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想起些舊事,倒還值得回味一下。例如抗戰發生以前,有人推想一旦反抗侵略的民族解放戰爭爆發了,文藝之神大概要暫時躲進冷宮,為什麼?為的是中華民族的反抗侵略和自由解放的戰爭,一定是拚死命的極其殘酷的鬥爭。一切都為了戰爭,而戰時生活當然又不穩定,文藝之類似乎是生活相當穩定時的產品,所以在戰時不但作者意興闌珊,恐怕讀者亦無此雅興,何況還有物質的困難,如印刷條件缺乏等等……。
當時對於這論點,我曾盛氣駁之。所舉理由,在彼時亦並未超乎常識以上,在今天更已成為平凡的現實,此處相應從略。這位可敬的論者,在"七七"以後便投身於最艱苦的鬥爭中了,親身的經驗當已確認即使在被封鎖的、文化落後的、天天有戰爭的區域,文化運動還是需要,而且比那些較為平靜而熙攘於戰時景氣,競誇"繁榮"的後方都市更為迫切地需要,文藝呢,在那些山坳子裡本來玉趾罕見,可是倒隨同硝煙血腥而發展,而且真正為大眾所需要所享受。我又想起人家告訴我的關於他的一件"軼事":抗戰那年他在某處,適逢魯迅先生逝世紀念,在一個莊嚴的紀念會中,他要求說話,可是他登台以後只說了這麼一句:「大家以為魯迅所指斥的奴隸總管就是我,其實不是!"不知怎的,這個"軼事"給我印象很深,同時他的印象在我腦中亦為之一新;我想凡在當時文壇有過牽惹的,或許與我有同感。正像告我以此"軼事"的我們的那位女作家在述說以後莞爾曰:怪有意思。
這位先生在抗戰以後未嘗一至大後方,而且大後方的所謂文化動態,他那邊的山坳子裡亦未必知之甚詳。最多知道作家們有苦悶。如果一旦到大後方來一看,不知他又有何種感想。但在我呢,把當年我駁他的議論和當前現實一比較,卻不能不苦笑,現實太複雜,多變幻,我們對於這社會的認識,深廣都不夠得很。一時管窺蠡測,雖在原則上道著幾分,然而何曾能洞見轉折曲復?今天桂林的文化市場,不為不熱鬧,然而對於開風氣,勵節操,到底起了何等的作用?據說能銷的還推文藝作品,隨隨便便一本書銷五千不成問題,可是這五千的讀者究竟以怎樣的心情去讀這本書,而讀後他的意識又起了怎樣的波動呵?我們當然可以有樂觀的說法。不過如果不是忘形自滿的淺薄者,決不能一味樂觀。我們的確維持了一個文化市場,弄得相當熱鬧,但是我們何嘗揭露了讀者心靈上的一層膜,而給予他以震撼的滿足?甚至為了維持這文化市場,大多數作者連進修也顧不得了,意志不堅定的人且復沾沾自足,自謂左右逢源,頗有辦法。至於在生活的重擔下喘不過起來的作家,要責他以潛心精進,自然不近人情,但在今天這種委蛇的文化空氣中,恐怕連這一點感覺也會漸漸麻木。
不能不說今天的毛病是亢陽內虧,只看哲學與社會科學書籍銷路之不振,便可以知道。在這裡,我又想起了聽來的兩個小故事:有一位寫國際政治論文的先生,一天有一個青年見他書架上並沒有一本哲學和社會科學的書,便問他對此兩門學術的意見,他回答道:「寫國際政治論文,只要有材料便行了。」又有一位從頭到尾讀過《魯迅全集》的先生有一天欣然自得對人說:「我發見了一件事:魯迅不談哲學,也不喜歡哲學。"人家叩問他"發見"之證。他夷然曰:「你看他一部全集裡簡直找不出什麼偶然性,必然性,矛盾律,矛盾的統一等等哲學名詞,這不是明證麼?"自然,我們不能據此以論全般的文化界,深思好學之士,一定還有不少,但在今日文化市場中,深思好學之士恐無迴旋之餘地,這一種頹風,其嚴重性,與自外面加的桎梏,恐怕不相上下。
我們曾經對於只知道生吞活剝硬用哲學名詞,或以為惟名詞方見哲學的錯誤傾向,加以批判,但在今天這種不懂哲學,而又鄙視哲學的潛在傾向之下,不能不發憤激之論,以為前者猶勝於後者!
6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