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在四川境內,這樣的鎮很多,我們就稱它為某鎮罷。這是位置在公路旁邊的,而且地位適中,多數的車子都到這裡過夜。這一點地利,使得某鎮在其同輩中一天一天特異起來。
東西向的一條街,約有裡把長,街兩旁,不折不扣的住家房屋佔十分之三,「營業性"的,佔十分之七。這裡用了"營業性"三字,略略費過一點斟酌:旅館之類,誠然不妨稱為商店,但住家其名而賭窟妓寮其實者,可就難以"正名",故總稱之曰「營業性",以示概括。
全街——應該說就是全鎮,約有茶館二十餘家,密度佔第一。上茶館,「擺龍門陣",是這裡的風尚。矮的竹椅子,矮的方桌(不過比凳子高這麼一二寸罷),乃至同樣矮的圓桌和大菜台式的長方桌,錯綜雜陳,室內既滿,則跨檻而出,佔領了街面一尺八。茶館營業時間,從早上六點起,直至晚上九點、十點。穿了件藍布長衫的茶客,早上泡一碗茶,可以喝到晚上,——期間自然也有離開茶館的時候,比方說,他總有點公事或私事,但他那一碗茶照例是保留著的。這裡說"穿藍布長衫",並無標示"身份"之意,因為在四川,長衫是非常普遍的,賣豆腐乾的小販穿它,搖船的也穿它,甚至挑糞的也穿,雖然襤褸到不成話。
但是同為"藍布長衫",卻也可以從旁的方面看出"身份"的不同來。例如,悠然坐在矮竹椅上,長煙袋銜在嘴裡,面前桌上擺這麼幾片煙葉,從容不迫地把煙葉展平,捲成"雪茄"——有這樣"氣派"的,便是高超的人物,至少是甲長之流。
旅館的密度,要佔第二了;這倒數過,共計十五家半。何以有"半"?需要小小的說明。有一家飯館,亦兼營旅館業,可是並沒正式掛牌。而且又是"特種"旅館,平常人畏其喧囂,不大願意進去。至於其他的旅館,說一句良心話,確是十分規矩;雖則有些單身男客的房裡到十點以後忽然會多出一個女的,但這是人家男女間的事,旅館當然不便負責。又或另一方式,十點以前就有女的在了,那麼在適當時光,茶房就來打招呼道:「先生,查房間的快要來了。」於是女的飄然引退,男的正襟危坐,恭候查房。但這當然又是茶房與旅客間的事,與旅館相應無涉。
旅館規模大者,竟有三層樓,實在的三層,不過每層的高度只配五短身材的人們挺胸昂首而已。樓板有彈性,而且不知何故,上又覆以土貨的"泥",於是又像起了"橡皮地毯"。床是固定的,竹條為墊,上加草荐,又宛然是鋼絲彈簧的風格。板壁之薄,幾與馬糞紙媲美。但這樣的旅館確是抗戰以後的新建設,是為了需要而產生的。
現在每月還有新房子加入這市鎮的繁榮陣線。
飯店的數目,似乎太少了一點,全街只有十四家,因此異常擁擠。
理髮店僅有兩家,但居然時髦,能燙髮成一團亂茅草,而且招牌上不曰"世界",就是"亞美",口氣之大,和它的門面成為反比例。全鎮上以本鎮居民為營業對象的,恐怕只此兩家理髮店;而在本鎮居民之中,成為這兩家理髮店之好主顧者,據說就是晚間常常忽然出現於單身男客房中的女子。
為了"生存競爭"的必要,這些神秘的女性當然不能不有章身文面之具,章身談何容易,文面則比較好辦;於是鎮上賣香煙的雜貨店裡便又羅列著"廉價"的化妝品了。此中最"吃香"的一種便是所謂"雪花膏"。這裝在粗瓷的甕內,其白如石灰,其硬如土塊,真不知是哪一等的技師,用了何等原料來"法制"的!
有一家專賣"大曲"的酒店,居然也有玻璃瓶裝的瓶頭酒:老闆娘在自製瓶塞。原料是去了米粒的玉米棒,以及包香煙的錫紙,但不知此種玉米是用手工剝掉的呢,還是用牙齒去咬的?一想到我們中國人最善於"人品我取",那麼大概齒咬是更近於實際罷,而且這也或者合於"戰時經濟"的原則的。
最後,不得不請注意:這個隨時勢而繁榮的小鎮,別的雖比不上重慶之類的大都市,但物價之昂貴卻毫不落後。