。他們走到岩石下時,黃豆大的雨點已經雜亂地打下來。幾股挾著黃土的臨時泉水從山上衝下來,聲勢很可怕。除了雨聲水聲,一切聲息都沒有了。
在岩石的掩護下,強坐在地上,靜偎在他的懷裡;她已經脫去了半濕的紗衫,開始有點受不住寒氣的侵襲,她緊貼在強的胸前,一動也不動。
兩人都沒有話,雨聲蓋過了一切聲響,靜低聲地反覆喚著:
「惟力!呀,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