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是喜悅的表示,動物之中,大概只有人類有這本領罷。猴子也能作笑的姿態,但亦不過是姿態而已,看了不會引起快感,或且以為丑。至於微笑,冷笑,苦笑……等等複雜的不儘是表示喜悅而別有滋味的各式之笑,那更是人類所獨特擅長。
簡直可以說,愈是思想情緒複雜且多矛盾而變態的人,笑之內容也愈為複雜而多變態;原始意味的笑——即天真的笑,差不多很難在這樣人們的臉上找到了,通常我們見到的,倘不是虛偽的笑便是惡意的笑,這又是人類比猴子高明的地方,猴子大概作不出虛偽的笑,並且大概也沒有惡意的笑。
但是也還有若干種類的笑,其動機似可索解卻又未必竟能索解。譬如青年的瘋女人,一絲不掛出現於大街,此時圍觀者如堵,笑聲即錯雜起落,如果再有一個無賴之徒對瘋婦作猥褻之動作,旁觀者就一定會哄然大笑。這樣的笑,當然並不虛偽,確是"真情之流露",遠遠聽去,你會猜想這所笑者一定是一件可喜的事;那麼,這是惡意的笑了,可又不盡然,當然說不上含有善意,但圍而觀者之群其中百分之九十九與此瘋婦確無絲毫的仇恨,既無仇恨,則看見她在那樣悲慘的境地而猶受無賴子的欺侮,縱使不生同情亦何必投之以惡意的笑呢?然則是缺乏同情心的緣故麼?在此一場合,圍觀者同情心之薄弱,即就"圍觀"一舉已可概見,自不待論;但是同情心之缺乏並不一定造成那樣縱聲狂笑的結果。假如有一位紳士在場,恐怕他是不笑的,雖然這位紳士跟圍觀之群比較起來,心地要骯髒得多,白天黑夜,他時時存著損人利己之心,而圍觀之群卻確是善良(雖則趕不上那位紳士的聰明)的人們。
這樣看來,恐怕只能把這種變態的笑解釋為並無意義的動作,這恐怕是神經受了不尋常的一刺驟然緊張而起的一種反應,這中間並無惡意,當然也未必帶有幸災樂禍的成份。但「一半是神,一半是獸"的萬物之靈,在這當兒,卻突然褪落了"神"的光圈,而呈現了赤裸裸的"獸"的本色,大概也是不能諱言的事罷?
在街頭遇到了這種的笑,並不比在雅致的客廳中遇到了虛偽的笑,更為舒服些,不過那不舒服的滋味應當是不相同罷?前者是悲哀而後者是憎惡。在前者,我們感到文化教育力之不足,在後者,我們看見了相反的作用——"人"非但未能淨化,反倒被"教養"得更卑鄙齷齪了!我不得不承認:那種無意義的原始性的傻笑,雖使我聽了戰慄,可是比起客廳中高貴人們的虛偽的——可又十分有禮貌的笑,至少是「天真"些罷?
不過在大街上那樣笑的機會究竟不多,常見者乃在室內。在文雅的背景前,有"教養"的嘴巴繪聲繪影地在敘述一些慘厲的故事的時候,聽到了那樣野性的放縱的笑聲,迫使人毛骨悚然,當亦不下於在大街。這時的笑,當然決無虛偽,可也不見得如何"天真",這裡可以嗅出自私的氣味,講述者和聽而笑者似乎都把這當作一種娛樂,一種享受,他們似乎習慣了要把血腥的人類靈魂被踐踏的故事當作飽食以後的消化劑,把別人的痛苦當作自己開心的資料。這原來不是沒有「教養"的人所知道的。
人們說近來有些話劇,偏重"噱頭",於是慨歎於"低級趣味"之盛行,但是,見"噱頭"而笑,即使是"低級趣味"罷,亦不過趣味低級而已;事有甚於此者,即並非"噱頭"而且簡直是不應當笑的地方,也往往聽到噴發的笑聲,叫人突然覺得這就是瘋女人出現在大街上所引起的同樣的聲音。有一次我看電影,就在我近旁發出了這樣變態的笑聲;後來我留心看那幾位"可敬的人們",確也是衣冠楚楚,一表堂堂,標明是有"教養"的——即不是粗人,換一句話,就是那些看膩了"噱頭"轉而要從血腥和眼淚中尋取笑料的人!
人的感情有能變態到這樣的地步的,這是人的墮落呢或是"進化",自不待論;不過再一想,在眾人的骷髏堆上建築起一人的尊嚴富貴的,今世實在太多了,那麼,僅僅在話劇或電影上找尋這樣發洩的傢伙,實在也不足責了。
剩下來的一個問題是:到了還沒看膩"噱頭"的小市民群的錢袋也不大寬裕而不得不依靠那些連"噱頭"都已看膩轉而要從血腥與眼淚——別人的痛苦中找尋娛樂的人們作為基本觀眾時,我們的戲劇將怎樣辦呢?
也許這是杞憂,現在這大時代有的是能使人痛快地一哭因而也就能健康地一笑的題材。但是看到那依然如故的"尺度",我不能不擔心我這個憂慮遲早要成為問題了。
1944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